第26章 鷓鴣
後半夜風吹雨打,天河長泄,華無咎一宿未眠。
烏雲馱雷從四極紛涌而來,閃電鮮明熱烈。他也不關窗,水簾噼啪作響,季夏濕氣漫進皇城司官衙,白蛇在廳堂里下沉遊盪,華無咎猛回過神,耳畔炸雷轟疆。浮箭上升一格,蓮花漏無聲提醒,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已經寅時正了。他揉揉眉心,引火點燈,踩水漬關窗,細風撩動燭火,四壁合緊后猶自跳動,吃了活人心似的鬧騰。
“既知易受撩撥,又何必放風入隙。”
華無咎自問無解,癱回交椅,雙眼漲塞難當,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累。並非累在此時,而是十年來掙扎沉浮的疲憊,有那麼幾分不堪重負的意味;最後一擊懸在頭頂,隨時伺候取他性命。
三大王指名拉攏晏洵,他若想取傅提點而代之,理應順上意而為。但華無咎尋思:“我本該親手取他性命。”晏洵命大又如何?京城最不缺野心勃勃的幕僚之才。我作尉曹君作相,東君元沒兩般風。花刺狡詐,附傅宗卿之勢而為,怎會看不透自己出了什麼岔子?
天漸灰亮,一晃神時來斗轉,十字道傳來值夜小璫簌簌的行進聲。宮人為後苑諸位娘子備下早膳,御廚熱火朝天,預備着泛索點心和辰正的御膳。
華無咎自去偏堂洗濯除須,及至察子叩門來報,勾當官已恢復了蒼白整潔的體面,若非身居皇城司,只道是個經夜苦讀的太學士子。
“華勾當,上一指揮再沒人作對了!”
察子仔細擺好公膳,目光灼灼道:“拔出蘿蔔帶出泥,王親從向蔡門投誠,有田不納賦,逃稅太多,正巧被記在御史中丞那本賬簿里,昨兒巡夜回來一把逮了個准。”
“王少宰沒保他?”華無咎持起銀筷。
“烏台動作太快,當晚丟進牢裏,根本沒有通融機會!蔡太師大勢已去,王少宰正是求進之時,緊要關頭,哪能折了骨頭又折肉?誠然是斷腕自保來得妥當。”察子向前稍推藕筍羹,殷切道,“今早剛打上來金明池白藕,東華門外賣得緊俏,小人搶了兩挺,您再嘗嘗?”
華無咎咽兩勺,食不知味,從蓮瓣淺盤裏挾李子吃,飽啖大半,盤底玫瑰紫釉色如香如煙。他忽拍額頭吩咐道:“你去苑東門庫府走一趟,清點香葯數量,把剩下一百零八顆迦南珠全都帶回來,莫讓任何人知曉。”
察子低頭應是,將碗筷收回漆盒,服侍華無咎更衣。勾當官束髮整冠,披上漿好的橘紅褙子,撐一把清涼傘,兩腳一抬出宮去了。
……
……
細雨淅瀝,謝皎眼底發青,無精打采,坐在東十字大街吃朝食。
乳酪味道濃郁,豆粉雪汁,她撐兩勺不再勉強自己,喝一盞綠豆冷元子沖淡肺腑間奶腥氣,瞪剩下半碗苦嘆:“這才剛吃兩天飽飯。”
驢車滿載梢桶自街頭駛過,趕去腳店送酒,掌釘打滑,撞上迎面而來的駱駝。客商驚魂未定,連人帶行李閃避在側,直摔進熱氣騰騰的大鍋。煮茶嫂嫂對鏡畫眉,卻見龐然大物鋪天蓋地壓來,手抖塗成連心橋,丟筆棄鏡,嗷一嗓子跑開,沒回頭但聞涼棚轟塌,當機立斷薅住客商要去開封府理論,逢人便哭訴她從一開始就不該嫁過來。
東京城天色透亮,販夫走卒披蓑衣來往。札客下樓開嗓,調了調琴軸,咿咿呀呀地唱柳三變,樂僮敲紅牙板,腦袋如醉雞啄米。謝皎支肘倚上窗框,見樹梢天青雲淡,不知不覺隨小唱打起拍子。
——正和童蒙時節的開封府別無兩樣。
她軟洋洋嘆氣,心底沉了一潭星,忘記天地何壽、日月何極,彷彿光陰倏轉,便在東京城出落成亭亭少女,嫁為人婦,生兒育女,操持一家甘辛。
“找到你了。”
花刺歪頭駐足,懷抱三五支長梗蓮蓬,一蹦一跳進樓坐在對面,問道:“你還吃么?”小娘子明眸善睞,通身牡丹花羅,見她沒應聲,自作主張拽過那碗乳酪喝下肚。
“這碗人膏可不簡單,”謝皎托腮笑道,“百人大鍋熬成,直熬到骨肉分離。裏頭下了滇南秘方爛臉丸,蒸煮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一顆,童叟無欺,算我送你的。”
“李師師秀美,我剝她麵皮來用就是。”花刺打個奶嗝,眼睛一轉,“再不濟,你的臉也可以。”
“多謝謬讚,”謝皎興緻寥寥,“傅提點要你來問罪?”
“罪不敢當,傅提點貴人多忘事,我心裏有把小算盤罷了。”花刺學她托腮道,“昨兒去樊樓報信的人是誰,白玉麵皮,我沒見過,想認識他呀。”
雙姝對笑,謝皎舔舐牙尖道:“你在提點官手下做事,怎有機會接觸無名小卒?華無咎疑心病頗重,他派人盯我梢,我便將計就計,叫他將前途雙手奉上。”
“我道是你狗腿子呢。”花刺大失所望,撇嘴抽出筒中竹筷,趁其不備,惡狠狠朝她眼睛扎過來,“三娘子昨晚下手好重,我又氣又痛,打不過你,自然想在那人身上找補回來。”
“何必故作舊識?”謝皎起筷一擋,“再提三娘子,我就殺了你。”
二人慣使刺,幾個回合相持不下。花刺正得意,不料竹筷竟劈裂成條,右掌剎時摔在桌上。謝皎力道還在,擲箸嵌入榫卯相接的桌縫之中,直衝破綻而來,透木三寸,豎立不移,正扎在她指根深處,再偏一分便能叨掉食指。
小娘子連忙收手,驚詫道:“你!”
“你什麼你。”謝皎振臂仰在椅背,嘲笑她道行淺。
“你果然有意藏拙,”花刺雙眼怒瞪成鈴,心念電轉想透所有事,忽地興奮起來,“連他都騙過了!”
……
……
“小娘子可曾出過東京城?”
謝皎見花刺搖頭,一副如我所料的模樣。
“有人一輩子從沒踏出過開封府,便以為天底下一般富庶,豐亨豫大,處處太平。終於某一天,餓殍躺在南薰門前發臭腐爛,還會被埋怨死的不是地方。”
樂僮醒困,紅牙板終於合拍,札客嗓音婉轉,正唱到良辰好景虛設,待她停琴,酒徒茶侶齊齊叫了一遭妙,又有人要聽小山。
“京城人無非消閑而已,籠袖驕民當奴才也自恃高人一等,是個講究體面的奴才。”茶湯白沫晃蕩,她呷一口復道,“可是啊,大浪打來不分高低貴賤,一城人比一朝人,到底孰輕孰重……小娘子聽懂了也未?”
花刺點頭如啄,又搖頭似鼓,頗不服氣道:“你到底教是不教?”
謝皎哈哈短笑幾聲,心道對牛彈琴。這些話輪不到半大丫頭來聽,可她面前少個能說話的人,不必日久相知,只須萍水相逢,一句足矣。
“笨孩子。”
那邊廂,札客試畢琵琶,眼波瀲灧,伴紅牙板唱起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花刺見她痴醉,羅織了滿肚子嘲諷,最後只道:“你可真沒聽過什麼好東西。無妨,待你升至傅門,自有我來教你,或許差不幾時,或許就在明日。”
謝皎捧腹大笑,一撩前襟,露出青袍下擺雙齒木屐,腳腕子如藕,天足瘦白有力。她起身離開,揚手向賬房茶碗投銅錢,一滴水花未濺,待出門時驟唱:“菜根鹽,饅頭蔥,壽比南山不老松。洒家運使九神弩,舉臂向天焚祝融!”
粗詞濫調蓋過札客小唱,氣勁醇厚,繞樑之音不絕。眾人未解其意,乍聞清唳不禁茫茫四顧。
那背影清瘦卓然,紗褙緙滿斧鉞花紋,茶客便以為是個從西北面來的後生,糊裏糊塗叫了聲好,只道少年人初出茅廬,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花刺原本對謝三娘刮目相看,再瞧怕不是個三傻子。
謝皎荒腔走板來到街頭,木屐踏路十分清脆,身架乾淨從容,並沒有多麼瘋癲,仰首閉目,由得雨晦天白。
“行不得也,哥哥。”
她悄忽睜眼,睫梢墜了層細珠。
東十字街轉角,華無咎一身橘紅,撐持清涼傘,也踏雙齒木屐,匆匆穿過鐵屑樓新建的游廊粉牆,未知要往哪裏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