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遇
這日,沈石岩散了衙回家,說是清帝駕崩,朝廷一片大亂,幸而自個兒只是個小嘍啰,不然得穿素服三日,替那韃子帶孝。
言罷,隨手便將報紙撂在案頭,沈挽箏揀起來瞅了一下,說道:“爹,您呀,好歹也是領着清廷俸祿的人,什麼都往外頭說,也不怕別人拿您小辮子。”
“甭提小辮子三字兒,你看你爹這禿瓢兒,還不是讓韃子剃的!”
他一面說一面摸着頭頂,像是想要在那圈荒蕪之地薅出幾綽髮絲來:“一邊兒是毛子,一邊兒是日寇,我說,這回大勢已去了。”
沈挽箏搪塞着,不願細聽關於朝政之事,倒是簾外一派明媚風光惹得她神遊太虛:一隻杏黃色的蝴蝶點綴在薔薇上,翅膀輕盈扇動,透亮透亮的。
她恍惚憶起陸江沅帶笑的眸光。
“這孩子,好端端的花偏叫你毀了去。”沈母一聲嗔怪傳來,她乍然回過神,稍攏了心思,才發覺手心捏着些許碎花瓣。
再一看,案頭擺的盆栽,花苞尚未綻放已慘遭她毒手。
當她意識到舉止失態,又是略微愕然。
“丟魂兒了?哎?都快晌午了去哪兒,不吃飯了?”
種花遛鳥,無事消閑,沈母慣是個惜花之人,說話時還執着園藝工具,見她起身出門,才罷手詢問。
“不了,我去找阿夏教我學學洋文,待會就跟她湊合湊合。”
沈母哦了一聲,低頭忙碌,只囑咐了早些回家。
阿夏還是個學生,曾與沈挽箏同窗,兩人因懷揣着同樣的夢想而結識。
卻有兩年的光景,阿夏突然消失,再出現時,對此隻字不提,沈挽箏更無從問起。
儘管如斯,她們默契仍舊不減當年。
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的秘密,任其爛在心裏,生根發芽,長出一朵帶刺的花,保護着自己,成為旁人無法觸碰的底線。
而沈挽箏的秘密就是跌進了陸江沅眼睛裏,怎麼也爬不出來,就連今兒來找阿夏也是因為他。
女子學堂是親王府改建而成的,坊間亦有不合之聲的緣故,一應陳設略微簡陋,校舍也只用了幾張木板子搭成書桌、床榻等。
阿夏正提着桶要去打水,路上遇到沈挽箏,驚喜道:“喲,沈大小姐怎麼得空了來尋我,不是忙着做新娘嗎?”
沈挽箏一聽,忙上前捂住她的嘴:“你也揶揄我,看我不收拾你!”
“哎呀,救命救命!”
玩鬧的笑聲洋溢着自由,怒放着青春,擱在以往是萬不能的。
這個年代,能入學女子學堂的人都暗自慶幸着父母開明。可見,接受新時代女性的教育是何其不易。
“長青?”說話之人一身戎裝,眼神沉靜幽深,眉宇間是涉世已久的鋒利。
“到!”
“去查查那個女人的家世。”他朝不遠處指了一指,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
“是,長官。”長青當即明了,受命退下。男子慵懶地靠在欄杆上,兩三方陽光爬過來,灑下把金色的粉塵暈進他眼中,一股淡淡的蘭花香縈繞在鼻尖。
在飯堂里領了些吃食,沈挽箏二人便回了校舍,她接過阿夏遞來的饃饃,說道:“你成日在學堂就吃這些?”
阿夏嘆口氣道:“那不然呢?外頭反對得那麼緊,再者入學交了多少伙食費,誰知道都上哪兒去了。”
沈挽箏翻着字典:“這事兒呀,哪裏都一個樣,早先就讓你閑了上我家裏來,你又不願意,該!”
甫一聽,阿夏便打斷她:“哎哎哎,哪有不願意這一說,只是聽聞出資辦學的軍官考察來了,讓我們學生排練節目歡迎他呢!”
“軍官?怪得將才遇見幾個…”
“你遇見什麼了?”阿夏抬起頭來,頗為好奇。
“吃你的去,等你吃好了,教我幾個洋詞兒罷!”沈挽箏將話題一轉,認真地說道。
阿夏滿面狐疑,促狹地笑了起來:“你又幾時對洋文感興趣了?還不老實交代。”
沈挽箏沒有接話,阿夏見她像是被噎到,倏地起身,抓起個杯子,倒滿水與她。
她一飲而盡,腦中恍若一陣電閃雷鳴。
不過頃刻間,已是反反覆復思忖,原本鬆快的心情,開始惴惴不安。她覺着自己一定是蠢到極致了,那樣多的人,着一身戎裝,樹影婆娑,她竟沒看分明。
他們原來是軍官。
更令她忐忑的是,在方才陰暗的角落裏,她聽到有窸窸窣窣的怪聲,起先以為是小動物,便跟隨聲音尋了進去。
入目處,幾個人影重疊,伴隨着壓抑的怒喝,她忽覺萬分彆扭,不曾細看便匆匆而離,現今想來地上躺着一個人!
念頭及此,削瘦的肩胛骨顫抖着,面色瞬間蒼白如紙,沈挽箏本想去尋找上學時在牆隅寫下的字跡,卻恰巧撞上了這等禍事,殊不知早已引起了對方的注意。
驚至色變,氣氛難免怪異,阿夏以為她嗆着水,開始自責起來:“是我太大意,平日裏湊合慣了,不想今兒你吃饃饃竟遭了這罪,真是不應該!”
沈挽箏扯出一抹笑容,故作輕鬆:“我自己不小心罷了,你我二人哪裏還用得上這些見外的話。”
言罷,一陣風吹來,窗戶啪的一聲,沈挽箏唬了一跳。案頭書頁被風翻得嘩啦直作響,一時心緒煩亂,她聲兒極輕:“夏,我有些累了,你能不能送我出學堂?”
阿夏瞧她有氣無力,心底生出幾分愧疚,於是,伸手挽住她纖細的腕子,兩人穿過迴廊,朝大門行去。
“這天怎麼突然陰了,看來要下雨了。”
微微潤濕的空氣中正瀰漫著土腥味,廊下一個陌生的身影卒然闖入視線,沈挽箏猛地一驚,下意識緊緊攥住阿夏的手。
這身裝束是——
“沈小姐,我們統領大人有請。”
冰冷的語聲擲地,不帶一絲情緒。
“唉?你是誰?挽挽你認識他?”
阿夏登時嚴肅起來,將沈挽箏護至身後。
“方小姐,您還是少管閑事為妙。”來人饒有深意地盯着阿夏,又轉向沈挽箏道:“請吧,沈小姐?”
“你——”
沈挽箏拉住臉色紅白不定的阿夏,搖搖頭示意她噤聲,是禍躲不過,隨即長吸一口氣:“我跟你走,請你們不要傷害阿夏,可以嗎?”
那人沖沈挽箏身後一點頭,兩個士兵上前擒住阿夏的肩膀。
“護送方小姐回去,方小姐記住了,少管閑事,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