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晴空霹靂 (下)
陛下將如何自處?
是個好問題。
禪讓,這個聽起來很高大上的名詞,其實由來已久,在上古時代,華夏民族還分為一個個部落的時候,首領的更替疊代普遍採用禪讓制。但是,在大禹將王位傳給兒子啟,啟又建立了夏朝以來,王權就成為家天下,幾乎再也沒有什麼禪讓的例子出現了。
王莽亂政之後,甚至連“禪讓”這個詞,都變成了亂臣賊子欺凌君王,強奪皇位的專用詞彙,不用讀過太多書,只要了解二百年前那段歷史,就能知道這不是好話。
如果說君王年幼無知,被權臣篡奪了天下還屬於無可奈何,那麼,壯年君王退位禪讓也有先例——
戰國時期,趙國的武靈王趙雍曾經因為不堪瑣事煩擾,故而傳國於王子趙何,自稱主父,專心於趙國的對外戰爭事務,把內政和經濟都交給了趙何負責,父子分工,各司其職,看上去很美好,但這個故事卻有一個悲慘的結局。
退位數年後,趙雍心生反悔,想要奪回王位,卻在沙丘宮變中落敗,曾經推行胡服騎射,威震四方的一代雄主被困在內宮之中,斷水斷糧三個月之久,最終被活活餓死。
經此事變,趙國也實力大損,不再復當年之勇。
此時在朝堂之上,當著天子、太子和文武群臣的面,能夠問出“陛下如何自處”這種膽大到了極點的話,也就是田豫這個身份特殊的老臣了。
聽了田豫毫不客氣的質疑,劉備轉頭回望,只見劉永仍然神色自若地侍立在張寧身邊,表情十分坦然,甚至還衝着自己笑了笑。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國讓你說得好啊。”劉備也笑了,抬手拍了拍田豫的肩頭說道:“朕不是貪戀權位之人,既然要退,那就退個乾淨,朕多年前就跟皇后說過好幾次,等到天下太平,國泰民安了,就帶她到處走走,領略這大好河山。”
“可是……”田豫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長嘆一聲,不再言語了。
“世人都說皇帝好,卻不知皇帝也有皇帝的苦,自從章武元年,朕從鄴城來到洛陽,便被束縛在這巴掌大的地方處理政事,時至今日已有二十一年,二十一年裏,朕最遠也就是去了幾次北邙山。”劉備嘆道:“諸位在地方上殫精竭慮,年年有喜訊,年年有捷報,卻沒想過,洛陽城裏這個老兄弟多想出去走走,看一看天下變成了何等模樣啊。”
雖然劉備享用着這個時代的頂級生活品質,也一直在練習華佗創造的五禽戲以強身健體,但長年累月的勞心勞力,長年累月的宮中生活,讓劉備的容貌比一般同齡人更顯衰老,看着他的模樣,便有人忍不住落下淚來。
也該讓他歇一歇,過一過輕鬆日子了。
——
章武二十一年,天子劉備退位,其長子劉永繼承大寶,改元建興,大漢王朝輝煌的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篇章。
劉備的告別十分決絕,連太上皇這個尊號都堅辭不受,也沒有留在洛陽安享晚年,而是帶着家眷和千餘名禁軍一道,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的巡遊。
并州、幽州、冀州、青州、韓州……
離開廟堂,重歸江湖,這位年過六旬的老君王彷彿又找到了年輕時的活力,每到一處都要親自檢閱農田、道路和水利設施,深入民間了解民眾生活狀況,為民眾排憂解難。
檢閱了二三十年來的成果后,劉備輾轉來到大漢王朝最南端的交州,並在南海郡的番禺城住了下來,這裏是後世的廣州市,氣候溫和濕潤,日照時間長,而且擁有優良的港口,是一處不可多得的寶地,但由於人口稀少,技術落後,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直到周瑜平定交州之後才逐漸興旺起來,如今劉備在此定居,又掀起了一股移民熱潮,短短一年,從荊南前來的民眾就達十萬之巨。
得知父親選擇了番禺作為養老地,劉永心中有些不解,但還是竭盡自己所能,向交州派遣了大量的工匠、學者,同時頒佈詔令,鼓勵內地民眾前去交州定居,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郁水(珠江)流域很快就成了大漢王朝最炙手可熱的地區,幾座新港口的建成,也讓這裏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絲路重鎮。
外來人口不斷湧入,使得整個交州都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除了劉備所在的南海郡外,交趾郡則是另一片熱土,建興三年,交趾郡發現幾處儲量巨大的煤礦和鐵礦,更加令人欣喜的是,這裏的鐵礦品相極好,比遼東、遼西和徐州的幾處大鐵礦都要強上不少。
消息傳出,朝廷立即決定向交州增兵兩萬,並且將鎮南將軍一職作為常備軍職,許多人也開始意識到,所謂的蠻荒之地也並不是一無可取之處,很快,對外擴張的思潮便再度興盛於朝堂和民間。
“不一定非要在這幾十年裏打出去,也不是占的疆域越大越好,有用的地一點一點蠶食,站住腳,變為王道樂土,那些鞭長莫及,站不住腳的地方,不妨跟當地人打好關係,賺些錢財回來,等到時機成熟再做打算。”
“為父最近又發現了一樣好作物,其汁鮮甜,可以熬制甜漿,荊南之地也曾有種植,舊名為柘,今人稱之為甘蔗。交州氣候炎熱,尤其適合大規模種植,為父又研究出將甜漿進一步熬煮成硬塊的法子,更加利於儲藏運輸,這次讓人給你送些過去嘗嘗。”
寫到這裏,劉備停下筆,望着不遠處那一盤潔白如雪的晶體,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洛陽城中的幾個小孫兒最喜歡吃甜,如今有了可以穩定出產的蔗糖,他們應該會很開心吧。
再過幾年,製糖產業成熟了,能讓更多的人享受到這種美味,那該有多好。
揉了揉有些乾澀酸痛的眼睛,劉備再次提筆沾墨,雖然他這輩子都沒把書法練好,但一筆一劃,都是端端正正,一絲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