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陌上別院月夜書

公子：

從玲瓏處得聞公子雅好，方才難掩一笑，有失禮之處，遙請海涵。嘻嘻，那個場面想必很尷尬？遙想公子風采已久，昨日之事真覺傳神。小秀那裏，公子自行安撫，聽雪可愛莫能助哦。即是憐香愛玉之人，應知唯有真心致歉，才能撫平美人心湖的漣漣春水。

不過為圓公子之話，聽雪將命練懿帶一柄新劍前往山莊，劍中有游龍魂魄，可讓九微一試法相傳承。公事已畢，私事卻不知如何開言。

公子前信讓聽雪多說過往之事，然而自顧過往，多為宦海俗事，自覺無聊並無可說。公子如果狡猾的想聽女兒家的心事，那可不行哦。待聽雪安排妥當新武館之事，晚間想好再續說給公子聽。

（此處寥寥幾筆，隨手畫了些野花與白石填滿信箋，空靈寂寥中別有優美韻味。似乎是她日間閑暇時，信手所得。下文已是第二頁。）

陌上月夜，方才倚燈而坐，看到庭院寂靜里舊樹闌珊，疏影落在冰涼臂上，才想起曾走過的一段河畔。

我這淺薄平淡的一生，可能最值得說給你聽的，就是這段旅行的回憶吧。

那是開元定鼎4237年，我19歲。因為府里安排，必須沿着一條長河獨自在密林里穿行一個夏天。

臨走那天，心裏的憂傷和痛苦，我現在都還記得。不過我給自己鼓勁，每個人都有必須承受的苦，也就安慰過去了。

下了渡船，我就走向茂密的森林裏，那條河流向東，她就是我免費請來的嚮導。河流劈開大地，樹木又被河流滋養，最終兩者通往遠方，所以我不會迷路。在我無精打採的時候，她又是一位安靜聆聽傾訴的朋友。我可是說了很多渺小珍貴的心事，散落在河灘上，夕陽下，夏天的風裏。

森林的地面是陰暗和潮濕的，陽光從樹冠之中，帶來新鮮的氣息和我聽不見的悅耳鳥鳴。它們的種類我一直沒弄清，不過羽毛非常鮮艷和光滑。它們沒有力量，依賴着樹木間小小的世界，卻有讓我羨慕的生活。地面上還有許多小的樹苗，當時是稚嫩又倔強的面容，我想這麼多年過去，它們應該破開了黑暗，沐浴金色的陽光了吧。

在第二天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座倒塌的大樹。這裏的樹木種類非常多，所以我也不能確定它的名字。當時來迴繞着它走了好幾圈，我得感謝廚房和藥鋪的工作，依靠經驗我認出了不少的藥材和菌子。把它們放在我那小鐵鍋里煮一下，搭配着河裏的小魚和偶爾捉到的淡水蟹，可比包裹里那些乾糧美味多了。

隨着雨林的深入，我發現了許多沿着樹木攀爬的蔓藤，扯下它們做頂陰涼的草帽。還在一個角落找到了一些薄荷葉，摘下它們，每天我的小鍋里可以煮上一點清爽的薄荷茶。這樣的閑暇和偶爾的放鬆，伴隨着我興起時幾下輕舞，在那個年紀的我，只要這樣一點享受就能高興一天。

沿着奔騰的河流，兩岸有許多幾十米高的大樹，我每天會到樹冠上眺望一下。這樣不會失去方向，而綿延林海上盤旋的猛禽和驚動的群鳥，又是規避危險的信號。我帶了件披風，它能夠讓我在窺視和造訪里隱身，這樣能保護自己。

現在想起來，披着隱形披風在雷雨里行走，感受着狂風暴雨對着大地的獨有溫柔，真是值得懷念。

兩岸也有些層層疊疊的岩石，它們和岩壁間的語言，是瀑布，激流和山澗。那裏的氣息是最涼爽的，有不少的飛鳥盤旋在那裏。我遇見過一個如夢幻般悠長的瀑布，水流在半空就變為了彩虹和霧氣，當一隻蒼鷹展開雙翅，我感覺到了大地如歌。

第二個月，我路過一處岩穴，它們被一些可愛的小猴子佔據着。就是那種眼睛大大的，身體小小的，性格溫順的，毛髮又好光滑的小猴子。它們會在樹上呆一整天，一邊尋找好吃的水果，一邊打鬧玩樂，到了晚上住到安全的岩穴里。我得向你承認我不想離開那裏，畢竟它們太可愛了。我在它們的家園逗留了好幾天，直到偷光了它們葡萄藤上鮮美的水果。不過我也賠了它們許多別的啦，比如在黃昏里，唱一首歌安慰它們的心。雖然我唱的一定很難聽，但它們似乎感覺不錯，後來我們會一起看着夕陽落下，再各自回到窩裏安眠。

在路上，我登上過一次岩壁，瀏覽了一座自然的輝煌舞台。大江自左手蜿蜒而來，在腳下轉了個方向，再延綿到右手而去。黃昏把大片的岩壁染的金黃，彷彿那嶙峋的岩石有着蒼涼的面容，白浪把無聲的耳朵震的迴響，彷彿那流淌的水流有着遠古的回聲。我靜靜的看着江流而來，繞石而去，看着歲月的劈鑿和遠方的林線，卻看不到自己的小小身影。那時我就知道了，有一天我會老去，有一天我會腐朽，有一天我會被遺忘，但自然依舊。所以我要更加敬畏和尊重的與它相互依存。

這座森林時常下雨，在第三個月裏幾乎不停。開始我很煩惱這個雨季，後來我找到了新的樂趣。那就是在雨後的新鮮里，沿着河岸漫步。真的別有一番趣味。雖然知道這樣不好，我還是偷偷的脫掉了鞋，腳丫踩在堅硬的河卵石上。我喜歡這樣安靜的漫步，除了森林的靜謐，還因為這裏沒有人沖我高喊：

“你這個聾子！”

“你這個沒有爹娘的野種！”

我曾經最害怕這樣的畫面，那樣帶着鄙夷和嘲笑的指指點點。當時的我，陪着無聲的水流走了很久，才第一次想通了一個道理。就像走在這座森林裏一樣，初時看到了昏暗和艱苦，隨着旅途的推進，卻充滿了生機和趣味。活着應該感恩，應該看到美好和溫暖的地方，應該忘卻不快和困苦，這樣才能越走越美好。後來我一直很喜歡這樣走在岸邊的河卵石，順着波濤乘着風，彷彿就這樣能去到遠方。

雨林的午後是這段旅途最苦的時間。那個時候很熱，我又特別困，睡在小帳篷里並不舒服，出來又被昆蟲們和猿猴們吵的睡不着。有段時間我就搞破壞報復它們。我侵入了幾座蜜蜂的宮殿，斬獲了一些蜂蜜。我還潛行到一夥猿猴的領地，偷竊了他們的水果。當然，在我幾次出去尋找乾淨木材的時候，也被它們掠奪走了午飯。我只好一邊說不生氣不生氣，一邊狠狠的咬乾糧。

這些小搗蛋有着無數的秘密，我喜歡一路走訪它們的王國。蜜蜂高高在上的宮殿，螞蟻們搬動輜重的軍隊，青蛙臨時的庭院，鳥兒盤踞的巢穴。我覺得，它們距離天空和土地，會比城市裏的我更近？城市裏的我，太着眼於生活了，實際上，每個生命都是走在土地上。能不能飛翔，是看你能否放下心上的束縛。

在林海最深處，我經過一個特別的地方，那裏有最神秘和不凡的景物。那是一片潮濕的平原，無數白色的霧氣凝聚成飄逸的緞帶飛舞着。我站在一棵樹頂，可以看到霧氣里有上百個微小的瀑布。在一層一層的階梯狀延伸的水流下，有一個壯闊的碧綠水塘。彷彿造物主從數百個酒壺倒出了神秘的美酒，靜靜的液體再蓄滿了在天然造就的杯子裏，最後綿延滿溢到路過的河流里，一起去往大海。

一些巨大的白色飛鳥盤旋而下，在塘邊飲水，而它們的羽翼不遠處，是一小群白象。幾隻小象緊張而好奇的躲在母象背後，觀察着這些巨大的飛禽。突然一陣驚慌傳遞開來，象群失措跑開，白色的巨鳥紛紛撲扇翅膀飛回天空。原來林間游出了一條青龍，它神秘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着綠光，蜿蜒的身體則包裹在一片白色雲霧裏，時隱時現。但隨着那條慵懶的龍游入了深深的水潭，林間又恢復了靜謐。

在介紹這段旅程的最後，我想說說我的帳篷。你肯定有興趣是不是？我通常把它安置在高處的一塊平整的岩石上，或者開闊地的林甸上。鋪上一床防潮的毯子，支好它，掛上我的隱形披風，就可以在裏面舒服的給自己做一點晚餐。我守着一個小鐵鍋，它被撿來的柴火燒的黑糊糊的，裏面是白白的麵條和菌子干。我捧着這樣的一碗香香的面，蹲在帳篷的門口，在月光下一口一口的吃着的時候，總是非常高興。偷偷告訴你，我會喝乾凈最後一口的哦！在我的一生里，這口小鐵鍋里單調的麵湯，即使經歷了後來無數的宴席佳肴，都不會忘記。而那個捧着小鐵鍋，蹲在帳篷邊舔着鍋底的我，也不會改變。

在帳篷里還能偷偷洗澡，這是秘密，你別想知道了。

不過可以告訴你另一個秘密。這個夏天的旅途，我走壞了六雙鞋，穿壞了六套衣服。所以你肯定沒想到，後來我遇見晨曦女神的時候，那個形象有多糟糕。告訴你吧，是一個滿臉黝黑，手掌粗糙，腳下都是水泡，渾身衣裳都是汗臭和破洞，頭髮如野草般蓬鬆的野姑娘。

雖然我的女神毫不在意，但我總覺的好丟臉呢。我很不喜歡被人看到我狼狽的樣子，即使她的眼裏只有善良和溫柔。命運總是這麼奇妙！你並不知道，平凡的自己會在哪一天，哪一個轉角，哪一件小事，遇見自己的女神。

好啦，我講完啦。每次，我回憶這段旅途，心裏都會有很多滋味，胡言亂語的，你不許笑。

擦乾眼淚回看，人生就是一場旅途。它總是單向的，走過就是走過，酸甜苦辣都是昨天。只要記得無論走過多少叢林和河流交織的歲月，別忘了仰望天空。那裏有星辰大海，有照耀着你的，一路無聲的歌。

聽雪

開元定鼎4418年小雪，陌上別院月夜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