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遲到,你好
“嘿,老兄,快醒醒。”
尤心抱着被子翻了個身。
“你口水都沾枕頭上了!”
尤心捂住雙耳縮進被窩裏並沒有聽見,也有可能是他裝的。
倚門抱胸的朱涵瞟眼徹底沒招的風無跡,見狀他走上前,拍了拍風無跡的肩膀讓他退後。“你這不行。”,他說完后把尤心扒拉開,在尤心耳邊輕聲地說道,“公孫大娘開飯了。”
尤心不為所動,估計真的是裝的。
風無跡揚眉,朱涵一時有點臉上綳不住,直接掀開尤心的被子,再自旁邊顫顫巍巍地抄起水盆。“你別裝!”,他顫抖着聲音說,“你再裝……這盆涼水可就下去了!”風無跡連忙扶住他,朱涵這才避免在他澆尤心滿面涼水前,先把自己澆成落湯雞。
倏地尤心打床上原地跳起,赫得朱涵差點把水盆翻臉上。尤心撓着頭,他笑嘻嘻地沖他們佯裝不在意地打着哈哈意圖緩解尷尬。“啊哈哈,真早哈。”,他揚起嘴角,“你們早啊。”他沒說完就被朱涵一巴掌扣下去了。
“早個屁,叫你那麼多遍才起來,是不是傻。”朱涵恨鐵不成鋼地說。
“我……”尤心意圖解釋,卻被無奈地風無跡打斷。
他頷首,輕拍倆人肩膀,把兩人拉開距離。“好啦,好啦,別鬧了。”,他語氣頗為平淡地說道,“快下樓吧,馬上就要走啦。”
如此說后,尤心跟朱涵面面相覷,出門就對上等待已久的蘇舒。蘇舒朝他們淺笑安然,相互道聲安,他們便一同走至樓梯口。
微風掠過,夾着花香,樹上枝椏微沉,振下些許花瓣與樹葉,抬頭看去,原是方才枝頭的兩隻麻雀已翩然離去。視線落於樹下,樹下蘇蓉探手,接住幾瓣桃花,桃花朵朵帶有濕氣,邊緣處沾染滴乾淨的晨露。
垂首細細思索她講述卻戛然而止的故事後,我猶豫道。“之後你們就……”,我在心裏考慮措辭組句,“這樣了?”我儘力令我的話好懂,她偏頭,鬢髮遮住她的半臉,我僅能看見她的鼻尖,與自帶紅潤的絳唇。
絳唇揚起好看的弧度。“跟你說的差不多吧。”,她斂眸躍過桃樹的枝杈望向蒼穹,“我們遇上后,都挺驚訝。不,是十分驚訝……”
彼時天仍是透亮的,茶館裏的幫忙夥計雖然臉上苦大仇深,總歸還是那些人。隔壁桌的茶客還在高談闊論,說什麼這樣做不行,那樣做不行,朝廷要是聽我的話,若是這般這般,那般那般,那不就成了。
反正不像是現在,踏出城門、出片地區都得心驚膽戰,生怕萬一一個不小心被波及到了能算誰的。索性如今剛戰爭結束沒過多久,九囿眾國無心再發起戰爭,全調養生息靜候再次戰爭的來襲分杯羹,固然表面看起來不安全,總歸沒人閑的沒事幹願意主動點燃戰爭開始的火焰。
舊友挑眼他倆,拍手說道。“嚯,巧了。”,他的語氣極其驚喜,“原來都認識啊。認識好,認識妙,如此便不需要我來介紹了。”他這番話實則有意緩解氣氛。不料,他倆無心分神在他的話上,目光睜睜地盯住彼此,倒使舊友面上有點訕訕然。
索性沒維持太久,墨言打破了這尷尬的氛圍。“確實認識。”,她斂眸,嘴角揚起笑似非笑的笑容,“不過,熟不熟就不一定了。”
她說后,阿七似為了肯定她的話,朝舊友頷首。舊友瞧見倒笑了,他為他們倆人斟茶,搖頭失笑。“沒事,我給你們重新介紹一遍不就好了?”,他約莫認為他們兩個雖彼此知道,卻是首次相遇,便有點生疏,“這位是蘇蓉,這位是歸無期。你們以前同時夜深做事的人,理應是聽說過的。”
話音剛落,阿七抿嘴冷笑。“的確是聽說過呢。”,他用手托住下巴頦,目光看向蘇蓉,“夜深鼎鼎大名的墨言姑娘么,我聽說過。”
氣氛瞬間拔劍張弩,連隔壁桌的茶客都意識到不對勁,停止他們不切實際的交談,目光有意無意瞟至他們桌,嘴裏交談的聲音逐漸變低,話題自朝中大事歪到他們身上去。舊友也察覺出不對勁,他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晃,怪叫出聲,他們的視線全被此聚集到舊友身上,氣氛瞬間破冰,舊友乾笑三聲,腦海快速轉動如何解決緊接着即將面臨的問題。
阿七噗呲笑出聲,他捧腹大笑,惹得周圍人頻頻側目。“你傻了?傻了就離我們遠點兒。”,墨言冷哼,“傻子可是會傳染的。”她說完,舊友抓住她的手時刻準備拉走她。
原本的議論紛紛全因此哄散一團,阿七抿嘴連笑不止,就是不告訴他們到底是在笑什麼。墨言跟舊友看着他,內心不約而同都在想這人是不是真的傻了吧唧,阿七也感覺到不對勁,立刻硬生生地扳回原狀。
他清咳出聲,聞聲蘇蓉沒撒手,她繼續拽着警惕地看向阿七來。“好久不見……”,阿七的笑顏依舊,卻不顯得神經質,“不,現在應該說是。很高興見到你,蘇蓉。”
蘇蓉偏頭淺笑吟吟,她回過神,斂袖理裙落座。“很高興遇見你。”,她輕聲細語,語氣懶洋洋的,說話蘊含三分寵溺三分可憐四分撩人,“歸無期。”舊友也落座回位,他捧起茶盞,輕抿一口茶水潤喉。
聽見她說的話,阿七托下巴手肘磕在木桌,微闔眸,那雙明眸里暗藏萬千神色。“現在別叫歸無期了。”,他歪頭對她說,“還是叫我阿七吧。歸無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聽他說完,他們幾人的表情各異。
“你也逃離夜深了?”蘇蓉很是不可置信,隨即她單手捏拳敲掌,目光轉而落在沉迷於品茶無可自拔的舊友身上。
誰也沒心思再過度遮掩視線,舊友當然輕易察覺到她的目光,偏頭對上蘇蓉的眸子。他略尷尬,心裏大抵在想乾脆一股腦全把話禿嚕出去,乾笑三聲,便說了。“不然我又怎麼會帶他來見你呢。”,舊友理所當然地回答,卻栽在蘇蓉清澈的雙眸里,“反正你們都是夜深的成員,從小在夜深長大的,革命友誼還在那裏。正好都是逃出來的,要不就搭夥過日子好啦。”而且看你們的樣子,理應都是知道彼此的,他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然而我能從蘇蓉的複述里猜出大概。
舊友說的也對,他們也沒發生什麼深仇大恨,不就是互相背叛……不是,只是為了飯錢,彼此大打出手而已,又沒有什麼。
沒個那姆達,僅靠飯錢問題就拋棄小時友情只為項上人頭?天哪,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荒誕的事情。
是的,有的。就在面前。
姑且算罷,但如今大打出手的人主動跑來要跟蘇蓉握手言和。這能忍么?
能忍,因為沒錢。於是蘇蓉笑意盈盈地握住阿七的手,阿七也同樣繃住千年難得一遇的微笑輕握蘇蓉伸出的手,旁邊的舊友笑得賊拉燦爛,忙說看吧看吧我就說你們能有共同語言的。
有個譚金特。他們唯一的共同語言就是錢,以及源源不斷的錢。
格外務實,這也是夜深與夜深人的通病之一。這毛病倒是很能理解。再次重複一遍,夜深是殺手組織,殺手組織的人通常都是以殺手為本職。殺手嘛,都懂得,基本很少是能有好下場的,基本吃了上頓就沒想過還能有下頓,做這行根本任何未來可言,故而人都格外的務實,活得都相當的寬心。
誰能保證自己下一秒不會去閻王爺那兒報道呢?沒人。
而蘇蓉跟阿七作為在夜深土生土長的人,夜深的好與不好,他們身上都體現的乾乾淨淨。只不過是方向與特點大小罷了。
故此,江湖上有人曾言,看一個人是不是夜深的相當簡單,只要看他的生活方式就可以了。
這話有幾分道理。他們的生活一向簡樸,只要能夠勉強餬口就可以。在他們眼裏,飯比天大,命比飯大。
即便他們都握手言和了,他們依舊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
原因不在蘇蓉身上,蘇蓉倒還好。其一是因為根本沒多少人知道夜深殺手墨言究竟長什麼模樣,就算清楚,此時殺手墨言在眾人眼裏早已逝於那場大火里了。可阿七不一樣,現在的阿七就像之前蘇蓉還是墨言的那般,阿七也變成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何況他的賞金不比當年蘇蓉的低。舊友對於他們實在愛莫能助。舊友干幫商人跑商的,他是鐵飯碗沒錯,但那鐵飯碗只能容許他一人如此。舊友對着他們嘆口氣,他們共同陷入對於未來的遐想,啊不是,思考中去。此時旁桌聽得差不多,心下有了計量,便替他們想出一計來。
她沒講乾淨,我聽完她戛然而止的故事,心裏多少有了些想法,後續也大抵猜出不少來,但我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猶豫着說道。“然後你們……”,我歪頭琢磨措辭好組句,期間瞥見蘇蓉的側臉,只能舉手投降,“就這樣了?”我沒把話全禿嚕徹底,蘇蓉由此倒是聽明白了,她朝我笑了笑。
“你猜啊。”她對我淡淡的說道。
聞言我不禁心裏鬱結,面上更是冷得厲害,卻不好說什麼。僅聽蘇蓉輕笑出聲,樂得自在,她輕啟朱唇,便告訴我。“約莫……差不多吧。”,她偏頭經歷些思考,“反正我們鬧鬧騰騰得折騰了經歷好多事情,最後才敲定了就去辦個客棧營生來餬口好了。”
辦客棧最需要的是什麼?土地,廚師跟名字。
名字是蘇蓉想的,她作為老闆娘,咬筆頭深思熟慮了三天三夜沒合眼,隨後頂着兩個大黑眼圈子拍桌而起大叫我想到了。她一舉敲定客棧的名字還沒完事,立刻捲起細軟到典當行典賣私有物品,才拍下塊紅木板找到位雕刻大師往上面用刻刀“紅塵客棧”來。
“為什麼要叫紅塵客棧呢?”阿七拿到匾額極其不解,抱着匾額問道。
“對呀,為什麼呢?”我也發出聲問話,蘇蓉擺出手指。
微風拂面,她轉身,髮絲被風輕揚起,她神秘兮兮地欲對我說,被我探手截住。“我不想猜。”,我停頓,接着對她說,“我也不願去猜。”她眯眼,我直視她,可蘇蓉倒是笑了。
花瓣落下,她注視花瓣理應是想起什麼,笑容凝在臉上。“我又沒說要你去猜,是你緊張了。”,她平靜地沖我笑說,“小帥哥,你怎麼能夠如此誤會我呢?”我聽後有點不好意思,撓頭不知該說什麼來為自己辯白,她到不介意我如此,反而眺望遠方扔在講述着時間有些偏遠的故事。
其實紅塵客棧這個名字裏面也沒什麼故事。只是蘇蓉想,他們這些人自紅塵中來,沾染一身鮮血,再自紅塵中離去,脫去所有悲哀。她就想了,紅塵,這兩字真好,眾生都是自紅塵來如塵土中去,便取此詞,加之客棧,組成紅塵客棧,作為他們客棧的名字了。
當他們懷裏抱着四尺長的匾額興奮的無以復加時,卻又想起另一件蠻為重要的事情了。他們手裏沒有土地,沒有可以作為客棧的樓房,空有化巨資製成的牌匾,這就很尷尬了。
此時蘇蓉心情沒有低沉太久,她很快心生一計,對上阿七的雙眸,明顯阿七也想到了。“我們打算低價買下棟據說鬧鬼的房子,在市中心或者比較繁忙的地段。”,蘇蓉袖手站在桃樹下,“這樣就足可以剩下一大筆錢來請名廚師幫廚。”
畢竟他們做殺手的,向來不太在意自己吃到什麼,好不好吃,味道如何。自然而然做飯也不太好,味蕾異於常人的差,從不知飯菜美味與否。他們只能另請高明,來撐起他們空有頭銜的紅塵客棧。
經過多方添油加醋的打聽,意料之外的,安陵主城就有棟與他們描述相差無幾的房屋。房屋主人說那棟房子邪門的很,入住的人大多都說遇上惡鬼,便低價賤賣,這倒與他們需求的盡相同,由此他們拍掌砍價敲下這棟房屋的所有權。
拿到房地產證明,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大肆翻新房屋每個角落,甚至連傢具都是全新的。“新環境新氣象,得開個好頭才行。”,蘇蓉那這根雞毛撣子到處掃灰塵,“阿七?阿七,你左手邊那裏有隻死老鼠,掃出去。”
阿七面無表情地抄起掃帚,把那隻在太陽下跟時間的風霜里晒成老鼠乾的可憐老鼠請出房門。
風風火火地,他們把牌匾掛在正門以上,大敞正門,全面翻新的紅塵客棧開張了。
可惜,新環境沒有新氣象,更沒開個好頭,因為根本沒人前來光顧他們的紅塵客棧。
這令他們很傷心。隨即蘇蓉拍桌而起,堅定這是由於他們沒有請大廚師來坐鎮的關係,而選擇性的忽視是因為他們買的房子實在臭名昭著跟他們服務態度的問題。他們之前就沒錢請廚師,現在錢全花在裝潢上了,更是沒錢請。
不過沒關係,蘇蓉咬牙,她繫上圍裙,左手拿把菜刀,右手抄起大飯勺,說。“沒廚師沒關係。”,她落下豪言壯語,“放着我來!”
阿七沒有絲毫情感波動地瞥眼她。他由內而外地發出聲沉重的嘆息,毫無信任地搖了搖頭拿起掃帚到處掃,掃的滿房間都是灰塵。
對於他這般不相信的模樣,蘇蓉當然很是氣憤。於是她化氣憤為動力,閉關在廚房修鍊滿三個月,再次出來端出碗皮蛋瘦肉粥,阿七嘗過後砸吧嘴,對她評價道其實你比我還要去適合研究毒藥,聽得蘇蓉頗為開心……個吧啦,她當場招出緘情跟阿七又杠上了。
至於盛歌知道蘇蓉並沒有死去這個問題,是蘇蓉托舊友告訴她的,她怕盛歌真的以為她死了,並為她這樣的人悲傷欲絕。只是她有點遺憾的是,即便她告訴盛歌這一切了,而且她還就在安陵主城從未移動過,然則盛歌依舊沒有來看過她,一次都沒有。
盛歌是不是真的對她這樣的師父失望了?她不知道,她只是維持阿七互懟的生活來防止她繼續想下去,她不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也不會想知道。
直到我們來了,她才明白她徹底再也見到盛歌了。
“不……其實……”我想說什麼,但最終對着失魂落魄的蘇蓉,還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身後傳來聲清脆的話音。“誰說你晚了?”,我們回身,但漠倚靠門柱站在我們身後,“不是說三天么……不試試怎麼知道不可能?”他的表情依舊很是招欠,可這回,我破天荒的想要去相信他的話,即便我清楚他說的根本就不可能。
沒去看旁邊蘇蓉的反應,直至他們依次下樓一窩蜂趕到我們面前,我始終保持沉默。不想打擊他們的熱情,又在心裏暗示這是不可能的,讓我對此十分糾結,連天氣突兀地便陰沉都沒發覺。
沒聽清他們之間是發生了怎樣的對話,我垂首,耳邊嗡嗡直響,像是有上千萬人意圖同時對我說話,又像是通訊裝置連結不當造成電流故障的聲音,總而言之格外不舒服就對了。據後來蘇舒回憶,他連聲叫我好幾次我都沒聽見,心裏被悶熱的天氣弄得有些浮躁,直接拽起我的手臂往馬車上拉。
這正是造成我緩過神后,陡然意識到我已經安坐於馬車,連安御峰他們也在內,身邊的人全圍過來關切地問我的場面。我一時間心裏略微慌張,招架不來他們熱忱的慰問,還是但漠、蘇舒以及風無跡三人率先理解我的苦衷,把他們打發走,才令我心裏舒坦點。
自由風吹動而揚起的窗帘一角,我看到快速往後退去的事物,覺得眼熟,隨之我憶起當初馬車駛來安陵內城的情景,四下推斷,方悟了這是正要出安陵內城。在往旁看去,不出意料瞧見靠在門邊閉目養神的蘇蓉,正想說些話,我瞟見與其他人交談正歡的但漠,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連忙用內力詢問他。
屏氣凝神,內力自丹田上涌,我抬眼注視腳下地板,未動唇,卻知道問題直奔但漠而去。“你小子是什麼時候在那裏的?”但漠徒然一愣,視線警惕地瞄過一周,淺笑謝過他人關懷,才不緊不慢回答我的話。
即便動作不變,我依舊能想像出若是他正面站在我面前,將會是怎樣的動作。“不前不後,不多不少。”,他的聲音依然自帶幾分笑意,“就蘇蓉剛剛開始說‘這是一個小姑娘拯救快入歧途的殺手的故事’的時候,我就已經在你們背後了。還有,不要揚起你的眉毛,我不是偷聽,我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你們不遠處聽的,誰叫你們一個兩個都沒感知到我的存在。”我能想像他搖頭晃腦地在我面前來回晃悠,邊晃悠,邊口裏還振振有詞地說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火的辯白。
好吧,那看來一開始就在了。我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但漠卻是對我發出詢問來。“話說盛歌姑娘……”,但漠停頓片刻,我看去,他是在為安御峰解決問題走神了,等與安御峰的話題結束一段時間后再次問道,“盛歌姑娘是怎麼意識到自己要死了的?難道是因為天道給她灌得那些葯嗎?但是不對啊,裴雅儒沒說那些隱患啊,而他對自身醫術那般自信,所以不可能的……那麼又是怎麼回事呢?”他問的這些很有道理,蘇蓉大抵由於被“盛歌時日不多”這個消息驚得蒙了雙眼的緣故,是沒有意識到這些問題的。故此我除去佩服他小小年紀的觀察力與抓重點能力外,對怎樣回答他的問題也犯了難。
沒打斷他自說自話地推問,我認真聽完他全部問題,心裏想的卻是如何回答他。總不能打擊小孩的求知慾吧?我煩的厲害,但漠與那些孩子士別三日久別重逢,自有很多話要敘,索性管不上我這邊,也給了我靠門細細捋清思路的空閑時間。
實際上他所問的這些問題的答案我是知道的,盛歌也曾告訴我,但我不曉得該如何對他解釋。盛歌的回答是她不是第一次穿越了,每次穿越都是在固定的歲數,她如今快到那年紀了,也就快回去了。
她說她穿越的時候天氣向來不是怎麼好的。原本我不信,現在徒然烏雲密佈,空氣氣壓極低,悶的人險些一口氣喘不上來。我現在就相信了,相信她所說的話,同時也在思考,會不會因為她的問題,我也就因此穿回去了?
不是沒有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
但我想回去的心日漸變少,可關鍵是那裏沒什麼我值得留念的。家人?別逗了,他們在我五歲那年就死了。親戚們?我唯一見過他們一面就是在家人死後分我家的那間破平房跟前門綁着的那隻老到不會下蛋的老母雞。朋友們?可我交朋友少有交心的,有交心的距離漸遠,階級層次不同也都淡了。至於人生伴侶跟家庭的問題更不用說了,我都沒有。
似乎那世界能真正令我感到挂念這種情緒的,只有樓下菜市場八塊錢兩塊的棗糕,我手機里的《貓咪後院》跟我今年的年終獎。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麼想來……我那一輩子還真過得挺可悲的。
就是沒機會知道那幫親戚會不會因為我在帝都的那套一百四十平米連帶閣樓的房子跟那輛我寶貝得不行的克萊斯勒的歸屬問題吵起來。我覺得會的,他們哪怕是我家那間房子跟母雞的歸屬問題都能吵得頭破血流,況且這些是我攢老久錢才買下的,怎不會鬧得更歡呢。
回去詐屍看看的想法開始在我心裏蠢蠢欲動,我甚至有一頭咔嚓得了好穿越回去的想法。
說起來不是我自誇,我上輩子有車有房,事業大有小成,還不抽煙酗酒沾染惡習,更不會在外面花枝招展腳踏兩條船,怎麼說怎麼是個老實人。為何還是沒有女朋友?這是我內心深處里的不解之謎。
哦,對了,我記得有個長發靚女跟我解釋過為什麼拒絕我的原因。我記得她好像是說……“對不起,你太優秀了,讓我打心底覺得我跟你在一起是在對不起你。”好像是這樣。
這理由給的……那還真是很棒棒嘍?
記得還有個短髮俏妹子也曾和我說起過。“哇你原來長這麼帥氣的!看你在網上的個人簡介還以為你已經是個‘哦都桑’了呢。不過我還是不能跟你在一起哦,因為你的心態太老了,我喜歡追求浪漫!所以對不起啦,不過你真的很帥的,但看臉跟身材很合我的胃口。”好像是這樣。
追求浪漫你還上相親網站的?我心態老,我是佛系青年,我長得帥還真是對不起哦。
還有一種解釋,是最令我難以接受的。“抱歉,我們不合適,因為你長得太過於美帥美帥了,一看你性取向就不正常,所以拜拜吧。”肯定是這句話。
對於這個理由,我只能說……長得帥賴我嘍?長得帥真的不一定花心的你聽我解釋。
諸如此類,只多不少。
……這樣看來,我上輩子過得還真挺憋屈的,從小到大,都是挺難受的。
我不想回去了。
我也大概明白盛歌跟我說她要回去時的眼神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話,不想離開這裏的主要原因,只有一個。
這裏有我所在意的事物,有我所在意的一切,所以我不想離開。就是這麼簡單粗暴直截了當,因為就是如此,它便是真相。
然則盛歌此時大約已經離開了,她極其不舍,留念這世間,也得要離開。念及此,我開始對她有些同病相憐的感情了。
我想我大概理解她說的倉木嘉措的那句,“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憶”的那句話了。我回憶起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雙眸映着水色,彷彿有汪清泉在她眸中流淌。
天空自遠處發出聲悶雷,我陡然一驚,瞬間回神,這才意識到馬車被安陵主城門口的侍衛所攔截已久。蘇蓉不好出面,但漠他們對侍衛嗆嗆得厲害,卻由於呼嘯而過的風的關係,我聽不真切他們的話。
模模糊糊聽了半晌,期間我一直都在盯着闔眸抱胸倚門的蘇蓉,驀地心裏有衝動驅使我站起身,掀起門帘,走到外面直面手持長槍站得筆直仍在據理力爭的侍衛。侍衛瞅見我沒過多吭氣,繼續堅持不懈地跟但漠講道理勸他不要意圖踏出城門,我在旁邊聽了沒多久,心裏有些好笑,就出聲問他,你又為何斷定我們出了城門便是危險的呢。
話音甫落,侍衛這才正眼看我,他瞥見是我出聲,眉毛皺得都快在前額凝成疙瘩。“律例如此寫,我們便是如此行。”,他鏗鏘有力地回答我,“律例上說‘凡類似如雷雨交加,風雪交加,霧氣瀰漫的日子,切記不可勞作,應卸去一切的工’,我們只是恪守成規。”
聽后我笑了笑。“我們只不過是出趟內城而已,不至如此吧?”,我乘他想出反駁的話以前快速轉移話題,“再者說了,我們在城內……也沒幹什麼。但我們出城,無論幹什麼事情你都管不着不是么?”
風嗖嗖的刮,刮的耳畔生疼,彷彿風聲像是在對我哭訴什麼。侍衛聽完我說的話,腰更直挺,眼神凌厲如翱翔天際的老鷹,就只當個守城侍衛也太屈才了些。
“就因如此,才更不可。”,他對我說,“你最好別想鑽任何的空子,想都不要想。”
瞅着他這幅模樣着實有趣,我便脫口問他姓甚名誰。他忽地一愣,隨即冷哼着對我說。“男子漢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性,我乃遲士涯是也。”,他緊接着又說,“你休想對我家人做什麼手段好來威脅我。我告訴你,我着實不怕你,因為我家人早就在六年前那場災難全死去了!”他正說的時候,眸中罕見的映着水色,他同僚放下手中的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同感安慰。這鐵血漢子少見的鼻尖都紅了,眼眶發著熱色。別看他說的臉紅脖子粗,即便對我吼着,我卻能直觀感覺到他最後那句話卒然的悲哀,那種天地間孑然自身的悲愴。
我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想拍他肩膀,夠不着。一時間我只能拍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對他說對不起啊,我戳中你的傷心事了,都是我的錯啦,你也別傷心了。可能是帶孩子呆久了,父愛有點泛濫。遲士涯低頭對我吼道別這麼沒大沒小的,別以為你這樣我就能心軟放過你們。
這時候風無跡站出來了。“實在對不起啊,遲士涯大兄弟。”,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對遲士涯說道,“但我們有個朋友在安陵外城,快要死了,車上是她唯一的親人,想要看看我們那朋友的最後一面。這……您就通融通融吧,畢竟這是她最大的心愿。”他雖然說得不見得那麼感人至深,可他的語氣實在懇切到連我都為之動容。向來任誰都不會為難個長相可愛的小孩子,何況還是有如此令人嘆惋的理由。
遲士涯聽風無跡說完后蹙眉不止,他的同僚聽后在他耳邊悄咪咪說了些什麼,他忍不住仰天長嘆。“好吧。”,他搖頭,城門發出聲悶哼,“姑且讓你們走吧,我就全當沒遇見你們了。”他最後一個音節落地,便被狂風所飄散。城門發出吱呀的拉長音,沖我們拉開足以通過輛馬車的縫隙。我們上車本欲朝遲士涯道謝,可遲士涯自城門打開后直視前方,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我們便明了他的意思,安安靜靜地縮在車內等車駛出安陵主城。
大道兩旁的樹的樹冠被狂風吹得在空中亂舞。大道沒人,以往熱鬧的長街也沒有堅持叫賣的了,連遠處人家飄渺的炊煙裊裊都在未出煙筒半尺便於風中飄散。最先,溫度不在那麼悶熱的喘不過氣,空氣逐步開始潮濕,深嗅彷彿能嗅到一鼻子濃濃的水。其次狂風怒號,雨未至,雷先行,窗外白光乍現,緊接着悶雷聲自遠方滾滾而來。赫得車內有些怕雷的孩子突地原地一蹦半尺,連忙抱團,聲音顫抖地恍若再來個雷就能被嚇哭了。
似乎特意為了證實我的言論,雷雨閃電嘩然而至,霎時間雷雨交加,狂風大作,好不熱鬧。車內小朋友在原地蹦了又蹦,乾脆抱團取暖,紛紛抱上明顯不怕雷的。其中要數但漠跟蘇舒身上的最多,他們倆個胳膊分別被人抱住,懷裏還揣了兩個。至於最少的么……不曉得是不是我的表情太生硬,臉色太冷的關係,根本沒人來找我。
說起來,我原先不這樣的。然而不知為何,到了這裏覺得做什麼表情、說話用什麼語氣都感覺由衷地累得慌,搞得我現在臉上基本沒什麼表情,說話亦是沒有任何語氣可言。
估計這是遺傳。我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儘管不知是遺傳何人,但現在這看起來生人勿近絕對非我本意。
說起來,我真害怕我後來變成面部癱瘓患者。念及此,我伸出兩根手指挑起唇角的肌肉,卻覺得生疼還累得慌。幸虧彼時沒有多少人閑到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趁機多訓練下做出微笑跟哭這兩感情極為極端的表情是需要唇角的弧度揚起或者彎下去多大才顯得正常,這也是我的日常訓練,避免我最終成為我害怕的模樣。
胡思亂想間,馬車經歷番快馬加鞭速度趕到隔經年時,果不其然,步凝正帶人等在門口已是良久。我們快速下了馬車,留下朱涵跟自願留下的尤心在那裏時刻準備,步凝高舉雨傘護送我們進入隔經年,卻在即將說出盛歌現況時猶豫不決。
“你說呀,快說呀。”秦淮景急得抓耳撓腮。
步凝兩面作難,只好把求助的目光落在此刻最為鎮靜的我身上。看她着實為難,我捏拳放在唇邊清咳,正好吸引全部注意力,剛要說話時,外面再次不合時宜地響起聲哄雷,嚇得在場孩子們一跳三尺高。
等他們徹底安靜下來以前,我在混亂中扽住步凝的衣角,悄咪咪問她盛歌姑娘的房間在哪裏。步凝了解了我的意思,感激地瞧眼我,近前貼耳告訴我盛歌的房間在上二樓樓梯走廊盡頭轉角第二個,只是盛歌姑娘的情況……我忙說我都知道,你不必太過自責,抬眼見時間差不多,我讓她先離開,所有交給我。
……縱使如此說,然則我還沒想好該做什麼。
只能硬着頭皮帶領他們前往盛歌的房間,腦海中一片放空,心想罷了,全隨命吧,反正也就那樣了。走到步凝說的房間門前駐足,看門縫理應並未關嚴實,我尋思說些什麼話做個鋪墊避免身後這些人尤其是蘇蓉心理防線崩潰掉。誰料蘇蓉先我一步,直接推門就進,步伐失了規律,連忙大步走至盛歌床前。
有她這般開頭,他們也都陸陸續續推門就入。我留在外面聽見些屋內的聲響,心想果然逃不過命啊,便也推門踏進房間。
正如風無跡說的,我知道盛歌必然活不過第三天,故此伊始答應把東西交到蘇蓉手上,出去同類人之間的惺惺相惜,還有替她感到的惋惜。我走過外廳頓步走進內室,那些孩子們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了,早已就不會輕易哭出聲。蘇蓉跪在盛歌床邊,手顫巍巍地撫摸盛歌的側臉,盛歌乖巧地躺在床上,衣冠整潔,雙眼輕閉,嘴角勾起安詳的弧度,恍若她僅僅只是正在享用美妙的夢境罷了,轉日依舊會面帶笑意,兩邊臉頰陷有甜甜的梨渦跟我們道聲早安。
終究還是來遲了,盛歌回去了。
回去到不知道哪個沒有墨言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