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舞
憩幽閣的夜晚寂靜得不真實。綰鬇習慣於坐在黑暗當中,聽着夜的呼吸,一進一出的沉重的嘆息聲是山風的活息。她剛剛從南苑回來,覺得有些難忍的苦澀,明妝為了要她不擔心裝作一副開心的模樣,可是南苑慘兮兮的樣子是掩蓋不了的。
綰鬇覺得自己沒有好好地履行自己的承諾,她受惠於明妝和他的母親,可是她卻沒有好好地在該保護他們的時候挺身而出,雖然她也算是儘力了,在暗處盡量保全,可是那種無言的慚愧總是擊垮她,她忘記自己也是個十幾歲的姑娘,並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明妝現在出落得更像是一個少年郎了,他眉眼之間的鈍感慢慢地消磨掉,變成一種討人喜歡的小鹿一般的機靈,這更是綰鬇擔憂的事情之一,太聰明了不是好事,尤其是這種看上去就感知到的聰明,甚至可能會將明妝陷入到不必要的麻煩中去。綰鬇注意到明妝的兩隻眼睛是不一樣大的,左眼的上方有一道細微的摺痕,讓這張臉看上去更加的生動,綰鬇看過很多美麗的男子,此時她身邊就陪坐着一位,可是她覺得明妝看起來有一種別樣的魅力,她有時候會突然地笑起來,她在想:以後還不知道要張羅着給明妝娶什麼樣子的姑娘呢,可是轉念一想,自己也沒比他大多少,怎麼就一副母親的念想?
綰鬇去的時候,正是三更時分,明妝在裏間已經要準備歇下了,聽見外面敲門五下,知道是綰鬇過來,他飛快的屐上鞋子跑出屋子,再像小時候那樣熊抱是不可能的了,綰鬇沒有那樣大的力氣,而且大家看着也不像話了。所以待綰鬇閃進門來,明妝結結實實撞了她個滿懷,而且將她稍稍舉起來轉了半圈。
“你好久沒有過來了。”明妝坐在一隻小凳子上面——綰鬇進門以後看見他脫下的外衣,知道他是要睡了,便要給他松頭髮——綰鬇站在他身後,他們面前有一塊支在高几上的銅質卵形鏡子,綰鬇松着他的辮子,明妝在鏡子裏看着低眉順眼的綰鬇,他溫柔地埋怨道。“我還以為你是不想我了呢!”
“當心點兒說話!什麼想不想的,都快十四五歲的人了,還是個孩子的口氣。”綰鬇手上的力氣加大了些,但是從她的口吻中聽得出來,她還是相當愛憐他的,就像一個姐姐一樣,她愛憐着自己的弟弟。
“疼。”頭頂上的髮辮鬆開了,變成微微捲曲的發紋,綰鬇用手指梳理着它們,將它刮松刮泡,好像梳理着憩幽閣那隻失而復得的貓小小一樣。這小小還是悄無聲息出現在南苑,被明妝發現以後給送回去的,到底是舊主人。可是綰鬇想起是明瑾送給明妝的,總覺得這隻貓礙眼,所以不常愛撫它。明妝喊了疼,綰鬇停住手:“扯到哪裏了?”
明妝隨即笑嘻嘻起來,綰鬇用一把木梳子輕輕敲打他的鬢角:“逗我玩兒呢你——當心待會兒我真的給你扯下幾根來,你就要哭鼻子了。”明妝扯着她的袖子不願意撒手。這一幕全被鶯歌和采雲看在眼裏,采雲的臉色可見的難看,可是誰也沒有多說什麼,綰鬇也看見了,可是她不在意,依舊和明妝親熱。
現在,綰鬇坐在憩幽閣深深的黑暗當中,不僅覺得眼下的黑暗和寂靜不真實,連帶着剛剛在南苑的熱鬧和快樂也不真實了,究竟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才是假的?綰鬇有些分不清楚。戚楚陪坐在幾步以外,在黑暗中成為更黑暗的一角。綰鬇出門他是跟着去的,他一點兒也不贊同綰鬇一次一次往南苑跑,可是他是沒有說話的權利的,他說了,自己要在這深宮裏,當一個影子一樣的存在。
綰鬇在發獃,戚楚也在發獃,他想起自己曾經也坐在離綰鬇這樣幾步遠的地方,坐在椅子上,她的身邊坐着別人,坐着自己的二哥,他們兩個人說著話,互相看着秋波頻傳,自己是一個局外人。戚楚覺得自己雖然現在坐在這裏,綰鬇身邊沒有別人了,可是自己依舊像是一個局外人。他沒有走到她心裏去,無論他做了多少的事,無論他捨棄了什麼,他始終沒有成為佔據她心靈一小部分的那個人,一小部分都沒有。綰鬇坐在那個地方,少量的月光從她身後的窗紗上透進來灑在她的身上,戚楚想起剛剛在南苑,他躲在暗處,像一隻老鼠似的,他看見那個有着小虎牙的少年看向綰鬇,那個時候綰鬇胸前一抹紅綾,水紅色混着乳白色的肌膚,戚楚明白,這個少年和曾經他的二哥一樣,將目光長時間的駐留於不應該駐留的地方,他們看到的綰鬇和戚楚自己看到的綰鬇,是有一定的區別的,戚楚把這種區別當作是自己持之以恆的守着綰鬇的一種理由和動力。
“綰鬇。”他開口了,身子卻一動不動。
“嗯?”綰鬇聽見他的聲音,卻在一瞬間忘記了他身處何處,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搜索了一陣子,然後定在那裏。
“那個小孩兒,你很喜歡他。”
綰鬇輕輕笑了:“什麼小孩兒?你比他大不了多少。況且,那是廢太子,不是什麼小孩兒了。”
“你喜歡他是小孩兒,還是喜歡他是廢太子?”
綰鬇愣在黑暗當中,她想不到戚楚會這樣問。她喜歡明妝是小孩兒,還是喜歡他是廢太子?她是喜歡他的嗎?
“如果他長大了,你會喜歡上他嗎?”戚楚逼問道,好像這個問題,從她將明妝交付給自己的時候,就一直憋在他心底了,戚楚知道太子這個稱謂意味着什麼,也知道太子這個位子對人有多大的吸引力,他只是不相信,綰鬇是那種會對這身份格外在意的人。綰鬇的確不是。
“說什麼呢?他總會長大的,你我也會變老的。”綰鬇有些慌亂,幾乎是答非所問,可是她的慌亂讓戚楚看明白一件事,她是真的有些心動的,不是對廢太子,也許是對那個小孩兒。戚楚恨恨地錘了自己一下,然後釋然了。
外面有一點兒響聲,響得很奇怪,綰鬇皺皺眉頭,戚楚從最黑暗的地方消失了。“是誰?”綰鬇知道如果是蜀兒的話,她會直接進來,不會在外面弄出什麼聲響,所以就只能是梅香了,可是梅香知道綰鬇不信任她,自己相當的避嫌,晚上一般不會出門來。梅香推門進來:“姑娘,皇上那邊派人來請。”“這都四更了,皇上有什麼事是需要現在說的?”綰鬇瞪着眼睛,“讓那人進來,我問問。”
進來的的確是皇帝的近侍,他臉上是諂媚的笑容,因為只要是皇帝的近侍就知道綰鬇和一般宮女的區別,那可是天壤之別,這個公公也不例外。“綰鬇姑娘還沒睡下真是太好了,皇上有急事請姑娘去,還要勞動姑娘跟老奴走一趟。”
“夜深露濃的,麻煩公公走這一趟。只是我前些時候發了病,現下眼睛不好,夜裏總是看不清路,待我叫上兩個丫頭隨行吧。”綰鬇從坐榻上下來,梅香說道:“姑娘身子不好,還是回了皇上,明日再去吧。”梅香這話說得沒有道理,哪有皇帝傳喚還不前去的道理?綰鬇感到疑惑,這個梅香晚飯以後也不在近前伺候,現在突然冒出來說這句是什麼意思?她沒有來得及再多想什麼,聽那公公說道:“皇上興緻大發,要在宮裏擺通宵宴慶祝——”
“慶祝什麼呢?”綰鬇摸不着頭腦,其實那公公也一樣摸不着頭腦:“皇上的心思怎麼猜得透呢?姑娘收拾收拾快去吧,別叫皇上等急了。”
“去叫蜀兒來,你也跟着一塊兒去吧。”綰鬇吩咐梅香道,梅香臉上露出一抹難色,但是她還是依言轉身出去了,那公公退到外間,等着綰鬇更衣,綰鬇心裏疑惑,一邊穿上半新不舊的蜜合色褂子,一邊把蔥黃綾裙繫緊,她把耳上帶好粉青鎏金的耳墜子,正在選簪子的時候,蜀兒走進來,她剛剛是已經睡下了的,所以此時剛剛綰好的髮髻有些蓬蓬的,上面一星裝飾也沒有,綰鬇心下一動,將自己的一支金雀釵簪到了她的頭上,笑着說:“你看,這樣精神多了。”蜀兒睡意未舒,還是一種朦朦朧朧的狀態,她一直有些發熱,從前天開始,綰鬇並不很清楚。綰鬇把絲纏攢金暈釵插進髮髻當中,點點頭,跟着那公公走出去,走進了無邊的夜色當中。
人生就是這樣,每一次覺得一定是命運有所眷顧的時候,它一定會降下一些災禍向人們證明它是不可輕視、不可猜測、不好惹的。綰鬇對日後做了很多看似不必要的安排,她心底深處的聲音告訴她她非留一手不可,雖然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生活可以說是相當優渥的,但最終還是出現了岔子,這一次的災難突如其來莫名其妙,而且傷害巨大。一場宮宴,宴請的都是朝中的達官貴人,因為皇帝有言在先,一切人等均可恣意的緣故,大家都是有說有笑縱情娛樂。可是皇帝真正的意思沒有幾個人能夠猜到。
太子妃馬上就要生了,北翎來使已經來了前前後後數批,可見北翎皇室對於太子妃公西德音這一胎的重視,可是越是重視,明嵩的心裏就越是不踏實,他對於明璋這麼快便跟這個外族的太子妃有了子女而深感不快。為什麼自己有六宮嬪妃,卻在當了皇帝以後一直無有所出,那些女人個個兒都是只承寵不懷孕,讓明嵩幾次懷疑是不是上官氏和許氏有人在搗鬼。他倒也不用擔心自己是不是後繼有人的問題,只是一聯想到明璋,這個公西德音,公西德音啊!真是個麻煩的東西!也許當初就不該那樣爽快地答應成婚。本來以為太子身邊那個戚綰鬇可以拴住太子的心,好叫太子不跟太子妃親近,可是這個戚綰鬇真是不爭氣,甚至一點兒想要名分的野心都沒有,真是不爭氣!給她機會她都不要!
太子陪着太子妃在東宮,沒有前來赴宴,隨王也沒有來,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只有一群不知所謂的達官貴族陪着孤獨的皇帝,他們看着歌舞,看着美人,看着翩飛的衣袖,看着女子臉上的紅暈,然後激動的喝着甜酒,無數雙眼睛在女人的胸和屁股上打轉兒。
綰鬇被公公帶着走進來的時候,身後只跟着一個蜀兒。
她素樸的衣裳一下子引起了皇帝的不滿,他大叫道:“綰鬇啊,女人,女人她就是要精心打扮的——”明嵩拿起酒盞站起來,搖搖晃晃地。他喝醉了。他喝醉着踉踉蹌蹌走下台階,一步一步走到綰鬇的面前來,“女人只有打扮好看了,男人才賞心悅目,是不是?”綰鬇心裏嫌惡極了,可是臉上還得掛着微笑,表示自己十分贊同。
明嵩繼續說下去:“你看看你,空有這樣絕美的面孔。”他一雙手控住綰鬇的臉蛋兒,好像揉麵糰似的揉着搓着,綰鬇心裏的怒氣一下子就被逼上來了,他是在幹什麼?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是想幹什麼!“這麼美的臉,你就穿這麼破兮兮的衣裳,你還怎麼吸引男人呢?”他的語言裏充滿了鄙視和輕佻,綰鬇明白在明嵩的眼裏女人不過就是一個玩意兒,什麼別的也不是。他就是一個惡俗的男子,如果他不是皇帝的話,真的就是毫無可取之處。甚至他成為天子,真龍之子,也實在是一種世事對於世人的無盡的嘲諷和捉弄。
“皇上,”綰鬇掙脫了他的手,跪到地上,伏下身子,以此擺脫他的糾纏和騷擾,“皇上要注意聖體安泰,酒雖芳香,卻易傷身,皇上還是容奴婢為您取來醒酒藥,宴會就此結束罷!”
“結束?結束什麼!”明嵩跳起來,“朕沒說結束,誰敢結束?都給我唱起來,跳起來,扭起來!”明嵩不僅貪圖享樂,而且大臣們都已經摸清楚了他的脾性,那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跡近荒唐!
“綰鬇!”明嵩忘乎所以,“嬌滴滴的美人兒,上堂來給大家跳上一曲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