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家的除夕

沒有回家的除夕

我的責任護士是個青海女生,年紀可能比我大,也可能是天生的高原紅讓她顯得成熟些。她說我每天都得打針,應該選擇一個留置針,省的每天被扎。

我沒有告訴她我不喜歡身上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掛着,而且還得時刻注意不能碰着它。我只說高原上的雌鷹,請不要吝嗇那每天的肌膚之親。

青海雌鷹發揮失常,在我的手背上扎了好多次才命中。謝謝你,被我撩撥起旖旎,帶給我疼痛的人。

出院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走出醫院的時候,將染了一點血跡的衣服褲子丟在了路旁的垃圾桶。我看着這車水馬龍的首都,恍然驚覺,我已經離家千里好久了,我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在想,也許我從鄉下到縣城,從縣城到了首都,所有的嘩眾取寵,是不是都源於害怕,害怕寂寞,害怕孤單。

哲人說快樂是肉體需求,痛苦是靈魂的需要。我卻因為肉體的痛苦,帶來了靈魂的孤獨。

我迫不及待的向學校趕去,我怕再不看見那熟悉一些的面孔,我會再次吐血回醫院。

走到學校門口,我碰見了買了材料準備回食堂的蘇小荷。

“剛回來?還沒吃吧?去吃碗面吧。”

我說好的。

吃面的時候她問我是不是和吳璇鬧矛盾了,我說小荷姐,人越長大,失去的東西就會越多,對嗎?

她說失去的對應詞不是長大,是得到。如果不曾擁有,你拿什麼失去。

“那有沒有一種你沒得到過的東西,它離開的時候,你會覺得你失去了它?”

蘇小荷俯身撐在桌子上,我看着她精緻的臉等她的回答,眼波如水,像那年地理老師的眼睛。我沒敢將目光延伸到她領間的陰影里。因為我聞到了吳璇身上獨一無二的香味,不來自任何一種香水。

“怎麼不告訴我去接你?”

“聽說你在準備考研,而且沒有什麼東西,就自己回來了。”

吳璇看出我有些興緻不高,等我吃完就送我回了宿舍。一路上她拉着我的手沒有鬆開過。

“我一輩子都喜歡你。”

臨別的時候她這樣說,我恍如隔世。我笑着流着眼淚,全然不顧路人好奇的目光,全然不顧明天的論壇新聞。

回宿舍的時候,他們三個正下課回來,看見我正收拾,連忙將我扶穩坐下,替我收拾起來。

夏杉說,我被分在了奧運巡邏的便衣隊,他自告奮勇和我一隊方便照應。

鍾葵和尚師傅被編入市局的巡特警大隊,到時候會跟着市局的前輩們機動巡查。

我問尚師傅,什麼時候教我崑崙三絕,他丟給我一本有些古樸泛黃的線裝黃皮書。

“你住院的時候,我讓我妹妹從家裏偷出來,寄過來的。可以先看,身體完全恢復了再練。另外,我已經替你找了那練八極拳的丫頭,如果還不解氣,練好功夫自己再去報仇。”

“怎麼樣,那丫頭是不是很難纏,我傷得不冤,對吧?”

“一招,和她打你一樣。”

原來如此,難怪那丫頭會去醫院看我,是碰上尚師傅這個硬茬了。

一個學期過得很快,老許給我簽了一張單子,讓我躲過了重修的厄運,我告訴家裏,因為要備戰奧運會,所以過年不回去了。

尚師傅和鍾葵也都選擇了不回去,尚師傅說三九天是練功夫的最好時候,趁着假期沒課,我身體復原,來個特訓。鍾葵說我們不回去,他也不回了。

夏杉說不回去的時候,我們是反對的,畢竟他離家才三站地鐵而已。

早就聽聞北方的冬天很冷,零下十幾度大雪紛飛,確實是我在南方未曾見過,但說冷,也就那樣。出門的時候,寒風吹在臉上,確實有刀割的感覺,吹的臉有些僵硬,更像打完局部麻醉,手術刀劃過身體的感覺。你知道,但麻木。

這是有生以來過的最充實的一個寒假,我連年三十都被尚師傅帶到操場上練拳。尚師傅說,熬過整個冬天,就可以在春天綻放最有生命力的嫩芽。

這一天夏杉真的沒有回家,他的爸媽用一個巨大的泡沫塑料箱子送來了十幾個大的保溫杯,裏面是南北各異的十幾個菜,讓我們自己在宿舍過年。我不知道應該懷疑他家是開飯店的,還是賣保溫杯的,夏杉說是飯店裏的溫情服務,專門提供給那些年三十回不了家的一線勞動人民,這樣的服務已經推出好幾年了,是啊,你感覺新奇的東西,只是因為你沒見過而已。然而我覺得更溫情的,是夏杉他爸趁着他媽轉身之際,從碩大的外套裏面快速掏出的那瓶陳年佳釀,幽怨地塞在夏杉手上,夏杉轉手給了身後的鐘葵,鍾葵看也未看,丟給了正在床上的我,我順勢塞進了被子裏,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毫無拖泥帶水之感。他爸為我們的默契豎了一個大拇指。

“老夏你還在那比劃什麼呢,走了讓孩子們自己吃。”

我學着夏杉用薄薄的麵餅裹着生菜烤鴨黃瓜大蔥甜麵醬放進嘴裏,問夏杉,這個鴨子的骨頭去了哪,他愣神地搖了搖頭,說沒想過這個問題。我還是覺得,一盤油光澄亮的啤酒鴨,才是一隻鴨子最好的歸宿。

酒喝完的時候,菜還有大半,大家意猶未盡,尚師傅少有的扯着山東大漢的嗓子說,再來點,怎麼樣?

“怕你啊?兄得。”

“兄弟們要喝醉,讓湖南人先倒下!”

我說好的,你們稍等,我知道宿舍二百米開外的學校南門門衛室里,看門的大爺那有兩箱簡裝燕京,我去去就來。

我披起外套推門而出的樣子,一定是帥極了的,像叼着牙籤甩披風的小馬哥,像衝過槍林彈雨摘玫瑰的凌凌漆。

我走出宿舍樓,外面的雪下的很大,警花學姐站在那穿着一件超過膝蓋的白色羽絨服,連着衣服的帽子上有一圈看上去手感就很好的絨毛。

“剛想給你打電話,你就出來了。”我能聽出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刻意壓制的,隱隱的不平靜,

“學姐怎麼沒有回去過年嗎?”我靠近的時候,能聞見她身上的香味,是那種冬天裏聞了感覺很溫暖的味道。

她沒有回答,踩着有些緩慢和猶豫的腳步靠近我,最終還是親上了我的嘴唇。用最終這個詞,是因為我能躲,卻沒躲。

我沒敢像電視裏那樣閉上眼睛,不知是我緊張還是她緊張,靠着的兩個嘴唇一時忘了分開,直到我吞口水的動作,驚擾了曖昧的空氣。

“趙挽城,我的青春結束了。”她沒有轉身,就那樣看着我,邁着緩慢的腳步向後退去,正如她靠近我時。說完這句話,才轉身離去。

我走到門衛大爺那的時候,大爺正在電視機前打着盹,我說,大爺,買酒。大爺一臉不解。

來不及解釋了,我抱起一箱就衝出了門衛室。

“兔崽子…給我站住…”

大爺沒能追上我,事實上他就站門口罵了兩句。外面太冷,我心太熱。

這一晚大家都喝醉了,我沒明白警花為什麼來找我,為什麼要親我,為什麼告訴我她的青春結束了。我不欲再惹紅塵,卻紅塵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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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手心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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