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界那麼大
傑爾夫定睛一看,不由得驚叫道:“誒!?那是……將軍?”
海默爾沒有說話,他再次邁開步伐。
傑爾夫緊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步一步地向那個在湖中心屹立着的身影走去。
隨着向湖心的深入,淤泥也更加深厚。
不一會兒,淤泥便已經沒至腰間,邁開腳步向前行進變得更為艱難。
這泥里死魚的腥味很重,還有烤焦的味道。
這湖裏的味道就好像他們正行走在一張五十年沒有清理過的漁網上。那嗆人的氣味似乎可以讓意識模糊,海默爾和傑爾夫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現在湖泊中水的份量很少。至少比起原本能孕育百里蒼生的鏡湖而言,這裏已經與枯井無異。
終於,快接近湖心了。他們開始能夠浮在水面上,並能游起來。
“這是什麼玩意兒?”
傑爾夫用腳踢了踢一個在水底上下浮動的長條狀的物體,結果這東西藉著紊亂的水流突然蹦到了他眼前。
“我去你的!”
這個漂在眼前的東西居然是一隻粗壯的爪子。灰色的皮膚上長着短短的絨毛,深黑色的指甲似乎有着刀鋒般的光澤。
傑爾夫連忙拍打水花,把這一看就十分危險的玩意兒重新壓到水面下。
“那是安倫魔的爪子……周圍還有許多這類的東西。”
一直沉默着的海默爾開口解說道。聽到海默爾的提示,傑爾夫才意識到周圍的異常。
“那幾個像是小山包的東西,難不成是比蒙巨獸?”
傑爾夫指着在水裏沉浮的幾個巨型物體問海默爾。
那些巨大的軀體簡直沒法被認為是某種生物的遺骸,更像是某些巨大的岩石塊累積成的小丘陵。
“是,看來這裏發生了相當慘烈的戰鬥……”
海默爾沒有多加解釋。他加快手腳划水的速度,向湖心島游去。
湖心有一個小島,那裏原本鬱鬱蔥蔥的植被已經不在了。
而如今在那裏佇立着的,是一個如山嶽般偉岸的身影。
那是一位中年男子,身着一襲鎏金甲胄,背後殘破的白披風已被血肉漂染得暗紅。
男人手裏緊握着把赤紅長劍,腳下屍骨累累。
他就這樣倚着長劍,在狼藉的沙場上眺望遠方。
這個人的身影就這麼直立着。就彷彿是他撐起這片破碎的天空,是他踏裂這塊崩壞的大地。
他的身姿就如同一方天地中最孤傲的主宰,一切都得向他低頭。
獸人的屍首將這個男人團團圍住。好像是在膜拜他,又好像在恐懼他。
“巴達芬爾軍團第四營前鋒斥候隊隊長海默爾·諾斯卡,參見威拿科多將軍!”
海默爾單膝跪地,他將佩劍插在身前的泥地里。他恭敬的低下頭,無比的恭順。
因為眼前的這個人,無論他怎樣表達自己的敬仰也不為過。
金獅——威拿科多,巴達芬爾軍團軍團長。是帝國當之無愧的最強戰士之一,被國王陛下親賜“金獅”的名號。他與他領導下的巴達芬爾軍團,被世人譽為帝國的蒼穹之壁。
但是,一片寂靜。
持禮許久,海默爾仍沒有得到將軍回應。
傑爾夫也跪在一旁,他瞧着不對勁,便貼在海默爾的耳邊說:“可、可能,將軍他老人家耳朵不太好。要不……您再喊句試試?”
“……”
海默爾起身,向那個偉岸般的男人走去。海默爾走得很慢,好像是被滿身的淤泥拖住了腳跟。
“將軍……”
海默爾走到威拿科多的身後,小心的呼喚他。
“金獅”正昂首仰望着遠處已經逐漸暗淡的天空,好像在思索着什麼。似乎是太入神了,忘卻了他們的存在。
在威拿科多的雙手中,緊握着的那把長劍正插在一具獸人的屍骸上。
那獸人猙獰的面龐因臨死前的恐懼而扭曲,不知道他在死前究竟遭遇到了多大的衝擊,以至於死不瞑目。
而這個踩踏在這些兇悍的獸人屍首上的男人,則更像是一座不倒的山巒、不摧的堡壘。
走近看,這個偉人其實並不高大。他比海默爾要矮上半寸,威拿科多終究是老了,他散亂的頭髮中白髮依稀可見,歲月還是給他留下了傷疤。
但海默爾就算走到了他的身後,也一樣在仰視他。
“得罪了……將軍。”
海默爾將顫抖的手指緩緩伸向這個帝國上將的肩頭,他只是輕輕一觸便摧毀了一切假象。
轟隆隆!!
這“山嶽”,倒了。
那把赤紅的長劍沒了憑依,就這樣佇立在敵首的屍骨之上,宛如它的主人那般孤傲。
在這裏屹立的金獅威拿科多,只是一具破碎的形骸,磐石般的盔甲裂成了碎塊,強大的肉體也化為了塵埃。
剛才還在這裏的,只是一個偉大而不朽的靈魂在這世界最後的留念。
“將軍!!您怎麼可能……”
海默爾神情恍惚,他跪了下來。
雙手捧起一塊盔甲的碎片,上面還殘有餘熱,還存有這個男人他那灼熱的英魂曾駐足的痕迹。
這個男人居然隕落了。任何人的逝去所帶來的震撼,都不及此人之萬一。
“大人……您沒事吧?”
傑爾夫攙扶着海默爾,讓他得以站起。
“傑爾夫……”
海默爾將那塊盔甲碎片放回了地上,他握住金獅的利劍。將其拔出的那一剎那,錚錚劍鳴環繞於耳。
“怎麼了,大人?”
見凝視長劍的海默爾突然喚起自己的名字,傑爾夫也有些詫異。
“今天,我們失去了太多太多優秀的人了……”
手中這把赤紅長劍名叫幻火,不僅僅只是金獅威拿科多的佩劍,更是諾亞帝國的財富。
雖不知為何獲勝的獸人並沒有拿走它,但這把劍也不能就這樣遺落在這片傷心地。
“是啊,連將軍都戰死了。他可是‘金獅’啊!”
傑爾夫雖然不清楚為什麼海默爾要對他發出這樣的感慨,但還是肯定了他。
海默爾和傑爾夫坐在一塊石頭上,許久才終於調整好心態。
不管怎麼樣,他們的路還得走下去。
“我們走吧,離開這裏。”
海默爾收起“幻火”,將它和自己的劍放在了一起。
“我們去哪兒?”
傑爾夫見海默爾已經開始整理行裝,他也將自己的行李袋背上。
“去卡莫得,回到部隊。你要一起來嗎?”
軍隊是海默爾的歸宿,海默爾自然要回到軍隊中的。
現在就怕獸人的大規模入侵已經開始,回去的路上恐怕不會有多安全。而風牙要塞更是不能去了,作為抵禦獸人的最前線,那裏怕是已經在獸人包圍中。自己勢單力薄,哪怕去了也是送死。
“當然了,不然我也不曉得自己該去哪裏。”
傑爾夫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他並不蠢,現在單獨行動顯然是不明智的。而他要想活命,也只能依靠海默爾這個擁有武力的戰士。
“那走吧。”
“先等一下!”
傑爾夫突然提出異議。
“怎麼?不是你一直嚷嚷着快走的嗎?”
海默爾感到有點好笑,他可搞不懂傑爾夫的葫蘆里賣着什麼葯。
“大人。在上路前,我得找雙鞋穿啊!我的腳都快被石頭紮成馬蜂窩了!”
傑爾夫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插在腳掌上的幾根刺拔了出來。
“呃,去吧。我在這裏等着。”
海默爾穿的是鐵制軍靴,根本不怕穿底。而傑爾夫這個廚子穿的不過是普通的布鞋,跑這麼久早報廢了。
“好嘞。大人您等等,我馬上回來。”
傑爾夫跑去找鞋子了。
其實鞋子也並不難找,湖心島上也有不少巴達芬爾軍團戰士的遺骸。這種時候從屍體上扒下有用的東西也是允許的。畢竟死人的東西都已經算是無主之物,拿走也算是物盡其用。
看着這些曾為戰友的戰士們,海默爾也明白現在自己的情況。
如今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得放任軍團犧牲的戰士們曝屍荒野,希望後續會有人為這些士兵妥善安葬。
通過這些屍體,他可以想像當時的情形:
金獅威拿波多在發現軍團在遭遇炎之魔女菲林格爾和獸人的襲擊后,果斷率領部分戰士在湖心島這個能夠抑制魔女力量的場所與獸人展開死戰……
至於結果:鏡湖幾乎乾涸,金獅威拿科多隕落。獸人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但相比巴達芬爾軍團的損失而言顯然是獸人大獲全勝。
“這真是……結局難料。”
海默爾將兩把劍一同插在地上,這兩劍的高下立判。
“幻火”的劍意不減,劍鳴中大有不屑的高傲。反觀自己的佩劍“努克”,一直在發出凄慘的呻吟。
“究竟是跟隨將軍征戰多年的神兵,可惜我是沒資格使用你。”
海默爾嘆了口氣。握着劍柄時,總有一股排斥感。他感覺得到,這把劍並沒有認可他。他的心中也沒有多少失落,畢竟他怎麼比得上“金獅”,又怎能用得了“金獅”的佩劍。
海默爾用布條將幻火的劍身層層包裹起來,這把劍上暗藏着難以想像的靈性和力量。如果不隱藏起來,還真不知道會引出什麼麻煩。
等他纏好,卻仍未見到傑爾夫的影子。
“這個傑爾夫,他怎麼還沒好?”
海默爾站起來,出發的準備都已經妥當完成了。
“算了,去找找他吧……”
雖說這裏應該已經沒了危險,但也不排除存在危險的可能性。如果傑爾夫長期沒動靜,也有可能是遇到了什麼未知的麻煩。
可正當海默爾準備動身去尋找傑爾夫時,傑爾夫的叫喚聲卻在不遠處傳來。
“海默爾大人!快來啊!這裏有個活着的!”
“什麼?!”
海默爾一聽清內容,便連忙跑去。
……
話說回來,傑爾夫確實是想去去找一雙自己能穿的鞋子。
不過,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的腳是有大小之分的,顯然不是什麼人的鞋子都能換着穿。
“腳能不能別那麼大啊!根本卡不住。”
傑爾夫把那雙明顯大了幾號的鞋子脫了下來,再給那個可憐的士兵穿了回去。
“這雙又小了……唉,難道一雙合適的鞋就那麼難找嗎?”
傑爾夫嘆着氣。他已經翻了好幾具屍體了,但依舊一無所獲。腳板上貌似又磨出泡了,繼續這樣下去傑爾夫感覺自己的腳底板就會這麼磨穿,直到露出骨頭來。
“我得快點了,不然他也該不耐煩了。”
海默爾還在那邊等着,傑爾夫可不認為他會是個有耐心的傢伙。估計過不了多久,海默爾就會來催促自己了。
“唉……”
傑爾夫一邊唉聲嘆氣,一邊自言自語:
“我也是沒別的地方可去了。明明我什麼事都不想惹,怎麼麻煩總往我身上蹭呢……唔哇!”
傑爾夫抱怨着,他狠狠地踢了踢路邊石塊。可忘記了自己還沒鞋穿,又痛得抱腳直跳。
“哎呦!是我還不夠虔誠,神覺得我應該受點懲罰嗎?等會去后,捐點錢吧……”
他這麼想到,或許真是這個想法起了作用。
就在此時,傑爾夫的視線中突然掠過什麼。他定睛一看,泥潭邊上竟有一雙鐵靴。這雙鞋和之前的不同,不僅大小適宜而且漂亮結實。
“哈!時來運轉了。”
傑爾夫樂了。
鞋子的原主人看起來是個士官,屍體正躺在一塊河岸石上。傑爾夫可沒有多少對死者的避諱,“人棄我取”可是他從兒時的馬廄里就開始遵守的生存法則。
傑爾夫解開革扣,將那雙鞋子從那個士官的腳上扒了下來。並探出濕漉漉的右腳,放進鞋子裏使勁一踩,竟然就直接進去了。
“哈哈,果然合適!”
一會兒,傑爾夫將那雙鞋都穿到了腳上。再蹬了蹬地面,感覺良好。
“我們好像是要去卡莫得?”
傑爾夫一邊撓着頭,一邊自言自語道:“那個地方挺遠的,一雙鞋夠用嗎?”
卡莫得,是位於諾亞邊境第二線的軍事堡壘群。諾亞北方軍約四成的兵力都佈置在卡莫得地區內的各大城池內。單純靠雙腳去走,也不知道要耗個幾天幾夜。
傑爾夫抬頭看了看天空。原本存在於記憶中的那片被瑰麗的火焰籠罩的天幕已經消散了,就連吹來的風中也帶着一絲清涼。倖存的植被依舊鬱鬱蔥蔥,就好像這裏從未發生過什麼。
可隱藏在草叢中凄慘的屍骨和翻白肚的魚蝦都在講述着這裏曾經發生的慘劇。
哪怕是現在去回憶,傑爾夫也無法擺脫當時的恐懼。
怕是以後待在火爐邊上,那火光都會讓自己都會忍不住發抖吧……
咯嘰!咯嘰!
從不遠處傳來的奇怪的聲音終止了傑爾夫的胡思亂想。這個聲音就像是用指甲摩擦岩石,又像是有人在小聲的呻吟。
受到驚嚇的他連忙趴在了地上。
怎麼回事?
他十分慌亂,畢竟這裏未必只有他和海默爾兩個活物。萬一這些怪物中有一兩隻還活着,沒有武器防身的他可在劫難逃。
傑爾夫將身體壓低,在泥地上匍匐前進。他從泥土中摸索出一把豁口的斷刀,也不嫌棄上面腥臭的泥土,直接用嘴叼着,張開雙手,向聲源爬行。
這並不是說傑爾夫膽子有多大,實際上他也很想立刻爬回去找海默爾,看他打算如何解決此事。
但好奇心此時卻佔了上風。他傑爾夫好歹也是見過不少世面的,怎能被一個莫名其妙的聲響給嚇得落荒而逃。
就看一眼,有問題馬上走。
傑爾夫自我安撫着躁動不安的心情,他慢慢的靠近了聲源。
現在他很緊張,手心的泥里混入了汗水。嘴裏叼着的斷刀被他拿在了手上,傑爾夫扒開一個擋路的草堆,向前方的湖岸望去。
“什麼?!”
岸邊的景象讓傑爾夫忍不住叫出了聲。
“海默爾大人!快來啊!這裏有個活着的!”
也顧不得海默爾究竟有沒有聽見,傑爾夫快步跑到岸邊,將那個瘦弱的身軀從湖水裏一把抱了出來。
這是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小孩,他的手中死死的抓着一把短劍,劍尖摩擦着河道的石頭來發出聲響,也正是這個原因才讓傑爾夫發現了他。
傑爾夫碰着他的額頭就像貼在冰塊上那樣,究竟是在冰冷的湖水中泡太久了。
“我去,這麼冰?還有命啊!小子。”
傑爾夫先將少年從河灘上背了起來,再拉住他的腿將他倒掛着,然後用雙手不斷推壓他的肚子。
慢慢的,被吸入腹中的湖水就順着這個少年的嘴角流了出來。少年也像是要恢復神志似的咳嗽着,他的身體也止不住地發抖。
“‘小野孩’,你還真命硬!你小子還太年輕,一定要給我緩過來!”
傑爾夫狠狠的按壓着少年的胸膛,那力道就好像要將他的肋骨壓斷。
“小子,醒過來!你這樣沒父沒母的野孩子,天國不收你!”
嘴上謾罵著,傑爾夫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
“‘包管飯’大叔……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