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醫之上者
三人一路邊騎馬邊聊,直至行到州府門外,正要入門之時,府門外卻有一名身穿褐袍,年約已至六十的老者忙走了過來,還一邊走一邊喊着“楚玉先生”,看來是來尋楚玉的。
楚玉聞聲也回頭望去,一眼便認出了來人是誰,忙上前相迎道:“是蒲先生啊,楚玉還想着過了午後便去仁和堂尋先生來着,先生怎麼自己先過來了!”
一旁的慕梓看着這景象,又聽到了楚玉口中的“仁和堂”三字,心裏想着,這名字聽起來倒像個醫館,眼前這位蒲先生莫不是也是位醫者。
這時那蒲先生也呵呵笑着回楚玉了,說:“我知先生繁忙,又是方才回到華州,本不該此時前來叨擾的,但我館中的幾位重症病人實在無法再多等一刻了,所以蒲新斗膽,這時來尋先生,想煩勞先生此時跟我走一趟呢。”
原來是請楚玉過去看病的!
慕梓看着楚玉,自認識他以來,似乎只見過他為雪含煙醫治,還有便是他幫自己查清那幾次十地毒物的來源。
而他幫葉玄治病那一次,因着她當時不適合跟着前去,所以也未曾見過他是如何為葉玄醫治的。
也就是說,她認識楚玉這麼久,似乎從未見過楚玉為尋常百姓行醫診治。不過那句“歸幽公子楚神醫,無千金相請絕不出山”的言辭,她倒是聽過多遍。
楚玉為尋常百姓行醫是什麼樣的?她忽然之間竟有些好奇。
這時楚玉也笑着回蒲新話了:“蒲先生哪裏話,醫者仁心,病人為大,哪有勞煩一說,我現在便隨先生過去。”
“那便先謝過楚先生了!”蒲新朝楚玉行了一禮謝道。
楚玉點了點頭,回頭看向葉玄與慕梓,而葉玄對着楚玉點頭應允了,道:“楚先生先隨蒲先生過去吧,晚些時候,我也過去看看!”
“謝殿下!”楚玉朝葉玄一禮,隨後便隨着蒲新的步伐準備離開。
慕梓看着楚玉的背影,想要跟去一觀的好奇心上來了,朝葉玄問道:“殿下,我可以隨楚先生過去看看嗎?”
葉玄聞言微微想了下,又看了看慕梓殷切的表情,笑了笑道:“如今軍中暫時沒什麼要事,慕姑娘想去便去吧。”
得了應允的慕梓一笑:“謝殿下。”
與葉玄道過別後,慕梓快步追上了楚玉的步伐,見慕梓忽然出現在自己身側,楚玉也是小小一驚,笑問道:“慕姑娘怎麼跟着過來了?”
慕梓亦笑着回道:“沒什麼,不過是想着認識你這麼久了,只知道你一直頂着個江湖第一神醫的稱號,卻少有見你出手的時候,今日難得碰上這樣的機會,當然要跟過去見識一番了!”
楚玉聽罷亦笑了笑道:“慕姑娘又在打趣楚玉了!”
“哪裏是打趣,”慕梓正色道,“能得見一次江湖第一神醫出手,多難得的機會啊!”
“什麼江湖第一神醫,不過江湖虛名罷了,”楚玉微微嘆道,“楚玉倒是覺得,慕姑娘的醫術造詣,絕不在楚玉之下,就說你們天玄觀的不傳醫術,楚玉在此面前,也自愧不如,還想着什麼時候找慕姑娘請教請教呢,所以現下楚玉這微薄醫術,又怎敢在慕姑娘面前班門弄斧!”
慕梓聞言笑得更歡了,搖了搖頭說:“若論謙虛,怕是這九州沒幾個人比得上你。天玄觀的醫術,說到底不過是沾了些隱秘的光,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奧妙,你若是想知道,可以隨時來問我,我必,傾囊相授!”
“慕姑娘此話當真?”楚玉說這話時,語氣中難抑的高興。
“當然!”
“那楚玉先謝過慕姑娘了!”
“說謝便見外了,”慕梓說到這面色沉了下來,“當初你義無反顧,答應我陪殿下北上,在華州糧食告急時,出策讓殿下前往臨照借糧,又在途中不顧生命安危護殿下安全,要說謝,該是我謝你才對!”
楚玉聽罷垂了眼帘,眼底含滿了溫柔。他沒有立刻回慕梓這句話,不過似乎能在歷經生死後,聽到慕梓的這句謝話,就覺得自己所做的這一切,沒有白費。
知道她是一直記掛着自己,好像便心滿意足了。
楚玉忽地想起來了從宋清河那裏要來的,自己想要送給慕梓做賠禮的紫玉蘭花簪,現下這支簪子便藏在自己的袖口之中,他只要抬手便可拿到。
卻是不知道,這個時候送給慕梓,是合適還是不合適。
這麼一想,楚玉全然忘記了要回慕梓的話,而慕梓見楚玉久久沒出聲,又見他一副出神的樣子,有些疑惑地問:“楚玉,你怎麼了?”
被這麼一問的楚玉才堪堪回過神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慶幸自己方才沒有腦子一熱把紫玉蘭花簪拿出來。
看來現在不是送這支簪子的時候。
楚玉看向慕梓搖了搖頭,以微笑掩下臉上的尷尬,回道:“沒什麼,只是在想,似乎從當初我答應幫助慕姑娘起,便沒半分後悔過自己所做的決定,所以慕姑娘也無須跟楚玉說這個謝字。”
慕梓聽完,蛾眉微微一挑,道:“我不需要你說謝,你也不要我對你說謝,那可以算是平賬嗎?”
楚玉聽完失聲爽朗一笑:“以前倒都不覺得慕姑娘似今日這般會說笑,你說算,那便算吧!”
楚玉說完看了慕梓一眼,只見慕梓也含笑看着她,兩人就這樣相視了好一會兒。而兩人眼中所含的情義,是屬於朋友間的,純粹的信任所帶去的真心。
似乎重新聚集在一起后,兩人非但沒有隔閡,反而更為親近了。
但楚玉明白,這種親近,是慕梓不再對他客氣疏離,而他對慕梓的心牆,一早便放下了。
是因為自己捨命護葉玄,所以慕梓覺得對自己有所虧欠,才會這般對自己的吧!
想到這,楚玉忽地有些心酸,不知怎的,一絲不悅湧上了心頭。
又走神了!
慕梓看着微微蹙着眉頭的楚玉,微微搖了搖頭,怎的楚玉今日這般喜歡走神。
一路再也無話,直到兩人跟着蒲新到了仁和堂。
仁和堂,在華州城東,是華州城最大的醫館。
按照慣例,如今的華州城為交戰之城,已不再適宜百姓居住,所以城中百姓都早已被軍隊遷出華州,安置在境內其餘各城。
如今尚還留在華州城內的,除了一些說什麼也不願離開的老人之外,還有便是已經應軍隊徵求,記隨軍雜役之職,幫助軍隊做一些雜事的青壯男子。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來往各國做生意,如今滯留在華州的商人,剩下的,便是如蒲新這種懂醫的醫者。
如今只要是華州城中的醫者,無論是坐診大夫還是醫館的學徒,都已被征入軍中成為隨行軍醫。而這些日子,蒲新的醫館便成了軍中傷兵的看病之所。
雖然這些日子有蘇儀和王翰的坐鎮,加上北地寒冬已至,且不說行軍困難,糧草也是雙方軍隊的大問題。
所以至今東勝都不敢做出什麼大的進攻,但雙方士兵巡邏時,有時總會難免碰上,一些小戰還是難以避免的。
有交戰就會有人受傷,所以自東勝和晉國在華州交戰起,仁和堂每日的傷員可謂是絡繹不絕,忙的不可開交。
自楚玉來到華州后,葉玄也不用他整日跟着,所以便替楚玉尋了個最適合他的差事,到仁和堂坐診。
前些日子楚玉隨着葉玄去了一趟臨照,如今再回來,楚玉才發現,這仁和堂又回復到了他初來的時候的樣子,有許多重症的病人蒲新他們都不敢下手醫治,只好拖着等到楚玉回來。
而楚玉在仁和堂這一忙,便是一個下午。
因着慕梓也懂醫術,所以她也被拉着一起幫忙了,這段時間楚玉在做什麼,她也同樣在做什麼。
說實話,她是實在沒有扯謊,雖然她醫術不差,但比起楚玉來,還真是天差地別。
慕梓這次也算是實實在在地見識了楚玉的醫術,論用藥施針,她沒有把握的,楚玉都敢做,論處理創傷的手術,別的大夫不敢的,他也全敢上。
雖然往往看得人膽戰心驚,可楚玉最後都能處理得很好。
江湖第一神醫,不僅僅是虛名而已。
好不容易忙完了,等兩人出了仁和堂的時候,天都已經完全黑了。
蒲新給了兩人各一盞燈籠,而慕梓看着燈籠,按着自己已經酸掉的手腕,她覺得自己現在連一盞燈籠都不想拿。
楚玉覷了一眼慕梓的手,笑了笑,而後對蒲新道:“多謝蒲先生,燈籠一盞便可以了!”說罷便只從蒲新手裏接過了一盞燈籠,隨即對慕梓繼續道:“慕姑娘,我們走吧。”
慕梓抬眸看了眼楚玉,不知怎的,忽地她覺得楚玉眼底的光,比這盞燈籠發出的光,要更為柔和。
慕梓微微低頭,眨了眨眼睛,而後沉悶地應了聲,點了點頭。
這種莫名其妙地感覺,從心底一點點地溢了出來,有不悅,有疑惑,有愧疚。
慕梓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因為她從方才楚玉的眼底看到了他對自己的眼神,那無比溫柔的光,那是喜歡一個人時,怎麼都掩飾不住的愛慕。
這種眼神,她也曾在雪含煙,白若飛的眼中看到過!
她不悅,是因為楚玉竟和雪含煙一般,對自己這個不能動情的人動了情。
她疑惑,疑惑自己怎地對楚玉生出了這種對雪含煙都不曾生過的莫名感覺。是因為自己覺得有愧於楚玉更多嗎?
所以她愧疚,因為她將和當初對待雪含煙那樣一般,跟楚玉徹徹底底地說清楚。不管自己是不是因為自己心底覺得,對楚玉有愧更多。
他們之間,只能是朋友,也只能止步於朋友了,雪含煙如是,楚玉亦如是。
想到這,慕梓忽然喊了欲轉身進屋的蒲新:“蒲先生,勞煩你把這盞燈籠給我吧。”
從蒲新手裏接過燈籠,慕梓抬眸看向楚玉,一雙眸子明亮而坦然,說道:“我們走吧。”
兩人離了仁和堂,步入黑暗的街道,只有兩盞燈籠微薄的光照亮着一小片地方。
楚玉側眸看着慕梓,有些疑惑問道:“慕姑娘怎麼忽然又多要了盞燈籠呢,我也是可以順道送你回去的,畢竟都住州府之中,也不過一小段路而已!”
慕梓笑了笑回道:“正是因為不想麻煩你送我這一趟,你今日已經夠忙了,哪怕是一小段路,我也過意不去的。”
楚玉突然覺得慕梓說這話的語氣,以往那些客氣疏離的感覺又回來了,雖沒有那麼強烈,但他依舊感覺得到。
“我說過,慕姑娘不必跟我這麼客氣的。”
“不是客氣,”慕梓沉聲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便一直在想,當初我是不是不應該把你和雪公子拉進我這方勢力,其實你們若不曾答應,也不必經歷這些。”
楚玉聞言微微蹙眉:“所以慕姑娘覺得,這一切過錯在你嗎?”
慕梓低了低頭,沒有回這句話。
“其實,我覺得不是,慕姑娘莫不是忘了,今日風叔叔才和我們說過的,你師姐仙瑤的事。其實一切源起,早在二十年前便開始了,你也說過,天意主導一切,當初你是以交易為名,讓含煙和我追隨殿下,可你也給了我們選擇,而現在的結果,是我們自己選的!”
“那,”慕梓停下腳步,轉身抬眸看向楚玉,一雙眸子的光銳利如刃,“你們又是因為什麼而作此選擇呢?雪公子有他的家族祖訓可以說得通,可你呢,你是因為什麼?”
“我……”
楚玉看着慕梓的眼睛,忽然覺得,眼前的姑娘早已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她看得出自己是因為對她心生愛慕所以才會答應她!
而為了歸幽谷這些,不過都是借口罷了。畢竟歸幽谷醫術,掌術的是人,只要有人傳承了歸幽谷的醫術,那歸幽谷便一直存在。
他不像含煙,含煙的千羽樓缺了他便將是一盤散沙,不復存焉,而千羽樓下千家萬戶,都仰賴千羽樓而活。
含煙無法放棄,為了祖訓,為了那些忠於千羽樓的人,他也無法放棄。
可他呢,他沒有什麼不可放棄,因為沒有可放棄的東西。
爹娘遊歷在外,下落不明,而歸幽谷醫者隨便遁入九州中原隨便哪個角落,便能保得身全,他其實沒有要用盡全力護的東西與人,所以他是自由的。
可是,自幾個月前他在千羽山莊大門前認識了這個姑娘后,那麼長的時間相處下來,他想,他有想全力護住的人了。
在他眼裏,慕梓明明該是個天真不解世事的姑娘,可慕梓卻偏偏憑着她那麼年輕的年齡,成了一個武功卓絕,智計無雙的人,而成為這樣的人,她曾經所經歷過的,又是怎樣的一切!
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那一定不容易,所以他心疼!
心疼,所以想護着她,哪怕自己其實有許多不如她,但只要自己所學能幫到她一星半點,他便覺得值得。
可現在,眼前的姑娘告訴他,她不需要!
慕梓看着黯然了神色的楚玉,現在,她看不見楚玉眼底的那道光了!
“楚玉!”慕梓輕輕喚了他一聲。
楚玉聞言微微抬眸,他看着慕梓,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他嘆了口氣道:“慕姑娘的意思,楚玉明白,但……”
楚玉說到這,又深深吸了口氣,他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一雙眸子如月光般澄凈明亮。
“慕姑娘怕是想錯了,楚玉答應慕姑娘,是因為楚玉想早日看到自己心中所願,而非其他!”
慕梓看着楚玉的神色,是釋然的,他放下了自己心中的執念嗎?
“心中所願?”
“不錯,願亂世能平,願天下,海晏河清!以前,我爹曾跟我說過,醫之上者,非治亂世百姓之病苦,而是力所能及時,盡此身,終亂世之症也!”
慕梓聞言一笑,原來不是執念放下了,而是執念變得,更大了!
從她,變成了她要謀的天下!
不過,楚玉終是懂了她的意思了!這也是她想要的結果。
那便順着他的意下去吧。
“所以,你選擇答應我當初的交易!”
“不錯!”
“那看來,是慕梓狹隘了,請先生,見諒!”
慕梓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而在慕梓看不見的地方,楚玉那掩在袖中的手,那一隻緊握着紫玉蘭花簪的手,骨節已然發白……
多少隱忍,盡被這夜色掩埋了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