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代師收徒
清都峰雲頭彼岸,有人步步踩雲而來。
參玄洞內羅翦似有察覺緩緩起身,石壁上七柄飛劍率先飛向洞外,於半空交叉迴旋片刻后,依次以弧形之勢插入地面形成一道劍圍,它們迸發出的陣陣劍鳴之聲,即便在數理之外依舊是清晰可聞。
在桃山,有誰能讓清都的獨眼天師擺出如此陣仗?
雲頭上,一位雙眉倒揚的老人緩緩下降,當他腳步踏在地面上時,七劍之聲戛然而止,兩個超脫俗世的老人以劍圍為分界,各立東西。
白眉老人與獨眼天師二人相互凝視了片刻,前者忽然問道:“我那三弟子,想必你已經見過了吧?”
後者點了點頭,只是略有疑惑,等着對方的下一句。
“他是我釣上桃山的,如此,便算與我有緣。”
羅翦聽罷沉吟道,“不過這緣分,終歸是天定的……”
白眉老人不以為然,神態肆意道:“那便算是上天與我,不謀而合。”
原本嗡嗡作響劍鳴驟然停止,地上的七柄長劍,微顫而無聲。
伏龍圖看着它們,說道:“你徒弟上山時的動靜,比這個大,我本想去試劍峰見上一見,可當知道你把‘斬桃’贈與了她,我就更想來見見你。”
羅翦表情淡然,更正道:“那把劍如今不叫‘斬桃’了,我那徒兒拿去后,便更名為‘認真’,還有……”他頓了一下,可能是在這位與自己纏鬥了一輩子的掌教師兄面前少了幾分顧慮,他終究望着滿山的桃樹,感嘆了一句,“新葉換舊桃的時節,也該到了。”
伏龍圖笑了,他道:“作為桃山的第九脈,這可不像是你能說出的話。”
劍宗顯世有七脈,七種風格迥異的劍道,伏龍圖克萬劍而獨創破劍一脈,雖從未宣之於口,但桃山弟子及天下劍修皆是心知肚明,其實白鷺峰便是那隱世的第八脈,而他稱羅翦為第九脈,話中的含義便是在明顯不過,如今清都想要開峰,總得有個說法。
“你這第八脈的破劍式可曾載入過桃山劍典?”
羅翦揶揄了一句,伏龍圖笑容依舊,“不曾。”
“那便是破不了‘如來’一劍了?既破不了,談何破劍式?又談何所謂的第八、第九脈?”羅翦又說。
桃山的那本《道藏劍說》,自五百年前就已經停止編撰,原因就在於想要入籍的劍招,必須破去這劍典中最後的“如來”一式。
兩位白髮皓首的老人,百年歲月,一個習萬劍,一個破萬劍,但都是止步於這最後一劍上。
伏龍圖沉默了半晌,老臉似乎紅潤了幾分,最後話里竟有幾分埋怨地說了一句。
“你都多大了人了,怎麼還是喜歡把話給說死了呢?”
羅翦一愣,二人對視一眼,峰頂之上,響起一陣朗笑。
“我聽說,長揚峰有個姓魏的小子,你教了他身意兩分之法?”伏龍圖忽然道。
面對老友的話鋒一轉,羅翦只是輕描淡寫道:“你聽說?呵呵,我那徒兒與此子結緣,所以我便指點了一二。”
“那你認為,光憑你教的這一手,就能打敗東槐木氏養育出的木鵬舉?”
“若換了常人,自然不行,即便是荀小子不顧你那藏鋒的約束,使出全力與其爭鋒,就算能勝,恐怕最後也是慘勝收場。”
“常人?看來你對這小子的期望很高啊。”
羅翦斜了他一眼,道:“若是魏小子一人,自然不可能勝過木鵬舉,可這小子偏偏多了幾分從俗世中帶上山來的市井氣跟小聰明,這是那些山上弟子與宗家大族所沒有的。”
伏龍圖來興緻,“在如何機敏的性子,那撲陽台也只是捉對比試,難道他還能叫人下台來幫他不成?”
羅翦回想起第一次見那小子,通過在地上畫棋盤破了自己洞口的飛劍,然後是教他劍術時自作聰明般的木劍鑿洞,獨眼天師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發笑,說他行事散漫嗎?可這連月的苦修,他是拖着一條斷手咬着牙關挺過來的。
但要說他心性嚴謹,呵,這是無論如何都談不上。
“我只是推了他一把,能不能勝,他有自己的辦法。”
……
……
試劍峰撲陽台上,眾人的視線跟隨着魏笠的身影,來到了七峰長老面前。
魏笠有些拘謹,這木鵬舉指名道姓要與他一戰,雖然自己心中也是躍躍欲試,但不管如果,長揚與當陽之爭已經在戚舞陽的敗北中落下了帷幕。
解詠緊皺眉頭,反倒是玉靄掌峰項走丸話里暗諷道:“長揚峰還真是人才濟濟啊,剛打完一個,另一個就冒了頭,不過光這麼打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要不然長揚弟子一起上的了……”
說完,他還扭頭對着一邊的裘光霽說道:“唉,裘長老,你那弟子能打幾個啊?別到時候打完這個還嚷嚷着叫另一個人出來。”
裘光霽此時也是騎虎難下,他“哼”了一聲,道:“項走丸你少我在面前陰陽怪氣的,我的徒兒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說罷,他站起身來大袖一揮,對着台下的木鵬舉高聲道:“徒兒我來問你,此戰是否是非戰不可?”
台下的木鵬舉仰頭,同樣高聲回道:“師父,您教徒兒一心向道,徒兒如今只求一個心無掛礙,所以我與魏笠一戰,請師父與各位長老成全!”
裘光霽聽聞木鵬舉此言,嘴中連連說出三個“好”字來,他暢懷道:“好一個心無掛礙,此舉有我當陽風骨,為師就成全你一次!”
撲陽台上的眾人將這對師徒的對話聽進耳中,俱是神采奕奕地等着接下來的發展,只見裘光霽旋身說道:“怎麼樣,庚老弟,再與我當陽峰打一場如何?之前那一場便不作數。”
解詠陰沉着臉,抬眼掃過那個被陸北辭領到身前的小子,他沉聲道:“此子行為忤逆,他曾偷師清都屢教不改,實乃對我長揚劍道有大不敬之罪,最近更是被羅翦唆使出走月余,不知安的是何居心,所以在未探明究竟之前,他不能代表我長揚峰。”
陸北辭欲言又止,雖然魏師弟的在清都峰的情況及來龍去脈他都有如實稟報,但解詠的言辭卻讓他求不出情來,而魏笠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這種場合更是連話都說不上,所以只能閉口不言。
“那便不代表你長揚峰不就好了,木鵬舉找到是魏笠,又不是沖你的長揚劍道來的。”
一句清脆的話語驚着了所有,人群漸次分開,一抹俏麗身影緩緩行來,不知何時,楚稱心已是神態自若地走上了撲陽台。
解詠眼中怒火幾欲噴出,他立身而起,言辭如劍,“黃口小兒,安敢在此信口雌黃?羅翦不會教徒弟,我來幫他教!”
只見解詠道袍鼓盪不息,這台上竟是無端颳起一道疾風,魏笠只覺腳下一輕,差點整個人都飛了起來,而當他回過神時,就見解詠已然立在楚稱心面前,他右手二指併攏,直奔少女額頭而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黑影閃過,有人以掌相扛接下了解詠的雙指,勁風散去,就見浮遊峰的柯如立於二人中間,她面有憤慨,一字一頓道:“庚師兄果然厲害,對一個晚輩都能下如此重手。”
解詠收回二指,臉色如常,冷言道:“她目無師長,枉費禮數,我替他師父教訓一二又有何妨?”
“你這老頭好生狂妄,我來跟你說理你卻要打我,我師父都沒打過我,你憑什麼?你那麼本事,怎麼不見你去打我師父啊?”
楚稱心在柯如身後探出頭來做了個鬼臉。
剛才這一幕看的魏笠心臟都要跳出來了,雖然他很感謝楚稱心的好意,但是這丫頭做事風格跟他師父一般無二,在這樣說下去,估計自己師父怕是真下不來台了。
“心兒好了。”
柯如及時制止了楚稱心的胡鬧,而對面的解詠真人眉頭跳了跳,道:“說理,你有何理可說?”
“道理多了去了……”
楚稱心後退兩步,直視解詠面色不改道:“不過在這之前,我先要問解詠長老一句,這次試劍之後,如果魏笠跟你回到長揚峰,你當如何對他?”
解詠此刻已是恢復冷靜,眼神中閃過一抹冷冽之色,如今場面是難以收拾,而這一切緣由的開端皆是出自身後的魏笠,他斷然回答道:“此子冥頑不靈,不知悔改,我等回峰,自然是要他將逐出桃山,以儆效尤。”
人群中議論聲頓時此起彼伏,這件事本應算是一場吊足了胃口的好戲,但沒曾想最後竟是如此收場,
一旁的魏笠心中乍起一道驚雷,他好不容易融入了長揚峰,如今聽聞自己要被逐出山門,一時間萬念俱灰。
他想不明白,自己這幾個月來拼了命的學本事,一來確實是自己不服輸導致,二來還不是因為想給被木鵬舉羞辱的長揚峰出一口氣嗎?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這六峰長老見此情景亦是不好迴旋,眾人皆知長揚兩兄弟與清都羅翦的積怨已久,如今解詠道人將怒火發泄到這魏姓小子的身上只能是他自認倒霉,一旁的荀川幾欲上前勸阻,但身形剛一動便被師姐給攔了下來,而正在這時,一道掌聲響起。
“嘿,庚長老這可是你說的,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到時可別反悔了。”
楚稱心雙掌一拍,好似聽見了一樁喜事眉開眼笑。
這姑娘之前還給這魏小子出頭,如今這番作為反倒是讓眾人疑惑不解,就聽她緩緩穿過解詠道人,踱步到魏笠跟前繼續道:“眾位長老也清楚,我清都峰近來開山人才凋敝,正是求賢若渴之時,我看這魏師兄就不錯,更難得的是與我家師父關係和睦,恰好眼下他已無山門道場的約束,不如我今日就代師收徒,成全一樁美事。”
魏笠聽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長老們亦是互相看了看,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項走丸一隻腳抬到椅子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后毫無真人做派,只是好笑道:“你個小丫頭還想代師收徒?你家師父答不答應啊?”
楚稱心扭頭道:“晏師姐能代師觀禮,就不許我代師收徒?”
一旁的晏還真也沒想到這個清都峰的小師妹如此大膽,她看向位於中位的孫胤棠,只見女道人難得是面露微笑,問道:“你叫楚稱心?稱心如意的稱心?”
“是的,孫師叔。”
小姑娘回答得甚至乖巧,孫胤棠點了點頭:“那日若非掌門阻止,你應是我再造一脈,不過羅師叔肯收你為徒也是你的機緣所在,但如今你清都想要收一個棄徒,恐怕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服眾的吧?”
楚稱心恭敬道:“這個孫師叔大可放心……”話到此處,她瞥了一眼解詠真人,笑道:“我師父早已猜到魏笠今日在撲陽台的遭遇,所以在我臨行前特意囑咐我給魏師兄設下一道考驗,若是考驗過關,足以證明魏師兄天賦異稟,乃是可造之材,清都峰此次收徒也絕非是一時興起故意與長揚作對。”
“考驗?沒想到羅老怪對此子倒是頗為上心。”裘光霽聽完用目光打量了一下魏笠道。
千葉生水平淡道:“我們桃山的那位劍道天師雖然性格乖張,做事不按常理,但最後總是會給出一個自己的理由,若是他的考驗,大家也不妨一聽,之後再做考量。”
眾長老聞言點頭,唯有解詠道人不置可否,楚稱心說道:“其實這一道考驗嘛,說來也簡單,魏笠當初不堪木師兄的折辱,一心想為長揚峰爭上一口氣,家師本也師從長揚先輩,見魏師兄至性過人,便將揚劍式的舊式要領‘身意兩分之法’傳授於他,如今學成歸來,便是要他在此次試劍中勝過木師兄,以證成效。”
裘光霽氣急道:“好個羅翦,這第一道考驗便是拿我的徒兒當作試劍石,不過鵬舉力有千鈞,非常人可比,短短數月想要戰勝他,別說是羅老怪,就算是掌教師兄的弟子,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楚稱心心想當初靳師兄來清都求師父開點木鵬舉,如今他師父還要在眾人面前自持身份,好像是清都峰佔了他們的便宜,真是麻煩得緊。
少女不慌不忙道:“確實如此,木師兄的實力有目共睹,就連我也要忌憚三分,但若是此次試劍魏笠一舉得勝,不恰巧證明了他是成為清都弟子的上佳人選?”
眾人一時沉默,之前一直無語的桃山劍子在此刻忽然飄出一句:“能用數月之功堪比非常之人,這倒是極罕見的事。若是魏師弟起初只是想為長揚雪恥,如此發落的確是重了些。”
魏笠一直低着的頭抬了起來,對上晏還真柔和目光后,臉上有些發熱。
“罕不罕見,這要打了才知道。”
裘光霽一錘定音,“多說無益,若是清都執意要維護這孩子,我們就手底下見真章,當陽峰同意這一場加試,老夫倒要看看那個羅老怪調教出來的徒弟有何出奇之處。”
項走丸不耐煩道:“那就打吧,還等什麼呢?庚長臨這事兒你就甭管了,反正現在這孩子是代表清都峰,跟你長揚是一點瓜葛都沒了,你想管也管不了,乾脆坐下來看着吧。”
解詠真人大袖一招走回自己的座位,事已至此他乾脆閉目不語,其餘人等見他一言不發權當默認,為首的孫胤棠對魏笠說道:“既然如此,那便加試一場,孩子,你可願替清都出戰?”
“我……”
魏笠看了看自己只見過一面的師父,視線游移片刻后,最終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師兄,陸北辭。
其實在他心中,陸北辭這個師兄更像是自己的師父,他是一個對自己愛護有加的大哥,也是少年所崇拜的劍仙,如果讓魏笠描述自己未來,那麼必定會是陸北辭的模樣,理智告訴他選擇清都是眼下唯一的選擇,但他還是猶豫了,少年不是不果斷,只是他還不想離開自己敬愛的師兄以及長揚的那群朋友。
師兄見着了師弟的困惑,無聲地笑了笑,最後點了點自己的心口。
少年猶豫了片刻,長舒了一口氣。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