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無法觸摸的人

和淺語度過的時光就是我的一切。

真的如同字面上意思，就是一切。因為打從出生以來，我和那傢伙都是兩人一起活過來的。

所以認為往後也會一直在一起。

認為過了高中、大學、成人典禮，一起度過一年又一年，成了老爺爺老奶奶后，依然能在一起。

理所當然到我根本沒去想過和他分開的事。

因為不管發生什麼事，淺語永遠會陪在我身邊

可是當我上了小學，我發現到這並非類似朋友間的感情。

原來是我愛上淺語了。

——起因其實非常微不足道。

有一次班上的男生搶走我的日記，想念給所有同學聽。

我的日記不是寫給別人看的。

我拚了命想搶回來……但卻沒辦法。

這時淺語來了。

那是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發飆。

淺語衝過去揍那個男生，搶回我的日記，然後在大家的面前大吼：

“誰都別想欺負我的芽衣子！”

我不懂他當時為何這麼喊。

雖然不懂——那天我一直在想淺語的事。

就算腦袋一片空白，更受到大家冷嘲熱諷。

好害羞，害羞死了……卻也好高興。

清楚明白自己戀愛了。

所以當初音轉學進來，和我們成了好朋友，之後我更無意之間發現她也喜歡淺語時，受了不小的衝擊。

因為我原本視和淺語在一起為理所當然，結果情況卻變調了。

或許淺語未來可能和初音在一起。

這麼想的瞬間，我心中浮現的是「才不要！」這種和小孩沒兩樣的念頭，因為我就是不要嘛。

無論是看到淺語被搶走，或是看到初音哭泣。

他們兩人我都喜歡，我根本無法可想。

所以當初音又要轉學前告訴我她打算向淺語告白時，我反對了。因為她打算去被甩啊。

打算只把心意傳達給淺語，就結束這段戀情。

如此一來初音肯定會哭，為了她這段戀情告終而流淚吧。事情最好這樣就能解決啦！

再來只要我和淺語湊成一對，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怎麼可能嘛！

你喜歡上的可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喔！

所以我決定直到初音回來之前，我絕對不會向淺語告白。

可是，事情並沒這麼順利。

國中三年級的冬天。

寒冷一月的某天，我約淺語一起去了商店街上的鐘錶店。

我知道他從以前就想要一隻手錶。

所以我心想買來送給悟郎當生日禮物，應該沒關係吧？

但我不曉得淺語的手腕有多粗，為了拜託店員幫忙測量，我約他一起來鐘錶店。這樣一來他可以邊試戴，邊請店員測量最合適的尺寸。

真虧我想得出如此妙計。

最後多虧淺語好奇穿戴各種款式，順利測出了剛好的尺寸。接着我決定在他生日當天，再去那間鐘錶店取表。

一如往常放學，一同回家的途中走到三岔路時，我對淺語說：

“那個，我要去一趟商店街再回家。”

“咦，買東西啊，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哈？我意思是叫你別跟來啦！”

“什麼嘛！難得我還想幫你提東西耶。”

“不用！我要去買女生用的東西啦！”

“……生理用品？”

“我保證你一輩子沒女人緣。好啦，等會兒見。”

一如往常斗完嘴后，我丟下淺語在三岔路右轉。

他稍稍顯得訝異，不過沒關係。我穿過一個大十字路口，來到商店街的鐘錶店。

當我取完預訂的表走到店門口時，外頭下起雪來。

“哎呀……怎麼辦呢？”

稍微殺時間等雪停好了。如此打算的我進了咖啡廳，結果雪勢反而越來越強。

沒辦法了。我做好覺悟，出外折返原路回去。

當我正好走到大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不禁瞠目結舌。

因為我看到淺語出現在斑馬線對面。

“那傢伙……”

除了手上撐着傘，他另外還拿着一把。

看來他是看雪勢變強，才特地來接我。

我湧上一股既窩心又高興的心情，連忙將禮物盒藏到背後。

他似乎也發現到我，朝這揮起手來。

我先是點點頭，再蹶起嘴擺出一副「這才像話」的表情。

因為不這樣的話，我肯定止不住笑意。

變綠燈了。

我小跑步要穿過斑馬線——

這成了我活着時最後的記憶。

我想當下，我臉上表情應該在笑……

等過了一段時間后，我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從結果來說，一輛因雪打滑的小客車直直撞上了我。

下一段記憶從醫院走廊開始。

在遭遇車禍后，我馬上被送進醫院，大概是淺語叫的救護車吧。走廊上能看到一語不發盯着地上的爸爸，還有淚流滿面的媽媽。

以及面無表情坐着的淺語。

看到這一幕，我才真正明白「我死了啊」。

我不曉得他們持續這副模樣多久。

爸爸把某個東西交給淺語。

正是我打算在那傢伙生日送給他，裝着手錶的禮物盒。

因為車禍害得盒子被壓扁，沾滿污泥。

淺語看似沒有打開盒子的打算。

接着舉辦了我的喪禮，還有葬禮，可是淺語兩次都沒去。

這段期間，我總是跑到淺語的房間看着他。

他活像沒了魂的空殼，看得我心如刀割。

『哎，我就在這裏啊。』

儘管出聲喊他，仍無法傳進他耳中。

我喊了一次又一次。

總是坐在淺語身旁。

好想讓他看看我預計要讀的女高制服。

看着尚未拆封掛在房內的制服，我如此期望。

回過神來，身上已穿着高中的水手服。

我興奮地去給淺語看——但他果然沒能發現到我。

難道我就要這樣消失了嗎……不禁湧上這股念頭。

淺語的父母親經過與校方協調，讓他從家附近一所原本預定就讀的高中，轉至遠方另一所公立高中。那邊沒有任何他在國中時期的朋友。

沒有任何會讓他想起痛苦回憶的人。

儘管如此，淺語仍虛弱到無法重新振作。

我看得好難過，好懊悔，忍不住流下眼淚。

拚命思考有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事。

讓淺語恢復原狀的方法——不，不是這樣。根本不可能復原，因為我已經死了，淺語身邊的環境早就不同了。

所以為了讓淺語能再次前進，主動往前邁進，我能做些什麼？

我絞盡腦汁思考……但是他既看不見，也摸不到我。

我什麼都做不到——只能憤憤咬唇。

那一天，淺語的身體似乎抵達極限，被送進醫院去了。

儘管沒有生命危險，淺語住院后仍吊點滴昏睡整整一天。當他好不容易醒過來，開口第一句話——

“嗨，芽衣子，你來探病嗎？”

而且盯着我看。

直直望着我的眼睛說完，微微一笑。

我再也止不住淚水，崩潰大哭。

之後我每天都去醫院，和淺語說了好多話。

真的好高興，高興得如痴如醉。

甚至產生了一種其實我還活着的錯覺。

但是果然並非如此，能看見我的人只有淺語。

然後在淺語本人心中，我已經死亡的事實似乎被當成沒發生過。

發現到這件真相的我開始憂心。

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想歸想，卻不曉得如何是好。

儘管如此，淺語開始恢復精神。戴上壞掉的手錶進入高中，揮灑着他的校園生活。

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我曾是這麼認為。

可是某一天——淺語向我告白了。

他說他喜歡我。我聽了好高興——卻馬上明白這樣不行。

因為我早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就算淺語會慢慢變老，我一定還是這副模樣。

然後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淺語是和一名已死之人在一起。

而且是不久的將來。

不用想都知道，這對於他在社會上生存是種致命傷。

所以不能選我。淺語必須去喜歡其他人，為了那個人活下去才行。

想到這裏，我終於明白結束這段戀情的方法。

……不，其實我早就發現了。

可是在一起的時光真的好快樂、好幸福，讓我硬是對這個事實置之不理。

不過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非得結束它才行。

方法其實非常簡單——

只要讓淺語主動說出某句話就好。

光是那樣，我就能從這個世上消失。

所以我說了謊。

一生一世最大的謊。

——「噢，沒辦法耶。」

我不擅長說謊，無論怎麼隱瞞都會馬上穿幫。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我的願望能實現的話，好想一直這樣下去。

一直和淺語在一起。

可是願望肯定無法實現。

畢竟離別之日總是來得遠比自己想像的早啊。

…………

芽衣子的房間和以前一樣沒變。

一張小桌子，整齊的床鋪。

書櫃內除了考高中用的參考書，也放着一些玩偶。桌上的書架則排着幾本大筆記本。

一間國中時期來訪過好幾次，充滿可愛風格的房間。

“淺語……你別在意，好好坐坐再走喔。”

看上去有點消瘦的芽衣子媽媽淺淺一笑，便走出房間。

我愣愣杵在芽衣子房間內。

這時，我忽地注意到桌上書架內的某本筆記本。

我拿起它來。

是她的日記。

芽衣子每天每天，都把當天發生的事寫進日記里。

最初的日記是本繪有可愛卡通角色的筆記本。

大概是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寫的吧。

『我說了謊……而且馬上就穿幫了……吧？嗯-別看淺語那樣，其實他精得很喔。』

喔，這是在說她擅自吃掉我蛋糕那時的事嗎？

記得堅持說自己沒吃的芽衣子，眼神一直在飄移呢。

雖然我一眼就看穿，但她的反應實在太可愛，讓我看得不禁竊笑。

明明才剛學寫字，仍努力每天寫下簡短卻整齊的日記。

或許是拜這所賜，她到小學二年級時已能寫出非常漂亮的字。

這麼說起來，記得就是這本呢。

芽衣子被班上男生搶走的筆記本。

我緩緩讀下去。

無論芝麻小事還是特別的事，各式各樣的事詳盡寫在裏頭。

初音轉學進來那一天。

我們分到不同班的那一天——

『淺語那一班好像很有趣耶。好羨慕喔。我也想分去那邊……——』

『我去看了淺語的班上！啊——！可惡，好羨慕初音喔——』

我和初音分到同班，只有芽衣子分去別班。

記得芽衣子成天跑來我們班上呢。

感覺這個時期開始，芽衣子突然變得成熟。

不是指外觀長相。該怎麼說呢，有種她想法變成熟的感覺。

所以我當時為了不輸給她，好像很拚命呢。

例如硬說些裝大人的話……對對對，還記得我曾因為對芽衣子說「我們去約會唄！」而狠狠挨她一頓罵呢。

沒錯，就是這一天。

『淺語為、為什麼要說那種話啦！當然不行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不過也是從這天之後吧。

我和芽衣子常一起出外玩。

當時只是小學生，沒辦法去要花太多錢的地方。但是我們一起搭電車去隔壁市，或騎腳踏車去不曾去過的公園探險。

啊，對對對，就是這邊。

『我要和淺語出去玩了！萬歲-！這已經算是約會了吧——』

我也覺得是約會，內心小鹿亂撞。

可是沒辦法說出口啊。

我當時認為就算能拿來開玩笑，一旦兩人獨處時說那種話，會更去亂想啊。

還記得雖然我們並非要買東西，也去逛了不少店呢。

每次這種外出的日子，芽衣子總會稍微打扮。

記得我因為想不到夠好的話稱讚她，慌得手足無措呢。

然後芽衣子看到我的拙樣，笑得可開心了。

再來……這邊是……

『其實我清楚初音的心意。當然看得出來啊！都那麼明顯了！為什麼淺語都沒發現啊，真搞不懂耶？』

因為我眼中只有你啊。

十二歲的小鬼頭迷上一個人時，肯定會變得目無旁人呀。

接下來的內容果然大多在講與初音之間的事。

上了國中到她轉學前的那個暑假，關於她和芽衣子，以及我的事。

『果然沒錯。初音喜歡的人就是淺語啊。我早就知道了。不只知道很久，也覺得這樣就好。』

『淺語今天似乎被初音叫去了。沒關係！我一點都不在意！』

『糟糕……我逃跑了……本來我沒有打算逃啊。唔……可惡的初音……話都給她說就好啦……』

『結果初音沒有把心意傳達給淺語嗎……我希望初音能幸福。又不想看淺語被搶走——』

兩人吵架大概就是這時期吧。

國一時初音即將轉學前夕。

你果然在煩惱嘛，芽衣子。

還裝得若無其事，說什麼錯全在自己。

這樣一頁頁仔細看下來，她日記里寫的全是我熟知的事。

每一件事都歷歷在目。

因為芽衣子所寫的幾乎是我和她一同經歷的事。

所以每像這樣翻過一頁，那一天所看的景象、所聞的味道、所體驗的回憶通通色彩鮮明地在眼前重現。

芽衣子就是我的人生。

我想我本來覺得，能夠像這樣一直和芽衣子在一起。

一直一直——直到白頭偕老……

日記最後結束在我生日前一天。

『明天是淺語生日！嘿嘿-！我已經決定好要買什麼啦。一想到淺語驚訝的表情，我都興奮得睡不着呢！因為馬上就要成為高中生了啊！挑點稍微成熟的東西送他沒關係吧？』

啊，沒錯。

這一天——我生日當天。

芽衣子從世界上消失了。

我只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而已。

因為我認為——能永遠和芽衣子在一起。

可是，芽衣子已經不在了。

現在我終於明白。

芽衣子已經死了。

芽衣子她——已不在人世……

明明我早就知道——卻無法接受啊。

這才是我非接受不可的——現實啊……

…………

那是我所寫的，好長好長的情書。

我和淺語一同走過的點點滴滴。

他在我房間裏盯着日記，翻到最後一頁后動也不動。

我緊咬着唇，就站在他身後。

好希望他不知道。

好不想被他知道。

但總有一天非得讓他知道。

現在在他眼前的我究竟是誰。

我一直在思考。

自從我明白自己是名已死之人後，一直思考。

什麼是能讓淺語獲得幸福，最棒的結局。

可是不管我再怎麼苦思，我終究沒能找出那樣棒的結局。

雖然想過乾脆從淺語眼前消失，我卻辦不到。

將我的存在留在這個世界的正是淺語，所以我沒辦法離開他，只能一直待在淺語身邊，

至還在學校被他發現過一次。

那時我才第一次了解到，原來初音未來的人生與大貫淺語是形影不離的呢。

可是，我們不能這樣一直待在一起。

只因他仍在世——而我已死亡。

所以我下定決心，走到他面前。

『……淺語。』

聽到我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我。

然後像是在確認似的，伸手想摸我的臉。

但是，他的手沒能摸到我，只抓了個空。

這下你明白了吧？

我們是永遠無法相連的存在。

我在這世上最愛的，比誰都重要的人。

卻也是不得不道別的人。

我希望你能幸福喔，悟郎。等你跨越各種障礙，活得長長久久。這樣子……我總有一天能再見到你。

就算那是遙遠、遙遠的未來。

到時只要能在變成老爺爺的淺語身旁，慢慢聽你說著你過了一段怎麼樣的人生，就夠了。

所以——

『我有一個請求。』

“……”

『一句就好——對我說道別的話吧。』

沒錯，只要淺語對我說一句「再見」，我就能從這個世界消失。

我本來該早點告訴他的。

結果我卻因為和淺語在一起太快樂、太高興，才會直到今天都沒把事實告訴他。

沉醉於能和最愛之人相處的幸福中。

不過現在我明白，也確實清楚自己該做的事。

死者所希望的，就是生者的幸福——

『哎……淺語……』

不能哭，不可以哭啊。

至少映在他眼中最後的模樣，要微笑着啊。

然而，淚珠不停從眼眶中溢出，滑落臉頰。

我好幸福。

和淺語在一起的時間是我的一切。

能聽到淺語說喜歡我……真的好幸福喔。

蟬鳴聲之間參雜了我的啜泣聲。

滴落的淚水一離開臉頰，便消失在空氣中。

夏日陽光射過身體，照得房內地板閃閃發亮。

『淺語，我最愛你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

然後，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瞧。

他緩緩張開嘴。

“——太好了。”

……欸？

我以為我聽錯了。說出這句話的他——笑了。露出燦爛笑容，看着我。

為什麼……為什麼你擺出那種臉……？

“原來我和芽衣子是相親相愛，真的太好了。”

回不上話。

“無所謂喔。不管芽衣子你是誰，只要能在一起都沒關係。”

胸口深處傳出陣陣刺痛。

我已經……已經死了喔？

雖然想這麼說，我的話卻無法成聲。

“不管芽衣子是誰都沒關係，和我一直在一起吧。就算摸不到也好，抱不了也罷，只要芽衣子能待在這裏就夠了。只要和芽衣子是相親相愛，我什麼都不需要。”

等等……

“我們要長長久久在一起喔。我會努力的。”

等等……

“對了，下次我們去好好約個會吧。不是什麼練習，而是真正的約會。再說你和初音也可以聊天啊，我在中間幫你傳話，這下你們就能和好啦。”

……等等啦！

“……果然還是會嚇到吧。就算說了，他們或許也不相信呢。我想周遭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說我看到幻覺，或是腦袋有毛病，所以不能到處說呢。例如安藝倫也打從一開始就認為我看到幻覺啊——哈哈！沒問題，就當做我和芽衣子，還有初音三人間的秘密吧！”

淺語……求求你……等等啦……

我說不出話，背部竄上惡寒，手指顫抖。

他的雙眼宛如玻璃珠般閃閃發亮。

那對玻璃珠內映照着我的臉——臉上既非驚訝也非絕望，而是緩緩被拖進昏暗深海中的神情。不過，映照出的臉隨即溶於我自己的淚水中消失。

——一無法觸摸的人，這段戀情不會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