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顏未改意蹉跎,碧霄台上雲飛墨
話說五百年前,天界戰神熵泱神君奉天帝之命征討妖族魑魅兩部,百萬天兵盡赴邊界之壤,至今方才大勝將歸。天帝大喜,遂詔令尋個黃道吉日於萬海碧霄殿為一眾將帥慶功。
於是,平日裏清閑至極無所事事的仙家們終於有了除卻品茶共酒、賞花對月之外的正事可以做了。
食神府便是各家之中最為忙碌的,俗話說眾口難調,此一言應在群仙身上亦很是貼切。天界歲月何其悠長,即使本無甚口腹之慾也不免須得開拓些類人的喜好。否則,數百數千年只平無仄那般淡然度過,也怕只叫仙者們欲生無一樂、欲.死.不能得了。
酒仙那廂較之前者便尚算清閑,只需吩咐幾聲、差着手下仙侍將早已灌好的萬年佳釀通通挖出來再送至碧霄殿中便可。但,許是因他年歲太大以至近百年來記性都不太好,竟忘了此前將那記錄了埋酒之地的冊子收到何處去了。害得府上一眾弟子侍者背着長鏟從山巔至山腳一通亂掘,到現在還沒找到。
萬艷台的溪客仙子本也遞了摺子自請帶領群芳為碧霄殿中添些顏色以表讚頌,但卻被天帝婉言辭去。言道“軍中將士多年征戰個個身負斷金裂石之力,若行動間無意折損周遭花精木靈,豈不反傷雙方和氣?”。我初聞此言便覺甚是有理,但萬艷台上下想必卻很是為此鬱卒,連這月交於我的三品花汁紅泥都少了幾分朱意。
我只是個沒有正經職位的散仙,性子也是襯了散仙中“散”字那般喜愛躲懶。既是無事可做,連日來,便只是刷洗刷洗幾方硯台,再將筆上毫毛墨跡沖凈后掛於廊下晒乾而已。如此,倒比那些整日只琢磨妝容鬢髮脂粉釵環的仙娥們還要閑逸。
光陰若流水,日.日.與山別。
慶功宴當日,碧霄殿中滿室雲霞蒸蔚華光盈彩,縹緲仙氣如雲似霧盡聚一處、濃郁得讓人連身前五步之外的玉磚地面都看得不甚分明。
我雖一早到了,現下卻也只能眯着眼,於各路仙家裙袍肩踵中磋磨了至少三四盞茶的功夫,才終於一頭.扎.進自個兒的座位。殿門之側就已閉塞至此,真不知當中之處又會擁堵到何地步。
灌了滿耳嘈雜聲論,品來竟彷彿禽舍雞鴨爭鳴之音。頓感無趣之下,我為了以防萬一,便斂了斂裙角端坐縮起,生怕哪位行路匆忙的仙家途經此地時無意中給我幾記迎尾痛擊。
好在今日無人有空與我這條微末之魚過不去,待四周景況稍顯清疏之後,甭管男仙女仙便紛紛如風逐影一般飛速掠走繼而精準落座。
只是,那圓凳上的綉墊似乎制的不好,我見周圍好些肌膚若雪瑩滑似玉的仙子們在那扭來扭去更迭不休。
知道的,自然曉得她們是在試哪個墊子更為綿軟舒適。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硬要在早已排布好的座位上再挑出一方上佳風水。
我向來皮糙肉厚慣了,體會了半晌,也分不出這個墊子和那個墊子之間的區別何在。苦思之際,鼻尖一畔竟有一陣無比熟悉的香風襲來。循香而去,便見月宮之主一身輕紗素衣、娉婷裊娜地坐在了我身側。
“你為何在這裏?”我霎感幾分驚奇,她好歹掌着司月之職,天帝也給封了個太陰星君,再怎樣也不至於被打發到這裏與我同桌而坐吧?
兩彎形若新月的細眉輕輕抬起,其下點漆般的靈眸淡淡瞥了我一眼,嫦娥道:“上首之席過於嘈雜,令人聽來不喜。”一語畢,見我仍望着她,便又補了一句,“負責排布席位的南鬥上仙與我有舊。”
說話間,她眉間微凝似有千般愁緒難消難散。我略略一思索,便十分理解此愁從何而來。
說起來,還是那白鬍子酒仙造的孽!把上萬年份的酒水當成奇珍異寶藏了個徹徹底底,任百柄鐵鏟漫山遍野挖來挖去也沒撬出個所以然。無奈之下,便只好提前啟了九千年份的來充數。可酒這種東西,缺了整整一千年時日積澱,品起來自然就是比不上一萬年的清醇濃厚。
那老糊塗日也急、夜也急,愣是使得原也不多的頭髮又掉了好幾縷,攢成拂塵在腦門上一掃,竟真叫他想出了個應急的法子。
跑去月宮一把鼻涕一把老淚說了半天,嫦娥面薄不好推辭,便由他令人將窖里存着的香脂丹桂並着數千壇海棠春睡以及新釀不久的時雨玫瑰搬得一乾二淨。
聽說酒仙回府一一品過之後,便每樣兌上幾分直接添到了那些九千年的罈子裏,也不知道待會兒嘗到嘴裏會是個什麼滋味。
難怪嫦娥寧願換了座位也不願意再見到那老頭,我思及此處滿腹同情,將桌上果盤往她跟前一推,信誓旦旦道:“待宴罷之後,我便帶着你家玉兔直搗酒仙洞府,定能掘出那萬年美酒相賠!”
她對着琳琅滿目的瓜果清清冷冷地看了一眼,才撿了顆櫻桃填入口中細細嚼了起來,動作乍看之下竟如佛祖拈花那般優雅好看,抿嘴咽了之後才復又望向我,道:“酒仙不過倚老賣老,仗着招牌和歲數一樣大,其實釀酒技藝着實不佳。我曾嘗之,只覺烈而乏味。”
……我倒是忘了,嫦娥仙子除了擅詩善舞、能歌且賦,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最大的特點便是美目之下不染塵微。酒仙的酒要是能入她的眼,她又何必親自釀?
“若你實在心疼那些酒,再釀之時便與我知會一聲,我雖手笨嘴拙,力氣卻是不小的,定能給你搖下一地桂花來。”
嫦娥莫可奈何的抬了抬眼睫,將剛咬了一口的蜜瓜塞進我嘴裏:“我看你是嫌月宮的玉樹太多了,竟還要去搶吳剛那廝的飯碗!日.日.夜夜時時砍着,聽得叫人頭疼。”
“呵呵……”我這記性莫不是被酒仙傳染了,竟不記得那月土偏隅還有個姓吳的罪奴。他砍得雖是不死之桂,但每每繁枝盡折落葉成堆,落在嫦娥這等惜花之人眼裏,也着實是樁天大的罪過了。
乾笑兩聲,我正欲再說些什麼補救,便被外頭幾道高聲唱報之音打斷。
“滄離大殿下駕到!桑落二殿下駕到!琉風三殿下駕到!照戈四殿下駕到!”
“瑤蟬公主駕到!靈犀公主駕到!”
聲若雷霆之鳴繞樑半刻方歇,逼得滿殿喧囂聒噪齊齊止住。我好奇之下翹首向殿門外瞧了瞧,心想着這茬子仙侍飛升前指不定也是水裏生的,一氣兒連吐六個名字竟還臉不紅氣不喘很有些餘力的樣子。
漫音若長階,引着天帝陛下的兒女們齊齊而入。四位帝子若芝蘭玉樹丰神俊朗,兩位帝女則如花似玉容色無雙。
不愧是真龍天帝的孩子啊,果然繼承到了和他們父親一樣的血脈!
我窩在角落裏,學着老仙們作出一副慈祥無比滿含欣慰的情狀目送六道天姿斕影從面前拂風而過。正看着呢,就見當中四位已然行至殿首,另一首一尾的二人卻掉了隊。
末尾少女笑顏如花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嘴邊的福橘,為首青年亦深情款款地看向我……身邊的嫦娥。
這靈犀公主目光實在過於熱切了,我被看得竟半天不好意思下嘴,正準備說上一句:“公主要不要食些福橘?”
就聽見她身邊長身玉立的滄離大殿下對着我身側美人溫聲道:“一別經年,嫦娥仙子別來無恙?”
言辭懇切如清風昭昭,眼神和緩似春雨綿綿。短短一十二字,聽來竟覺其中纏.綿.不已悱.惻.未絕,又似悵然支離仍余几絲未盡之語。
這滄離大殿下莫不是在凡間學過說書,說起話來誠然令我欲知後事、想聽分解。遂將剝成八瓣的橘子全部放在了靈犀公主手裏,自己又另拿了一片甜瓜,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們。
嫦娥不着痕迹地剜了我一眼,身正影直端坐如三清之像,彰顯出一派不為萬物所動的空靈氣質,一如既往冷而又淡道:“嫦娥一介女子偏安於廣寒之地,自不若大殿下戰場征伐刀兵相加那般危險。”
這答了和沒答其實無甚區別!我這麼想着,卻聽那大殿下玉面微紅、似是頗為動容道:“仙子竟是在為滄離擔憂嗎?實不相瞞,自從跟隨叔父征戰以來,滄離亦是時時念着仙子的。”
…………他從哪裏看出來嫦娥為他擔憂了?
我一直暗觀嫦娥額角面色,見她花顏雪膚之下隱有黑紅二氣上涌,只怕再這麼下去恐會破壞她萬載不變的端儀雅態,便急忙打岔道:“今日這慶功宴可真是盛大無比啊!真不知食神府都準備了什麼珍饈好物呢!”
靈犀公主已經默默吃掉了我給她的八瓣福橘,此時點頭如搗葯的玉兔,拉着滄離的一隻錦袖撒嬌道:“是啊是啊,往日那些菜肴我都吃膩了!大哥,你知道他們做了什麼好吃的嗎?”
小孩子注意力就是容易被引走,我對嫦娥眨了個眼,果見滄離大殿下的視線已轉向了自家妹妹,輕輕按着她的肩相當兄妹情深道:“兄長不知,待父神他們到了便可開宴。你若餓了,便同瑤蟬一起先用些糕點吧。”
靈犀公主拉着哥哥便走,臨走前還從我桌上順走了兩顆仙桃,又湊在我耳邊說了一句:“點絳姐姐莫急,父神這些天一直忙着與叔父議事很是辛苦。待他閑暇之時,我必會讓你如願以償的!”
如願以償?什麼願望?!我有些納悶,為何這小公主每次與我說話,我不是沒聽清,就是聽不懂?
嫦娥在滄離將要再語之際便已低下頭作與我敘話狀,全當沒接收到那一雙深邃含情的眸光。滄離見此似有幾分神傷之意,但終是片語未吐便攜着幼妹雙雙離去。
我是一條修行了八千年的直腸魚,慣來憋不住話,便念了一通咒后與嫦娥傳音道:“我卻不知,那滄離大殿下是在何時對你生了情意?”
“一千五百年前,”嫦娥對我,但凡是答了便定會說個明明白白頭尾皆在的。
於是,我便又聽她接着道:“那時他剛剛成年,自言每日分擔天帝政務分擔得很是艱辛,逢至焦頭爛額之際便舉頭望月,竟如醍醐灌頂很見成效。而後月月休沐時就奔至廣寒宮外走上幾圈,作上幾首酸詩讓白露(玉兔6號)或者廿一(玉兔21號)送與我看。如此千年未斷,我一篇都沒拆開,通通塞.進.了芥子袋裏。後來那袋子實在裝不下了,便叫銀霜(玉兔2號)替我一起還給了他。”
“那他豈不是很傷心?”
“的確。他收到后便又來廣寒宮找我,問我因何推拒?我直言以告,跟他說我其實不喜風流才子詩詞歌賦,反倒偏愛拳腳相迎刀劍相擊之景。此話一出,他卻不信,以為我連敷衍些許編出個像樣的理由都不願意。后又過了半個月,他令人傳來一封口信,道他要去從軍。”
我將剝好的一小捧瓜子仁遞給她,道:“倒也真是痴心不改啊,那後來呢?”
“後來他便去軍中了,我再也沒見過他,差點兒還以為天界本就沒有一位叫滄離的大殿下。直到昨日,他又往廣寒宮遞了份帖子。”
“情詩?”
“不,是他五百年來立下的所有戰功。洋洋洒洒列了二十多篇紙,被三月見到便拿去做了火信,說是墨香燒出來的炭好。”
“嘖嘖……”我扒拉着滿桌瓜子皮,有意警醒她道:“少年心易傷,來日變纏郎啊。”
嫦娥面上仍是不以為然,但我覺察出她其實已不勝其擾,不過礙着追求者是天帝之子的身份,不好明面上直接趕人罷了。此一節,我倒是相當感同身受,畢竟前不久,我家院子也差點兒被人拆了個七零八落。逼得我還倒搭上了幾截觀音凈竹,真可謂是打落牙齒混血吞吶。
此時,碧霄殿外那個疑似與我同族的仙侍又連着嚎了幾嗓子:“天帝陛下駕到!瓊華帝妃駕到!熵泱神君駕到!”
雕梁之上,青鸞朱雀兩隻神鳥聞聲而舞,繞柱齊飛。而下金階玉面龍紋浮動,隱現清嘯沉吟之聲。
白衣華服的天帝與青裙曳地的帝妃一派鶼鰈情深相攜而來。其後那位則黑衣流墨身如利劍,一經入內,便掀起一陣血野殺伐之氣。
正是那位天帝親封的戰神——熵泱神君。
我一如周圍群仙一般肅目而立,靜觀那三位至尊步履星移。忍了又忍、終是沒能忍住,抬起頭來遙遙朝前看了一眼。恰見至后之人袍服於風中翻飛,衣色深如夜海,映在眼裏,竟如濺了一滴飛墨那般生疼艱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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