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神魔
崑崙,登天之門戶,承天之石柱。一旦不存於世,天地分而複合,萬物由生至死。
此為西王母的原話。
叫我聽而感之,只覺着“群魔環伺,意欲佔山為王”這行當,當真不是尋常物種能幹得出來的。
……
自古鬼神無別,唯魔不同。
前二者天生,魔卻后存——其源為妖,食凡塵五陰熾盛之人,煉其臟腑、融魂入魄,以靈化之、便可成魔。
那一滴堪堪成了大氣候的魔血,一旦沾上昆崙山的山石草木,便足以悄然噬去上頭的一寸地靈。
何況,此刻昆崙山下,以妖入魔者,足有十萬之眾。
若非西王母神力通天,另布九重結界加以防護,將此一通狂徒盡皆拒於山門之外。只怕如今的昆崙山,便再也不復曾經的皎白如月純質天然了。
想我遠行才歸便聞此凶訊,費了半晌才於震驚之中回過味來。
心中腹誹道,怨不得西王母金口玉言無仙敢議,地府判官小弟子的隨口一句喟嘆之語,卻在諸界仙神之中流傳甚廣。
據傳,那於千八百座靈山仙境裏頭.好生出了一把名頭的小鬼差.名為甘青,其齡不過三千,天性聰慧,聞察敏覺。
可惜運道不佳,所司之地常年兵荒馬亂,烽火無止。亦使此瘠壤之亡靈,盡皆功過難定,且是非不平。
一日十二時辰,不眠不寐,亦僅足他清斷兩人。
前者以子易食,得糧而奉高堂。後者更甚,以子為食,烹而飲其湯。
一時碰見這等史無前例之奇案,甘青鬼差思量許久、亦是躊躇難判,只得遞了拜帖,尋見地藏菩薩座下的神獸諦聽。溯其根源,但求正果。
諦聽溫順,自是豎起耳朵隨他去聽。
不想甘青聽罷,卻是未判而先嘆,嗚呼一聲道:“‘人’這品類,一旦做起大惡來,便沒有我們鬼什麼事了。”
我初初聽來,只當是天高地長兼之山迢水遠,以致傳言摻了風,到了此處便已生誤。
可眼下看來,約莫是我耳目閉塞,不若佛土觀音,亦不若冥府諦聽。
……
如今,那不知從哪個污穢地界冒出來的十萬妖魔,貪心不足如蛇吞象,竟覬覦起了仙土之首的崑崙神山。
要知道,那動了真怒的西王母娘娘,可不是凡間山溝里、任人擄了去壓寨的美嬌娘!
不知她雷霆盛怒之下,會對山下諸魔施以何等酷刑厲法?
可嘆,我空有一身青囊妙術,卻於這司戰之事上.幫不上半點忙。
萬般無奈之下,唯有環起雙臂佯作搖籃,抱着睡得正香的軟糯紅鸞,顛顛倒倒、坐立難安,於福地洞天之外苦候許久。
我不知那會兒西王母對沉璧耳語為何。
許是曉得我神力不濟、仙法亦不精,這二位一通眉來眼去以意相會,竟都用的是密語傳音。
以至我凝神豎耳竊了半晌,愣是半點話音亦沒撈着。
如此機密莫測一般的行事之風,免不得叫我見了多思多想。
……
果不其然,待到將其翹盼出洞,我幾乎以為自己餓極之下、兩眼生花。
見前方女子一如往昔華貴無比,可後頭的少年,除卻容貌身形,卻彷彿全都變了——尤其是那一雙通貫古今的目中琉璃,竟令我一經對上,便恍然如見亘古星輝浸潤着的渺渺天地。
西王母朱唇微啟,眉目輕攏一片肅然,道:“古神既已不存於世,從今以後,他便是諸界仙神之主。”
——
天帝。
這是沉璧的新名字。
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自他入世之後,便已有十萬載不曾降臨的滅生劫雷,竟於沉璧立誓屠魔、受崑崙生靈敬拜之時,自天外而入,化成了夜幕之上的一顆星。
那顆星,叫紫薇。
我便是那時才知曉,原來“魔”這種東西,竟只有神能殺得。且還不是我這等半吊子的懶神,而必得是修行有成、靈台至凈的尊神。
魔血太污,與其廝殺之時,極易引得靈台失守,更有甚者,可能墮神成魔。
那五鳳之一的鴻鵠,便是交戰之中染了魔血,不願與其同道,索性棄了天生福壽,坐化己身成了一眼餘燼飛灰。
西王母神力磅礴,可惜早於十萬年前便使了一半、用以庇護膝下七女,不久前又費了好些用以施加結界。如今修為,尚不足全盛之時的四分之一。
是以,這護境除魔的要事,便通通落在了沉璧一人肩上。
然則,哪怕他一日戮去十魔,當下十萬之眾,亦令他一戰,便戰了萬載之久。
——
待到最後一隻魔首殞滅於他腳下,九霄碧落之上的金宮玉闕亦已然落成。
瓊琚清貴,玉瓦澄明,如若於日下雲端之中.拔立而起的另一處瀛海荒山。
年輕的天帝陛下着了一身綴玉繁繡的白龍冠服,一步一步踏上九十九重奉天長階。一路行去,諸天拜服。
我亦立於群仙之中,一色雪衣如許清泠,眼尾兩端卻已然生出淡紅薄霧。
白澤之心應是嵌了面明鏡,足可令我通曉萬物之情。是以,他瞞得過萬界眾生,卻唯獨瞞不過我。
那從頭至尾一身千瘡百孔、鱗骨相分的慘狀,令我望之如芒刺目,思之若劍懸心。
沉璧……這當真遭了大難的事主卻偏得強作無傷之態,行至上首尊位,一肩撐起這偌大的天界。
滿目血色,殷殷如雨,彷彿烈風忽至,卷了一場馥郁春紅。
綿綿無止,未見其盡。
我抑住喉間深嘆,將袖一拂,便令澤物之花追着尚未長成的玉龍之足,於默默無聲之中、悄然開遍了整個天界。
眾仙得見,只當我是錦上添花。
誰也不知,這常開不敗的仙資靈葩,裏頭浸潤着的,實為一泓滿攜藥石的清泉明月。
正如誰也未見,眼前至高無上的天帝陛下,於此萬載之中,究竟流了多少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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