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山海
天上地下,唯有一隻白澤。
歸墟聖火第一次降臨世間之時,我不過堪堪化出了人身。
彼時,雲流之中無分九霄,仍是一片清白逍遙。舉目仰觀,但見漫漫霞光、長風飛鳥。
遠古神族所聚安居之地,則是一片山海相連之所——山名“荒山”,海,叫“瀛海”。
我這會兒,便正藏身於荒山瀛海之間的一條小水溝。
全身上下擠作一團,只有兩隻眼珠幾欲脫眶一般,不甚死心地往外瞟了許久。終是不負眾望,叫我盼到了山風忽來、將四周野火吹散一些的正當口。便趁此大好時機,驅着兩腿跑了出去。
我原來有四條腿,不想幻了人身之後,竟足足少了一半兒。若是單單走路尚算正常,一旦疾步跑起、便顯得不甚穩當。
如此這般一路奪命狂奔,統共便摔了八九跤。最後一次直接踩空,從半山腰處一鼓作氣地滾到了山腳。
腦袋瓜子一舉搶地,因着天靈足堅,另崩壞了一角山石。
雖並不過分疼痛,但我仍是直欲淚灑千里。想來,當是大難得避,故喜極而泣吧!
心滿意足之時,我亦萌生出一個念頭,只覺着,這天底下一切如我一般圓溜溜胖嘟嘟、且還能在關鍵時刻一滾而動的物什,便都是最厲害、最美好的!
背後的山火還在燒,回頭一望,簡直沒完沒了。
我忍不住開始嘆息,嘆出一口黑灰,同時,又噴出一點血——這一路連摔帶撞的,叫我嚇得牙花亂顫,磕破了自己的舌.尖。
這血細如毫毛,順着下巴頦徑直往下,滴到了我懷裏的一顆蛋上。
龍蛋!
嘿嘿!應當是百年前吧,我因着吃多了野果、便跑到山徑上散步,卻忽然兩耳一動,覓見了一絲微弱的龍吟。再循着那音色、快步奔至水畔,便於龍穴外頭的水潭邊,看見了這顆蛋。
螣蛇素喜陰濕,恰好在這蘊涼涼的潭子裏頭乘涼。
見我一直圍着這顆蛋打轉,四蹄噠噠就是不走。便將黑信一吐,好心與我道明,說這蛋剛生下來不久,是被龍從龍穴里扔出來的。
我問它是哪條龍,它便沒入水中,再不答話了。
既尋不到它之生父,我便只得暫作一番養母。總不至將這可憐小龍棄之不顧,看它死了不是?
四隻白蹄齊齊上陣,小心翼翼邊踢邊踹。足足花了三天,我才慢慢騰騰、將它挪回自己睡覺待的石頭縫。
我對這蛋,其實很是上心。令它白天泡水裏,晚上曬月光,時不時還要尋些藤花香草,企圖逗它說話。
如此足足百年,撿蛋.的折騰不休,做蛋.的八風不動!
今日甚幸,竟讓我等一龍一獸偷得兩條性命!
我亦再沒什麼力氣.去尋清水,將這髒了的蛋殼洗乾淨,乾脆繼續若無其事地揣着,假裝上頭憑空生出了一朵小紅花。
嗯~還未孵化便戴了花,說不定…日後還能得出一個女娃娃!
……
眼前山海皆焚,我已無家可歸。
思量半天,便只好尋條明路,往別處投奔。
於是,我晝夜不歇、磕磕絆絆地走了十多年,終於來到了極西之境的昆崙山。
那一山之主的西王母娘娘,便正立在山前——想是一身神息於此長久駐留,日日醍醐灌頂,直逼得身後一棵不過百年的雪松都成了精。
這成了精的雪松估計是怕她勞累,兼之為圖報恩,便乾脆屈身伏地、化成了一把寬敞舒適的大搖椅。
但西王母沒坐,以至椅面上頭都結了一層磚頭厚的冰。
遠古諸神皆生混沌,縱使品貌不一、千百心性,也亦阻隔不了彼此之間的彌天因緣。
故而,我這好容易逃難而來,與她遙遙一個照面,竟當真生出了如見遠親之感。
喜滋滋樂顛顛迎上前去,衝著西王母那張漂亮過頭的臉,一時未能忍住,未有半句寒暄,便開始傻笑起來。
然西王母見了我,臉色卻瞬間垮得比頭頂的天還差。
一雙雍麗鳳眼微微眯起,將我這落難之身.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最後遠遠隨風一飄,凝在了後頭一路印着的血腳印上。
她擰着眉毛,與我問道:“身負雙翼,何以不飛?”
我掂了掂懷中龍蛋,將其遞與她看,坦誠交代道:“許是化形不久的緣故,我若是變出人身,便召不出背後兩翼。若是恢復原來獸形,亦也生不出兩隻手來。未有兩全之法,故而只得慢慢走來。”
風雪愈大,恍如於我與她之間隔了一道屏簾。
我幾乎睜不開眼,自然亦瞧不見此時的西王母面上.是何神色,不過,想來應有些鄙薄。
畢竟,自天地開闢,除我之外,應當再無這般無用的神者。
果然,西王母一顆尊首微微一搖,彷彿眼不見心不煩,領着我這居然能逃出聖火的白痴上了山。
……
一經到了地方,我便被扔進了水裏。
刷刷涮涮地換了好幾口池子,才令一身雪白雪白的長毛重見天日。
一身輕鬆爬上岸,見西王母正伸着長長細細的手指,戳了戳那白生生滑溜溜的蛋殼。
蛋殼上頭沾了我的血,因着過去的時間太長,已然擦洗不出原來模樣。
若是單單看那色澤形狀,倒還真像是一朵花,不過……是被壓扁了的那種。
攜着一身水汽湊將過去,我發現眼前的另半張榻上,竟還放着七個顏色各異的光團。上面明明暗暗閃閃爍爍、連番變幻不曾停歇。宛如一條於溫流之中融化的霓虹,大大方方地擺成一個圈兒。
見我伸手去碰,西王母也不阻止,只悠悠道一句:“那是我的孩子。”
我聽了心內一驚,險些一個趔趄趴倒床沿,抬起掌心、便於她前額觸了觸。這才發現,面前之神竟已少了將近一半的神力。
西王母面色冷白,似是毫無惋惜之意,且眉眼間反倒隱隱泛着些許慶幸,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能活下來。”
——是的,作為荒山的姊妹山,崑崙全境之內清凈平和一切如故,竟沒有半點兒被歸墟聖火灼燒過的痕迹。
我雖不明白其中緣由何在,但亦能感覺到,棲息於此處的仙靈精怪都十分平安。
西王母目光如水,一雙睫羽上似棲了兩隻蝴蝶,上上下下眨了片刻,末了與我一聲清嘆,前言不搭后語道:“你這小獸,不定日後會與那佛界生些因緣。”
可嘆我這時才出深山、沒見過什麼世面。既不曾涉足佛土,亦未有拜謁過哪位高僧,是以,便不知曉西王母口中之“佛”是為何物。
但見她面上笑靨淺淺,便也咧着嘴巴很是開懷。
全然不明,滿頭白毛皆被聖火燒光的自己,落於西王母眼中,竟無異於凡間山坡上的一頭禿驢。
……
昆崙山雪終年不化,比起荒山要冷得多。
為防將未及孵化的小龍凍壞,我便只好狠了狠心,於滿身白毛又剃了一層下來,交給西王母身邊的侍女,托她織了件禦寒的小衣。
待到功成,便將這麻袋般的衣裳往蛋殼外邊兒一套,背着它滿山轉悠。
這孵蛋之事,孵一個是孵,孵八個也是孵。
既無異處,我便不願多加耽誤工夫。
索性又編了一張雲網,將西王母的七個孩子連鍋端來,好叫小傢伙們就此聚到一處,熱熱鬧鬧的,開始了.每日三趟必然行之的遛彎兒。
西王母見之,自覺無事可做,乾脆收拾行囊去閉關。
我暗暗點頭,甚是如意稱心。
緣由無他,不過覺着即便神通廣大如西王母,亦好歹是初為人母,且還一連誕下七個。便總得與那凡間女子學學,好生將養一番才是。
待其出關之時,我正現了原形躺在雪地上。
八個娃娃皆在懷中,由脊上一雙羽翼虛虛攏着。不時撥上一撥翻個身子,也無絲毫動彈醒轉之意,光華湛湛,誠然一派好夢正酣。
西王母似是心情甚好,微微將身段一彎,撫了撫我頂上一片新生毫毛,道:“閉關之時,我為你取了個名字,叫‘靈樞’。”
聞言,我立時埋首入雪。
復而張口,於她掌上吐了只銀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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