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附水任東流
今日是熵泱神君自北冥之戰後,飲湯用藥的第三十日。
亦是,我將借宿於定疆仙府的最後一日。
重任加身的熵泱神君仍是無甚福氣、得享些許西境仙土的靜里清閑,被陟幽族乍然來使之奇事、一舉砸回了天界。
既掌着百萬天兵的滔滔權柄,便有庇護泱泱全界之責。但凡遇上些如此一般的非凡情狀,都需得一往無前迎難而上,輕易迴避轉還不得。
熒惑星君傳令方畢,得了熵泱神君微微頷首,即抱了一拳、躬身退走門外。
我便是在這一坐一行的瑕隙中,瞧清了那端坐沉默之人的臉。
——彷彿凡塵男子.未及而立的冠玉樣貌,如劍眉尾斜斜勾出一筆清寒冷厲,而蘊了光的眸底、則透着絲毫摘自遠夜的漫漫孤寂。
生於凡塵,后得地藏菩薩度化,經劫洗鍊,飛升成神。
但……成神之後的歲月,或許、卻不若旁人所想那般逍遙快樂。
熵泱神君緩緩抬手,將指尖銜了許久的玉子輕綴案上留白之處,於一雙魚目窺伺之下抬起首來,淡聲吩咐道:“點絳,去與格桑知會一聲,收拾行裝。”
……
赤金羽車雲中再起,鳶飛逐日一般,落於蒼天層巒。
熵泱神君與熒惑星君二位別駕遠走、奔赴碧霄雲海。
接引青鳥中、領頭的那位緊隨其後,與我喚了一聲“留步”。纖頸微垂、輕啟秀喙,在我雙掌中放下一隻玲瓏精巧的點翠小匣。
啟開一看,裏頭微微凝墨的蘭色絨羽上,安然托着一枚石青色的發簪。
簪身細長,嗅之有悠遠淡香,似是以崑崙境內的某種靈木為料製成,簡而又素之餘、亦不失一份天然秀雅。
送簪的青鳥順帶給我傳了句話,言道:“此為我族濯濯公主.為著日前失禮於仙子之事,聊以致歉之物。因着昆崙山下,公主偶見仙子面上紅紋如花、甚是美麗,便想着應配以木簪戴於發間,才算相得益彰。一番美意,還望仙子笑納。”
除卻地府一干陰魂精怪,這是我頭次聽到、有人贊這.頰上的鬼啃紅斑.美麗。
若非已曉得濯濯公主自相思情斷後便目力漸退眼光奇差,我定是要拎起尾巴於原地蹦上幾下、才得將滿腔喜形於色好生抒發。
但既已明了前事,我便只是極淡定地短暫怔了怔,抿着上下兩唇、對着面前瑞鳥露了副合宜笑色,納簪入袖托其言謝。
——
回了天界,我本應先行前往月宮、與嫦娥報一聲平安尚好。
但一足尖微伸身前、才且碰了碰定疆仙府的門檻,便好似淌了一池定魂水似的,愣是駐在裏頭脫身不出。
於是,我便忍下胸中難安,攬了裙擺煙雲作一柄掃地拂塵,孤身坐於書屋之外石頭階下。
將整條魚從頭至尾置於此方靜渚,我不禁想了想,這天地萬界形容聲色時時變幻中,那宛若磐石的不移之人,究竟是以何種心情,熬過三萬餘年殷殷血野.重責盈身的漫漫光景?
……
然,不等我這顆奉於項上的魚腦想出個所以然,琢玉上仙便已然聞風而來。
形色匆匆之下,甚至未及用上些府中仙娥呈上的香茶小點,便捧了我依她先言、於芙蓉凋謝后拾起的一袋烏瘴五濁之氣。
掂了掂份量不差,才松下心神與我道:“好在仙子一絲不少、將這凝了形的五濁撿了回來,否則平白玷污崑崙仙境一方凈土,西王母娘娘座下的各路仙神必定要與我尋些麻煩。”
“唔……”我閑閑仰頭、兀自賞着蔽於雲色凝綠如桫的葉影,一時間竟很想要從中擷取些沾了草木光華的悠野香意,漫不經心寬慰道:“若當真有了麻煩,也當是與我這催花罪魁來尋,何至於牽連到仙上之身?”
琢玉上仙撇了撇嘴,與我亮出一口白牙,嗓如硬鼓道:“你我既為友一場,便算得系在一根細繩上的秋螞蚱。若一方埋入黃土,另一方也定得沾些塵泥!”
她如此決絕義憤一說,引得我肺腑微震之餘,亦生出幾許詫異。
扭着脖頸看將過去,正見身旁女子以指按揉眼下青痕,滿面疲憊垮着一張清麗秀顏,難得抱怨道:“這段時日閣中事務實在繁多,轉輪似的將我驅地四處亂跑。桑落殿下這身子又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個午間、不過觀了一場滄離殿下與琉風殿下的兄弟武鬥,許是心神激昂了些,便直接吐了血。任我翻遍先人典籍仍未尋得補靈之法,照戈殿下一怒之下,險些引火燒了藥王閣!”
吐血?!
我左右兩隻眼皮齊齊一跳,天界不過光陰半月,何以,便能生出如此噩耗?
忙揪了琢玉上仙袖口,差點將其方才入嘴的一口清茶濺於雲頭,與她急聲問道:“桑落殿下目前怎樣?當真油盡燈枯、無法長久了嗎?”
琢玉上仙不得不咬緊牙關、才得以將內里清香茶水咽下喉頭,道:“潰靈之症又豈是那般好治的?!也就是陛下,為著愛子、不惜耗費神力精心護持了近兩萬年,便是與天奪壽,也該當將要到頭了!”
唉,我吐了一聲輕嘆,默然無語。
憶起奔赴北冥之前,碧霄殿上天家和樂、親睦融融的場景依稀卷在眼帘。置身其中的異眸少年雖天生矜弱,卻亦是於父孺慕、於妹憐惜,形容言語間帝子風儀分毫不減。
誰能料想,今夕再聞此人音訊,便是只剩滿腔_一朝風驟起、花謝少傷懷_的遺恨了?!
琢玉上仙道:“要我說,最可憐的仍是陛下。自桑落殿下出生后便草木皆兵一般、生怕餘下諸子仍有不顯之患,便將一身神力散落於骨肉兒女之身。可即便如此,卻仍是留不住這偷來的兒女緣分。”
喉頭微哽時便說不出話來,我睜着兩目細視院外楓林之上陡然吹起的一陣悲來秋風,心內卻唯恐桑落將來當真不治而去,天帝陛下悲怮至極,便要再令我多作出一室故人舊景。
雖是姿容面貌盡可付諸筆端,可終究不過一張無情白紙。
哪怕在世者日夜相對、臨壁而望,目之所及,也仍是滿眼入骨心傷。
……
熵泱神君回府之時,神色間亦匿了些許黯淡之色。
應是聞了如我所聞一般的音訊,正為金蘭兄長將失愛子而擔憂。
我一碗湯藥熱了三回,置於懷中以袖擋風、至了此時尚且微溫。便急忙支棱着酸麻分叉的魚尾奔到他面前,道:“君上,該喝葯了!”
熵泱神君眉眼微垂、將我望了望,一言不發,伸手接過葯碗。
我細瞧了他曝露碗沿之外的清俊下巴頦、暗暗腹誹,這人平時吃藥與小孩吃糖一般利索果決,怎麼到了最後一次、反而如吞了把鐵片渣子似的,表情如此難看?
莫不是桑落當真命數竭盡!
還是,那遠道而來的陟幽族生了禍端?
亦或,又有哪出地界生出了些吃人妖魔?!
腦中思緒翩飛無際,熵泱神君一語入耳,便斷了其繼續猛漲的勢頭,他道:“陟幽族聖女以其族聖物凝了桑落的潰散之靈,兄長心存感激,便允了他姐弟二人極其隨從暫居天界、物色與其聯姻之人。”
“哦。”我眨了眨眼,欣然感慰之餘,不免對這陟幽族的推衍之術大為讚歎——十六萬年才出來一回,便正好能趕上.救下天帝之子一條性命。這算的,果真精準至極!
如此楞聲低頭不知多久,幾欲觸頸的下頜處傳來幾點微涼。
順着柔勢將頭一抬,目中的熵泱神君立於廊下,披了一身樹影月華。如畫眉眼間堪堪流轉的,無不是一片前所未見的溫然靜好之態。
我被這雙通澈玄明之眼.瞧的胸中微窒。
偏生這眼睛的主人,還有着一張極漂亮的嘴唇,上下開闔、柔軟包裹着兩個字。
“點絳。”
那是我的名字,依言點了點頭,煙塵血骨、黃泉靈.肉便如若春日融冰一般驟然軟去,彷彿頃刻間便化作了一池綿流夜水。
有人廣袖輕拂,正好將那汪迷離淺色掬起,安安穩穩,附托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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