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樹生花美人妝,妄以相思補肝腸

第2章 玉樹生花美人妝,妄以相思補肝腸

哪怕在偌大的天界之中,廣寒宮的嫦娥仙子亦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大美人。

前日,她令手下的玉兔仙使給我送了帖子,邀我於後日月圓之時去她園中賞花攀桂。

月白信貼上秀墨如簪冷香沁人,我捏在手中十分歡喜。當下便拎着一隻暖玉耳壺鑽入門前斑駁竹影,就着燦燦晨曦採擷起了片片葉尖上凝集的朝露。連着兩日,盛了一壺將滿,才放下早已舉酸了的一雙胳膊肘。

心想,此當堪做手信。

其實,若換了去別處赴宴,原也不必如此麻煩,隨意尋些香茶軟絹、或珠寶器物之類帶去便可。反正我本也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仙,送些什麼東西自也不會有人在意。

但對嫦娥仙子,此舉卻萬萬不可。

她位列仙班之前,便是人間帝王之女,身份尊貴。后初登天界,亦不願逐入仙流定居雲海仙山。天帝素來寬仁,便准了她的請願,隨她一人獨佔星漢之外的孤月之地,並將一隅荒寂宮殿改名為“廣寒”,作為她的仙府。

而就在嫦娥仙子踏足當日,月宮之上千頃玉樹一瞬生花,杳杳冷霧並攜螢火星輝傾瀉而下。乍見如此盛情美景,淡漠若她也不禁為此動容,就着翩躚廣袖盈盈一舞,全做拜謝。

當是時,花葉蓁蓁如歌如訴,美人一舞曼若驚鴻。凡天家仙者眾,見者紛有所感,不見者唯余長嘆。

自此,一舉奠定了嫦娥仙子在天界美人排行榜上絕世而獨立的卓然地位。

作為美人,還是令天界無數大好青年趨之若鶩的美人,嫦娥仙子在平素待人接物方面,也和一般的女子有所不同。

——廣寒仙宮,無帖則不得其門而入。且凡赴宴者,皆不可攜黃白俗物。是以,我若悖了她的意去玷污寶坻,不說那桂樹叢中成群的玉兔,單單就是那些傾慕於嫦娥仙子的男仙們也必定會擯棄前嫌同心協力將我打出仙府。

做魚難,做仙亦難,做小仙則是難上加難。

七畝青竹嫩綠若碧濤,陷於雲海將我那三間陋室團團圍住,乍看倒真像是太上老君丹爐里那些個圓滾滾的丸子。

我撫了撫裏頭最早種下的兩棵竹子,觀其色澤,感其意魄,便知化形之時便就當在這幾日了。不枉我辛辛苦苦地栽培了好幾千年,每日天不亮就起來施肥鬆土,入睡前還要給它們讀上三遍《大日如來心經》,總算有所收成,可以給自己添上兩個能說話解悶的小童了。

兩樁事將休,一時間心頭大慰,遂帶笑枕高入眠。朦朦朧朧間,似是連那夢裏周郎的模樣都更好看了幾分。

然,月有陰晴圓缺。天,亦自有不測風雲。

赴宴這日清早,我剛抻了抻懶腰步出房門,便險些被眼前所見之景駭得差點厥了過去。

只見我那日前還青蔥蔥水嫩嫩的小仙竹兒,已全不若往常如勢如青霄的卓卓玉立之姿,紛紛東倒西歪蕭然瑟縮地戳在院子裏。一眼望去,十之二三斷了半截根須,另有四五掉光了滿枝繁葉,只餘一二還算完好地保全了舊時面貌。

但與我一打面,便齊齊嚶嚶地哭了起來。

風吹嗚咽響,仍如梵音唱,聽得很是令人心酸。

此等情勢下,我也無暇他顧、去尋那趁我夜半高鼾之際來此作惡的奸徒。便急急回屋,將床頭那隻七寶匣子拖了出來。

——百年前,西天王母的七個女兒在同一天齊齊出嫁,我因着天帝之命去給她們做了一幅闔家團圓圖,在群賢仙盛宴上也蹭到了一杯薄酒。西王母愛女如命,見我揮毫之下七女面貌栩栩如生躍然於紙,心頭寬慰之下便另賜了我千尺雲綾以示謝意。

我接了雲綾,卻並未如一般仙子仙女之眾將其裁成衣裙披戴於身,只尋了個清凈角落鎖了起來。心想着有朝一日,若還要送禮,便可不必破費,直接將這雲綾轉送便是。

卻不想,有朝一日竟是今日。兩手并行雙剪齊下,那一塊如煙似霧仿若霓虹的彩緞薄綾便被我剪成一堆小山高的破布條,每條約有三至四指寬,想來用以纏物捆紮甚是合適。

所謂舊貌換新顏不過如是,待我使了仙法將青竹斷裂之處一一裹好后,雲海偏隅中滾來滾去的綠丸子已經變成了彩丸子。若不及細看,怕是每每於雨後布下長虹的斕若仙使亦會錯將我這破屋當成自己的仙府。

魚身成仙已是天大的機緣,我這八千年來日日修行,奈何學會的仙術仍是使得不算到家。待我修整完慘遭劫掠的院子,東天金烏都已蹦躂着身下三足回返至長梧海下了。

垂暮如胭,光陰似血。

我倚着修竹炮製的一桿長鋤杵在林中,口乾舌燥之下竟隱現幻覺。彷彿面前正立着一布衣凡夫,作半仙狀掐指一算,與我道:“老夫料定,你今日必有血光之災!”

雲衣透汗,於夜風將起時令我打了個寒噤。

廣寒宮今日必是門庭若市,此刻雖已過了宴客之時,但為應和美人文采添墨,必有兩三群武將拼了萬把千年的老命裝作風流才子,厚顏無恥地將一身鐵肉釘在月土丈深不肯散席。

我若此刻赴宴,必會遭一幫軍中虎將群起圍攻,可若不去……

天靈之處兩兩分魂當即交戰,須臾之間難分高下!

罷了罷了,如今天界盛行以瘦為美,我自是不可食言而肥。便毅然決然提了竹露招來一朵暮雲,顫顫巍巍地奔着月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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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曉月微星,香海幽凝,確是一番良辰好景。

我戰戰兢兢地佇立在廣寒宮外,徘徊怯進。只在心中暗恨,此前未能與那看守天門的順風耳打好交道,否則,此時稍借長風之勢便可一探其中虛實。

若那些武將還在,我一經入內,必定小命休矣。

“吱呀——”一聲細響傳來,抬頭望去,臉泛梨渦的玉兔仙使於洞開的藍玉仙門后沖我微微一笑,道:“點絳仙子終是來了,快請進吧,可別讓我家主人再枯坐下去了。”

我低頭一看,見這位玉兔仙使腰間玉牌中央正書了“廿七”二字,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因故未能及時赴約,是我之過,煩請廿七仙使快快為我引路吧。”

廿七展顏一笑,很是熱心地接過我手裏拎着的玉壺,蹦蹦跳跳地在前頭引路,邊蹦還邊回頭望我,似是生怕我在宮門內也能將她跟丟了。眼見她一頭簪滿桂枝的白色髮髻在腦後將散未散,我甚是膽戰心驚,總覺她會一不小心將我那質地薄脆的玉壺生生顛碎。

幸而我真身終是水中白鱗魚,而非樹上黑羽鴉。未能一語中的,廿七將我引至樹下花庭之時,壺中甘露仍是一滴未灑。但那粒粒香花,卻飄若春雨、潑了端坐於木案之前的女子滿身。

我見此美景不免喟嘆,黃金之色本為世上大俗,卻不想因了其主,已成天上至雅之物。

在我思緒紛飛至極,那鋪陳於案的盈香廣袖中已然探出一截皓腕。嫦娥仙子屈起纖纖玉指,揭開了我先前扣在壺上的蓋子:“原以為你是睡過頭了才不來赴我這折枝小宴,卻不想,竟是因擷露而來不敢行之過快嗎?”

我乾笑兩聲,算是應了她的這句打趣。

廿七兩隻紅眸撲閃如樹上欲跌的櫻桃,將我一把拉過按倒在月宮之主對面的另一張藤椅上,滿臉單純道:“仙子快坐下吧,我家主人知您不願與那些個天將會面,早已將他們打發盡了才令廿七去接您的呢。”

“是嗎?”聽聞此言,我更感心虛歉然。一語未出,卻又見另一位白髮紅眸的仙子正託了個玉盤從一從玉樹月影掩映的亭台中步出向此行來。步履從容如雲徐徐未至,甜香裊裊若煙撲面迎來。

待她走至身前,我已忍不住悄聲咽了好幾口唾沫,眼巴巴地望着她將那淡青玉盤中的金色糕點置在桌上,又動作優雅地以素色玉盞斟了兩杯竹露放在主客二人手邊。

不愧是全技能榜上排行第一的玉兔,我瞧着她腰上那塊刻着“元初”二字的牌子,心中很是為她雅而又雅的舉止讚歎。雖面貌身形各異無一處相同,但這隻玉兔的一舉一動簡直和嫦娥仙子如出一轍,想是千年相伴,不知不覺,也在其主身側沾染了一些風花雪月之色、空谷幽蘭之雅吧。

嫦娥仙子舉盞清啜,淡語如清歌,慢聲道:“元初,我想和點絳仙子單獨敘話,你帶廿七下去吧。”

“元初尊令。”優雅沉靜的玉兔之首牽着剛剛化形成功的幼妹雙雙離去,她們到底是一窩生出來的兔子,面貌相仿對望如照鏡,偏旁人只能在一走一跳間,才能看出雙方的迥然氣質。

我咬了一口軟糯清甜的桂花糕,滿足之餘不免也奇:“西天王母七女七色,怎麼到你這裏,一窩二十多隻兔子化形后卻儘是一個模樣?若非看她們腰間鐫名,我定是一隻都不識得的。”

“此言非也,”她蔥白指尖點了點我的下巴頦,道:“三月那丫頭在兔子裏面也算是耳朵尖的,若讓她聽見這話,想來你這輩子都吃不到她做的點心了。”

我摸了摸嘴邊糖粉,笑呵呵地贊道:“嘿嘿,三月的廚藝確實非同凡響!聽說食神府的元宵仙君來你這挖了好幾回兔子了,次次碰壁,可到現在仍沒死心吶。”

“哼!”嫦娥仙子冷哼一聲,如畫眉目間罕見地露出鬱結顏色。

許是見我面上驚疑,她不甚情願地出言解釋道:“那胖子自以為長得肖似我宮裏的月餅,便屢屢擅入廣寒宮與那些尚未化形的玉兔嬉戲。半年前,更直言要向我求娶三月為妻,被我趕出宮后猶不死心,竟於夜半之時潛入宮中欲帶三月私奔。后因誤將棲棲認成三月,才沒能成功行事。”

“額……未料想元宵仙君竟有如此好膽色。”在廣寒宮偷兔子,和在凡間偷孩子沒什麼兩樣,嫦娥仙子沒將他直接打死,也真算是手下留情了啊!

“我從前看他身形肥胖至此,也曾猜測過他當年究竟是如何走過升仙台的?現在想來,許是靠滾的。還有那雙眼睛,竟比凡塵魚目還要更瞎上幾分!”

仙氣仙氣,何謂仙氣,就是嫌棄起人來周身依舊縈繞着飄飄仙氣。我悶頭撿了塊糕點接着吃,沒戳破她已經氣糊塗了,居然還氣憤人家眼拙認錯人這回事。

待到飲罷滿盞甘露,嫦娥仙子才堪堪澆滅胸中的一腔鬱火。片刻之後,又恢復成原先淡然若水飄然如夢的月宮之主了。

我早已習慣她於人前後無縫切換的兩張面孔,淡而又定地享受完美食后,只覺唇齒之間仍回蕩着無窮餘味,心情大好:“眾仙只知嫦娥仙子貌美無雙艷壓群芳,卻不知廣寒宮的煙火味更是美味無比令人沉淪吶!”

嫦娥露齒而笑,美目之中三分釋然七分惆悵:“天界仙家何止千萬,哪個不是日日修經論道、百鍊勤學,也就只你這條貪嘴的小魚會喜歡我宮裏的人間煙火。若不是早知你生自九幽黃泉,我還以為你同我一樣,曾久居凡間呢。”

我眨了眨眼,笑道:“你怎知冥府之中就沒有俗世煙火?凡夫死者入輪迴前,都要在奈何橋上喝孟婆湯的,生前所思所憶被盡數剝落沉入黃泉之底。我幼時每每於其中暢遊,便都能從裏頭嘗到人間的味道呢。”

一言既出,我頓覺糟糕。抬眉望去,果見對面女子面露悲苦、恍恍然流下一滴淚來。

是我大意了,不想幾語閑談亦能觸及她那樁傷心舊事。

嫦娥之淚落下的瞬間,便被忽來的微風抹去,便是世上最為無羈之風,亦不忍見此絕世美人凄聲垂淚。

“羿……”她悄聲念出凡間夫君的名字,雙眸微濕其中浸潤着我愕然的臉,道:“從前,我每每見你便心生幻想,盼望着后羿死後入冥府時曾在黃泉逗留,曾為我留下過什麼口信,又被你因緣巧合吞下帶至天上。與我魚腸尺素,代他聊表衷腸。可日日夢醒后,我便知曉,那儘是女子奢望罷了。”

何止是奢望?

我不忍向她開口,凡人輪迴之前,前塵盡洗一空。后羿已在人間生生死死無數回,孟婆湯也不知灌過多少碗,哪怕今夕孤月一朝墜地,兩人隔世重逢,他又怎會知,面前的絕色仙娥曾是與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呢?

情之一字,誤人至此,誤仙如斯!

后羿為重病之妻求取仙藥,代價便是他自己的命。

彼時,西王母幼女戀慕凡人,既拆散不得,又無計可施。正於怒火滔天進退兩難之際,見一凡間男子前來求葯,便心生一計,賜下結蟬之蠱加以試煉。

須知,凡人命數皆有天定,神仙亦更改不得。但若以命易命,用自身余命渡於他人身上確是可以的。

結蟬之蠱中有兩條蠱蟲,服母蠱者由死而生,用子蠱者從生至死。

西王母原想着,后羿得葯后必定貪戀己生,不願去救那病懨懨的妻子,她便正好可藉此明例規勸自家犯傻的閨女。誰料那后羿對嫦娥竟如此深情,當真吃了子蠱,將餘生壽命連帶着十數個前世中積攢下來的功德全都給了嫦娥。

當夜,嫦娥在被哄着吃下“藥丸”之後立地飛升,卻眼看着自己的丈夫無故而死。大惑之下,升仙之後未拜天帝,就跑到崑崙,去尋製藥之人西王母要個說法。

西王母那廂正鬱悶着呢,好容易想出個妙招斬斷紅線,卻不想起了反作用。後裔情深如海,反倒造就了一出傳世佳話。小女兒聽聞后感動得眼睛都快哭瞎了,便更不聽勸,一心一意撲在她的董郎身上。說哪怕只做一世夫妻,也好過日後生死相離。

高坐廟堂的西王母再見到佳話女主角嫦娥,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將憋了許久的唾沫星子往嫦娥面前一吐,三言兩語就把后羿求葯的經過全部和盤托出了。

嫦娥大受打擊,一口殘血噴在崑崙仙宮雪沉玉鋪成的地面上,竟叫萬年頑石有了芯,當場生出滿殿的仙草奇葩。

西王母這才深感世間真情的威力,心內動容之下,將嫦娥收做義女,相處萬餘年,倒也真生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母女情誼。

“王母娘娘不是承諾你,會派遣精靈耳目在凡間為你尋找后羿嗎?他是個好人,當年功德便可令你飛升,現如今輪迴而去,也必定會有個上佳命格。有朝一日,若他也能成仙,你們亦可在這月宮再續前緣。”

我向來懼見情人之間的相思綿淚,此刻掏出帕子為她小心擦着。只想着替她開解一二,便盡尋些好言軟語說與她聽。同時,亦在心內暗暗祈禱着,后羿啊后羿,你可得爭氣,要記得修行,也千萬別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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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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