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明燭映冷絕
近日來,我與熵泱神君也算朝夕相見。
朝日初生,彩霞曳雲紛至而展,我於一色水光瀲灧中醒來,他已在晨風好景下看書。
夕去暮殘,蟲鳴零星徒唱二三婆娑小曲。我撐不住眼皮昏昏欲睡,最後扭頭朝他瞄了一眼,但見一盞如豆燈火微蒙之中,那人還在看書。
書中有何物我尚且瞧不分明,但如此一來二去循環往複,看書之人的脾性我倒是琢磨出了幾分。
比如,熵泱神君若覺書上一言有理、似有借鑒實用之效,心情尚好,面上便淡漠萬物不冷不熱。
若反之,瞧見狗屁不通濫竽充數之辭,心情不佳,則必眉凝冰霜、目含烈焰、待人於水深火熱。
今日,他心情便算尚好。
只因,熒惑星君新婚百年的蜜月休沐之期終於用完了。
想是蜜裏調油膩膩歪歪了許久,出籠…不對,是出府當下便興沖沖提着一柄赤炎寶劍來找熵泱神君挑戰了。
熵泱神君從善如流,也着人取了佩劍,褪下長袍露出裏頭的窄袖武服。
我觀這兩位天界戰神的架勢,覺着此戰應是千載難逢,必定打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能令千山動容萬界失色。
便從水裏探出頭來、趴在筆洗邊沿翹首欲看。
誰料,熵泱神君見我如此好學,卻反皺起了眉頭。將那冊書了《地藏本願經》的竹簡徐徐一展,在筆洗四周繞了個圈,道:“兵器交擊必有殺伐之氣,你在此好生待着,莫要被影響心性。”
滿目高深佛法迎面而來,我目瞪口呆之餘,頭一次覺着,這血咒劫灰當真染得不是時候。
竹簡縫隙里,二人不拼法力、只比招式,卻已是劍影如花翻飛滿院,行雲流水氣吞山河。
我在裏頭看得十分不盡興,但仍堅持斜眼窺視了一個多時辰。見兩人偃旗息鼓止消干戈,雙雙收劍入鞘踱步而來,才趕忙又鑽回水裏。
熒惑星君一經入內便施施然坐下先品一口茶,再抬眼看來就瞧見了這冊特立獨行不符合熵泱神君風格的竹簡,面上便泛了一絲不解:“君上這是……”
熵泱神君抬手將經卷一攬,露出裏頭緋紫晶瑩的小花,和頭頂鮮花的我,答非所問介紹道:“這是點絳。”
喝茶的那位看着這邊面上一片空茫,半晌沒說話。
我猜,他應是在想……“點絳”究竟指着是上面這朵花,還是下面這條魚。
但此時我也無甚心情去管自己於他人看來的屬性了。
只因,頭頂有人睨了一道冰冰涼涼的目光將我迎頭罩下,且罩的我好生心虛膽怯。便伸着腦袋一看,果見面前桌案上落了一粒透明如圓餅狀的水跡。
應是我方才偷窺時不小心濺出來的,而以熵泱神君的眼力,也必是看見了。
唉……我吐個泡,俗話說軍令如山不遵便罰,我雖不是天兵營裏頭的,但始終寄人籬下,今日的經書恐怕得多誦上七八上十遍才行了。
熵泱神君此時卻忽而移開了視線,看向熒惑星君,道:“陛下昨日與我下棋,道昆崙山下王母廟中香火有異,不知星君可曾知曉?”
熒惑星君放下茶盞,俊朗如旭日的面容上泛出些微凝重:“此事紅鸞亦與我提及,岳母庇佑崑崙全境生靈凡人,享香火供奉數十萬年。但近日,卻有大半凡間香火未入天界、便不見蹤跡,雖於岳母神力無甚影響,但始終有些蹊蹺。”
熵泱神君低頭看了看手中經卷,不知想到了什麼,道:“香火之種,於神來說便是錦上添花也不如。可於其他東西,往往卻有大用。”
熒惑星君眯了眯眼,道:“君上是說,恐有妖物竊取神者香火,妄圖以此行悖逆妖邪之術。”
熵泱神君點頭:“不無可能。”
熒惑星君眉頭緊皺,一身金邊錦衣忽顯出幾分蕭狂肅殺,義不容辭道:“多謝君上提醒,小仙這便去向陛下請命,誓必將此狂徒捉拿歸案。”
熵泱神君垂頭看書:“星君慢走。”
熒惑星君跨出階沿,便駕雲向碧霄殿的方向奔走了。
這神情之急切、這步伐之生風,叫我看了當真心生感嘆,只覺紅鸞仙子挑相公的眼光顯然很好,西王母這大女婿着實很是孝順。
正花枝亂顫感嘆着呢,卻聽後頭熵泱神君道:“今日經文多念十遍。”
“……”我只覺着自己當真有先見之明。
雖知他聽不見,卻還是吐了個水泡,道了一聲“是”。
——
萬萬沒想到,此番昏頭漲腦之際將我拯救了的,是入夜前天帝陛下的一紙詔書。
宣我前去鏡花殿。
熵泱神君挑了挑眉似有些意外,但仍是無比乾脆地放了行,任我化了人身隨傳召的仙官一道走了。
我已許久沒試過駕雲的滋味,此刻顫顫巍巍立在雲頭上,清風沁水迎面掃來,周身鬱氣乍然間不翼而飛。心曠神怡之下,竟生出了幾分腑內動容之感。
因着晚間仙家甚少在外,腳下雲頭也行的比平常要快上許多。
不一會兒功夫,便到了雲霄十殿之一的鏡花殿。
傳召仙官悄聲退走,令我一人沿着一路鑲珠玉階直行而上,越過滿殿飄然若水的煙白飛紗,輕聲踏入內殿之中。
天帝陛下已然褪去華衣,只着一身素雅如竹骨的淡青長衫,上無點綉,黑髮無冠,宛如凡界的一位濁世佳公子那般、於天光寒窗之下形單影隻煢煢孑立。
我見之心內一嘆,朝他微微頷首算是行了禮,未呼“陛下”。
當年我初至此地,他便與我說過,此殿獨立於其他九殿之外,乃三萬年前新建,裏頭無珍無寶,唯鎖着他心頭一片水月鏡花。
是為虛幻之所,故此地也無所謂陛下。
我便遵他的意,不以君臣之禮跪拜,也不於言語中稱他為陛下。
天帝回過身望我一眼,含了琉璃的通透雙目又轉向殿中別處,有些悵然道:“昨夜神遊歸墟之外,憶起她當年帶我於凡界離水邊玩耍,偶見水中一靈龜產子之際、遭巨蟒纏襲。我發龍吟將蟒驅走,她採藥制丹救下靈龜。那靈龜心生感謝,便伸首伏於水畔,任她掌心撫摸……今夜,便幫我將此圖作下吧。”
“是。”我低應一聲,行至長明天燭之下。
筆墨紙硯皆已備好,玉屏溫軟、托着中央昏黃如暮間雲霧一般的竹紙。我隔簾而望,輕易便能瞧見沉睡於對面玉榻之上的女子。
那女子秀髮如墨鋪展於身側,眉眼輕闔,雪膚緋唇,頰帶珠玉之光,未有艷麗絕倫之容貌,卻端得一副自然天成之氣韻。
這便是靈樞神女,萬界統御於九霄之後,死去的第一位古神。
據說,二十萬年前,古神寂滅于歸墟聖火之下,唯有瑞獸白澤、從龍族抱來一顆初生的龍蛋一併逃離火海。而後耗費十餘萬年將其撫養長大,最終繼承古神遺命成為天帝。
瑞獸白澤,便是靈樞神女的真身。
她與天帝情誼深厚,奈何三萬年前歸墟再啟,聖火加身神魂盡滅,徒留一具遺體被天帝迎回天界,保存至今。
須知,神者無夢,即便有,周公亦不敢擅入。
是以,天帝每逢憶起舊事,便會召我來將他所述內容畫下——此無他用,唯能寄思親之情而已。
我繪丹青雖手藝算佳,然工筆甚慢。常一畫一整夜仍不能完工。天帝性情寬厚,亦不急於一時,便令我天明之前離開,入夜後再來。
其實我本性懶嗜睡,但幸而未有不敬、於此打過瞌睡。
許是因殿中燃着上好香料之故,每每夜半時分於煙爐香氣熏染之下,便能生出幾分通體舒泰之感。
今夜明燭長天,燈火料峭唯餘一殿孤寂冷絕。
我執着筆,希求盡善此方畫屏,方能以慰天帝至尊仁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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