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滄海一粟納須彌,幽鱗贈爾作甲衣
從前,我只知道芥子袋這種東西可以用來裝書、裝衣服、裝食物。但萬萬沒想到,還能裝得下一口活水溫泉。
琢玉上仙道:“所謂‘芥子納須彌’,須彌是什麼?是仙力!只要仙力高,便是一座萬丈高山也能裝得。”
我彈了彈右腕布袋上的兩隻飛燕,心裏納悶:明明是佛家造出來的東西,為何催動時非得使用仙力?
若是只拼佛法、只猜禪機,單從天界算,我理應能排得上前十才對。畢竟,當年我也曾憑一己之力,令觀世音尊者越過群仙,唯獨只賞了我一截凈竹小枝啊。
可嘆可嘆,未料我竟這般懷才不遇!
琢玉上仙未能看出我的滿腔鬱卒,從變幻出來的溫泉山石之中折了三把仙草,掰成幾段搓出草汁后便扔進了水裏。
溫流逐淺綠,寸草攜芳魂。水汽蒸騰如若仙境,真叫人想躍入其中好好暢遊一番。
就在我垂涎三尺之際,琢玉上仙已然飛速褪了衣。烏髮如鴉羽,輕垂似雪肌,邁着纖長小腿步入泉中,引得身後一路漣漪微動草色沉浮。叫旁人看來,便恍若玉斛珍珠於晚風中悄然落湖那般曼妙無衷。
見此情景,我不由鬼使神差地四下望了望,只見滿帳雲霧之中,除我之外,確無他人。
她已靠着青白山石躺入水中,眯眼嘆出了一口碌碌白日的腌臢濁氣。
見我不動,便探出半截玉頸喚道:“這水溫正好,不涼不燙,又被我摻了些藥石留香,保管你泡了之後就想淹.死在裏面!”
可惜魚是淹不死的。不過,她既如此盛情相邀,我也不好再加推拒,便也除下衣裙將自己泡了進去。
滿身汗意入水過後便消於無蹤,我頗為欣喜地動了動膀子,只覺先前的骨肉酸疼之狀也好了很多。
正想好生將她謝上一謝,便見對面女子又擺出一副深沉不已的玄妙神情瞧着我。
“……”我扭頭看了看身後,除卻石頭還是石頭,又看了看更遠處的身後,除了桌椅板凳便是木鏟鐵鍬。
百思不解其意之際,我回了頭,琢玉上仙不知何時遊了過來,又在水中抓住了我的手。
“?!”我差點咬到舌頭,“……仙上,你這是在做什麼?”
琢玉將我右手的五個指縫指尖看了個遍,問:“你為什麼不生魚鰭?”
原來是仙者的天性之一,好奇之症發作了。
既不是要棄醫從廚、學做煮魚片,我便放下心來,笑着縮回手:“我因在黃泉中食了不少五味煙火,故也由此生出五片魚鰭。但修成人形之後仙力尚算穩固,便輕易顯不出來。”
她追問:“那,你這五片魚鰭分別生在身上何處?”
醫者這行當似乎都普遍比較求實較真,為著不將她誤導,我便只好據實相告道:“胸腹背各有一片,魚尾處一片分出兩股,故共算作五片。”
“咦?”琢玉上仙有些不解,“黃泉的物種都長得這般古怪嗎?還是只有你一人這般古怪?”
我回想了下在地府見到過的各路鬼怪,只得道:“應是都如我一般古怪。”說完覺着似有不對,便又掰着舌頭與她糾正:“大家古怪程度與我不相上下,只是,都各有各的古怪。”
琢玉上仙聽完仰頭,在水面上一倒:“可惜我藥王一脈不可身入九幽之地,否則怨靈鬼氣侵染天靈,便會盡失五感不辯藥石,再難行從醫之事。若非如此,我早便已經潛入地府,抓幾個小鬼上來研究一番了。”
眼看這具香艷.浮.屍橫陳水波之間,埋於霧后嘆憾連連。我即使再怎樣嘴笨,也應勸上一句,便取了靈台之中尚未遁走的一分禪意,與腦中水色拌了拌,裝作觀世音附體一般與她道:
“醫者遍行天地,最善也只能救得將死未死之人,延續其一線生機。便本不該與鬼神衝撞,反丟了手中生氣。仙上承的是濟世救人之責,自不必於幽冥之物的認知上苛求自己。”
話音落了三刻,我正疑她是否已與周公相會之際,飄着的琢玉上仙便正好於水中鯉魚打挺一般、由橫變豎坐了起來。一手微動,變了方茶盤出來置於水上。
她動如行雲流水般的倒出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給我。
“點絳仙子,不瞞你說,琢玉平生有一夙願。便是效仿我師祖靈樞神女,通曉萬界萬物之情貌,澤物救世盡除災病禍端。奈何,迄今為止,卻只對飛禽走獸之症尚算精通。至於水族、尤其是非一般的水族,別說醫上,就連瞧,也沒能正經瞧上過幾回。”
我啜了一口這平時根本喝不到的香茶,神清氣爽道:“靈樞神女真身乃上古瑞獸白澤,既身負混沌神力便自然要肩負蒼生重任。她已神入歸墟,倘若尚有一絲真靈在上,也必不會希望你急於求進步她後塵的。”
我本好言相慰,想不到反令琢玉兩眶泛紅、露出一副將要棄茶飲淚之狀:“此一節我緣何不知,可恨天道竟如此不公!早早奪了師祖性命不說,竟還叫我晚生了一萬多年,連師祖的絕代風華都未能親眼見到半分!”
看來,我這小仙也有大天賦,便是一言既出,便可默作一副美人垂淚圖。
聯想凡人常引經作賦,如琢玉上仙這般與先聖無緣相見只得神交的痛惜遺憾,便應襯的上那一句“恨不相逢未亡時”吧。
唉,天命已然註定,後人從何能改?
我拍了拍她的玉肩,觸得一手如玉肌理,便又若無其事地將咸豬手訕訕收回:“若你實在想要研究地府鬼怪,我或可幫上些忙。”
她抬起頭:“當真?”
我道:“回天之後,我便要去一趟地府還書。那時,我可與奈何橋邊相熟的鬼怪說說。興許能請一兩位得空與我一起上天,屆時,便可在我院中為你們引薦。”
她將我兩手一併捧了起來:“如此甚好,多謝仙子。”
謝完,卻又並未將我兩手放下。覆著茶香霧氣的眼角眉梢間帶了一兩分期盼似的看着我,水意熏染下的嫣紅唇瓣輕輕動了動。而後卻又一語未吐,似夾着滿腔失望地垂下頭。
“……”我剛才難道無意中對她幹了什麼?
想破腦殼沒想出,便還是忍不住問了:“不知仙上可還有旁的事,也在小仙力所能及之內?”
琢玉上仙許是亦曾神交過一位姓姜的太公,見我如此問,便笑容滿面地抬起頭:“有的有的,仙子可否割愛送琢玉幾片白魚之鱗?”
“厄……”我很想拒絕,奈何此刻說出去的話便如同當年灌進腦袋的水,是怎樣也無可挽回的。便只好舉了一臂顯出白鱗來,飛快從中揪了三片下來遞與她:“自無不可。”
說完,在水下猛地按住了脫鱗之處。未讓血絲溢出,污.了這口清泉。
琢玉托着我那三片鱗如珠似寶地看着,突然猛地撲過來將我抱了一抱:“點絳仙子今日大恩,琢玉此生必難相忘!”
言罷,便嘩啦嘩啦鑽出溫泉,隨手披了件外衣,便跑到營帳里掛着的明珠下頭細看去了。
即便兩人同樣一絲不掛,即使被強行抱了一回的人是我,但我亦是生出了一種,好似反佔了她一個大便宜的感覺。
原來,我還有一種天賦。便是莫名其妙給出一件東西,便能引着美人對我投懷送抱。
主人已出,我便也不再多留。從芥子袋裏取了件乾淨衣裳換好,和她打了聲招呼,便出門尋我的住帳去了。
應是就在附近,畢竟軍營之中統共也只有三個女仙。若是紛紛打亂,未免會給將士們生出多幾分的不便。
沿着一列營帳走到了頭,門前守帳的天兵哪個都是披堅執銳一絲不苟、門神一般緘默無言未給我丁點兒提示。
不好叫他們離崗破戒擔了責難,我便只好拖着尾巴繼續找。
約莫找了一個時辰,還是沒找到。
營帳啊營帳,你究竟在哪方?
十根腳趾扒拉着地面已然酸痛得緊,我亦實在無甚力氣再叫自己生出一身薄汗。便打算在營地外找個背風之地抱臂而眠,即便睡不着,權當閉目養神也好。
行到宛如竹筍叢生的營地外頭,婆娑月影便無甚遮擋地漏下雲頭,在腳下前路上流.瀉.開一地似水光華。
我抬頭望了望,頂上弦月如鉤未見絲縷麗影,我便放下心。天地一去萬萬丈,我既看不見嫦娥樹下起舞,自也不會令她也瞧見我此刻落魄形貌。
三百步之外,林林黑礁沐在月光下泛出微白玉色,只斜斜留出下頭一筆未及的濃墨。
我向著黎明前的無光處奔了過去,許是睏倦過頭,直至腳尖踏上一片嶙峋石影,才驚覺腦袋頂上好似有人。
那人背對營地半躺在石上,兩腿之一閑適微屈,似是正仰面曬着月光。耳邊濤聲陣陣,那人吐納無聲。我目之所及,只能看見他一頭鋪陳於夜風中的長發,在明明涼月的照耀之下,呈現出一片恍若飛雪的霜白之色。
莫不是又一個“暗戀嫦娥不得,唯能寄情於月”泥足深陷在單相思里的男仙?
我這尾攪局的魚正滯於原地暗自猜測,那位受了攪擾的局中人卻已然回頭,冰冰涼涼地問了一句:“下頭何人?”
我這才看見他淹在月光下的半張臉。
長眉入鬢若遠山,黑眸點漆納靜藍。與天帝有七分相似的俊朗無塵之貌,與瓊華帝妃如出一轍的幽深明凈之眼。
這是……天帝第三子琉風。
每逢那些有家室的天將遞了摺子請休,天帝便會看上一番后酌情准奏,再另找些無事的天將補上這個掉下來的窟窿。
許是這回的窟窿太大,便只好將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兒子頭上。眼看四子之中,大兒子戰罷方歸,二兒子體弱多病,便大筆一揮將剩下兩個小的全送過來了。
我這是不巧,正撞上了兩個小的裏頭那個大的。便忙彎腰屈膝行了一禮:“小仙點絳,見過三殿下。”
琉風三殿下一手撐岩跳了下來,與我道:“夜深至此,何以獨自在外遊盪?”
累極之下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便據實以告:“小仙路上睡過了頭,醒來后,便不知自己的營帳位於何處。”
三殿下似是就着我的名字想了一想,道:“營中女仙不多,你與靈犀便同住一帳。她應是初到北冥玩得過於盡興,竟忘了與你說。”
我猜着他應是不會讀心術,便追着他的話音、在心裏無聲嘆了口氣。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往公主帳中去就好,如何要這般來回折騰。
我看着地,目送一雙流雲錦靴越過我,踩着地上光影步向營地。
未料,那錦靴的主人見我不動,便又頓了步,回首出聲向我提示一句:“紅蓮天火之下,東側第三帳便是。”
我聞聲抬頭,正巧又瞧見他先前隱於影中的另半張臉。
山脊般挺直的鼻翼邊,如若墨海的眼底下,竟好似掠了一絲泛着光的水痕。
一瞬月晦之下魚眼昏花實在沒看個分明,我便及時拉回將飛的思緒,遙遙道了句:“多謝三殿下。”
步履於地之聲再起,幾息之後便再不可聞。
我搖了搖頭,於心中下了一番定論:三殿下的真身,想來還是徹徹底底隨了其母!
龍族之淚一旦落下便會化為琉璃金火,且只會在神者寂滅之時,受歸墟感召才能流下。而這般對月流珠的風雅之事,一般只有南海靈鮫才能做得出。
本以為龍與鮫生的,至少也能是半條龍。可事實證明,好像還是不成。
嗚呼哀哉呀!
紅蓮天火灼灼盛放,一眼望去甚是好找。但,我卻着實不想再過去了。且不說與公主同住也是需要一定底氣的,僅僅是走路這件對魚來說本就純屬折騰的事,我今夜也萬萬不想再做了。
便還是依着原來的想法,打算直接在眼前選出一段最為陰暗的角落糊弄一下。將將尋了塊較為平軟之地坐了下去,還沒等躺下,便又被人打斷。
熵泱神君居然和三殿下一般睡不着,三更半夜起了興緻。跑到同一塊礁石邊,臨風聽海、對影曬月。
不愧是叔侄,除了興趣愛好相仿,連默契程度都頗高啊。
他亦如前者一般,一眼發現了我這條白月光里的臭魚乾,半垂着一雙狹長的眼看我。
唉,我這兩條腿應是在今日不小心犯了太歲。
甚是狼狽地爬了幾爬站起來,尚未將裙邊灰塵拍下、把着裝捯飭整齊、再擠出一個驚訝激動中同時夾雜着欽佩崇拜之情的笑臉與他見個禮。
便被一把抓住手臂。不偏不倚,正好是被我去了三片鱗、只剩半茬生魚肉的那處!
“嘶——”我咬着舌尖如長蛇吐信一般倒抽了一口涼氣,偏又不敢掙脫。仗着他身量太高、應是看不見我垂下去的臉,便翻着眼皮沖這人瞪了好幾圈。
被瞪之人似無所覺,但卻並不妨礙他周身不知為何升起的怒意。
我低着頭,聽見熵泱神君似是在我頭頂灑下一堆着火的冰渣子:“我半日之前才與你說要注意修行,你便如此大意。若非黃泉血煞之氣過於濃烈,已然散佈於整個軍營。我都不知,你竟無用至此,連種一段靈石結界亦能負傷。”
“……”我看了看被他握住的手臂,清楚記得不過是顯了幾道血絲,何以便濃烈的足以瀰漫整座軍營了?
且不論熵泱神君是否誇大其詞,但其話中臆測卻是誠然有誤的。未免聽他再強調一遍我的“弱質”名頭,便只好掙了掙手臂、使他不要繼續於我傷口上撒鹽。
隨後露出微微淺笑,鄭重與他糾正道:“君上誤會了,小仙並非是在種結界時受傷的。而是在結界完工之後,回營時偶遇了琢玉上仙。一番交談下,她與我言明了對地府物種的淳淳嚮往之心。我甚是感動,便自己拔了三片鱗下來送給了她。”
“愚蠢!”他聽完前因後果,便又為我下了另一重不遜於前者的貶論。
我看着他的臉,不知那一張冷麵上此時泛出的是無語還是無奈。但他果真不愧是神,肚中既可容納百川,自也不會和我這無知小仙一般計較。
見我不解其意,便仍是紆尊開口了:“地府鬼怪本就身無生氣,一旦遭受損傷,再塑其形便要比尋常仙者慢上百倍。此一節琢玉不知,你卻竟也不覺?”
“……”厄,難怪我五千年前養了半截尾巴就花了八百年!
心有戚戚焉之際,我竟忘了立時認錯,便又聽熵泱神君頗為不善道:“北冥之海妖氣甚重,岸上軍營之外都尚且需要結界防護,毫髮無傷者沾染海水都很可能身中劇毒。明日,你若一經入海便出了岔子魂歸地府,卻叫我去哪裏尋第二個繪圖之人?”
我竟在天界著名的好戰之帥.打仗前夜給他添堵,難怪這般不冷不熱的莫測性子也愣是叫我搓出了滔天火氣。
可這鱗片拔都拔了、送也送了,即便要的回來,恐怕一時之間也安不回去吧……
未料一片好心卻做了這等壞事,這可如何是好?
正當我想破腦袋頭髮掉光的前一刻,便見那熵泱神君不知做了什麼,引出一陣金光在我面前閃了一閃。
等那金光將將沉寂,我便見他轉身回營而去,只在腦後拋下一句:“明日午間天光最盛,你便在那時下海。”
我後知後覺地在左臂內側按了按,將袖子一把掀開。只見原本那塊淡紅傷處,不多不少,附了三片黑鱗在上頭。
我低頭嗅了嗅,嗯,是龍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