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辭相思忙
清早,在萬豐路。
徐林給我一塊玉佩。我認識那塊玉,是她帶了多年的;她不喜歡玉,但這塊家裏人給她的玉她一直放在身邊能看得到的地方。我知道她把它給我的好意,然而我現在看到圓形白色巴掌大小的物體就想扔。
“你自己留着。”我擺了擺手。
她瞪了我一眼,一定要我收下。
我對這人毫無辦法。
我收到的玉比夢裏那塊小很多,也沒有多餘的刻畫,就是中間有個圓孔,用來穿懸挂它的紅線;通體發白,倒是有光澤,是塊讓人踏實的東西。
徐林沒問我出了什麼事,但我其實很想說,要不哪天會成遺言呢——我心裏有不祥的預感。
然而我不好開口,我不願被她當做是神神叨叨的人。
這天我照常送她上班,自己拐去了長豐路的家。長豐路的1006號,這個銘牌是新換的,原來的長豐路沒有這麼長,原來的日子也沒那麼沉重。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來這裏,明明空無一人,連帶自己在這裏的記憶都荒頹了。還能拾起多少?我沒信心。
當我掏出大門鑰匙時,才有一種安全感撲來,或許這是我來這裏的全部意義。
家裏每年都會打掃和修繕,這些都是我哥回來的時候做,大抵會趕在過年前。才過去個把月,院裏的雜草便恣意起來了。家裏的院子還不算小,可前後院各佔了兩棵大樹,落葉紛飛,看起來荒涼而衰敗;前院的柚子樹種下有二十年了,據說是我小時候想要種的,可我沒有一點印象;後院的是棵臭椿,我哥就喜歡奇奇怪怪的樹。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留戀這個地方;陽光從樹葉叢中一瀉而下,如綢緞,捧起我的心,似是要寬慰我,這世上的每個角落都可以充滿陽光,沒有什麼妖魔鬼怪作祟。
我靠着那顆柚子樹好久,它有了新葉,不知道今年會不會長柚子。這棵樹的營養一直不錯,也不只是地下埋了些什麼好東西,還是它本身頑強而固執,總之每年基本上都結有柚子,縱然我們沒去照料它。柚子樹大了,擋了些鄰居家的空間,不過他們不介意,隔壁的小孩子還會來摘柚子。隔壁家姓顏,有一兒一女,妹妹跟我年紀差不多,而哥哥年長許多,小時候是妹妹來吃柚子,現在是哥哥的孩子來。我跟他們家很熟,在十歲之前。
現在,這裏一切都很安靜。可能是位置好,縱然這批房子老了,這裏的許多住戶都不捨得搬走,所以像我這樣離家久了的人還能認得鄰居們。
我多想被囿於這方陽光下的靜謐里。風吹不動我的心,時間只能從我的耳邊悄然而過,雲雀鳴囀,藤蔓繞桿,什麼都不能打擾我。
陽能驅散陰霾,但我不知道它能不能驅趕人心裏的幽暗。昨夜到家,我突然意識到抒衡與夢中人的相似,嚇得渾身冰冷;今早被熱鬧的陽光叫醒,倒也不覺得害怕了;溫暖的陽在告訴我,我在人世。
影影綽綽間,我見着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誰?”
我的話擲地無音,像是被丟進黑洞裏。
這個社區比以往都要安靜,過於安靜了。誠然,有工作日的關係,不過連周圍的老人家都沒有活動,這就是罕見得怪異了。
背後柚子樹的老樹皮突然間刺得我難受,想着也要去上班了,我起身準備離開。
“小夥子。”
是抒衡。他出現在我的面前,出現在院子裏。
“我沒關門嗎?”我記得我隨手關了大門。大門重,連接處又生了銹,不容易推開,就是闔上得快,稍給點力,它就能關上。
“門攔不住我。”抒衡微微一笑,眼神清澈而真誠,聲音醇厚,結合起來卻陰冷而可怕。
“你?”
這是要跟我攤牌了?他年輕時定學過溜門撬鎖的技能,一定是這樣——小偷小摸的技巧罷了,我如此安慰自己。
他試圖靠近我,我只能往後退,不小心撞到了柚子樹——頭疼。
他見我彆扭又膽小的樣子,停下步伐,“別躲,你躲不過的。”
“我給你一點時間準備,下午來伏明村找我。”
說完,他轉身走了;七十歲的老人家,健步如飛,他的話不輕不重,錘到人的心裏卻痛得要死。
“憑什麼?”
我朝着他的背影吼,他居然停了下來。
“你逃不掉。”
他都懶得看我一眼,扔下句頗有震懾力的話,便走了。
他是走過來的,還是用飛的?又或者,周圍有他的同夥?
昨天我確實把黃布和裏面藏着的玉給了他,當時腦子裏想的都是以快些完成任務為上;可當我想明白他可能是夢裏人時,發現自己已經無可挽回。
我到底是着了什麼道,為什麼會做那樣怪異的夢,突入起來神秘的老人家專程要來找我?如果一切是抒衡的盤算,那麼他怎麼做到控制人的夢境?如果不是,抒衡和夢裏的世界有什麼關係?
循着我們的常識,其實夢只是夢,我雖在昨天拜訪安邑萬豐路之前沒見過抒衡,但夢裏的人和抒衡長得像可以用他們是大眾臉來解釋,我在夢裏就沒看清幾乎不敢抬頭的侍從們;而玉和黃布——畢竟我拿到的黃布上沒有字,不是真的詔書,我得到的玉是缺了中心的玉璧,而不是夢裏完整的玉,所以一切可能只是我過分的聯想。抒衡在意黃布和玉,可能就是玉璧值錢,想跟我交換什麼;雖然我一直不認為富甲一方且幫助集體打拚數十年的人處事只有這麼點眼界,但如果玉石是他的軟肋,又或者他另有隱情作理由,所以才讓我下午去找他。至於他怎麼找到我的,那就更簡單了,以他紮根本市幾十年的勢力,查個毫無防備的我並不難;又或者,他找人跟蹤我……總之,事情一定沒我想得這麼複雜。
我給這個奇怪的局費力找了好些理由,才讓自己心安些。
不過,我是個謹慎的人;我並非膽小懦弱,只是喜歡謹慎。於是我進家裏,翻出以前用過的紙和筆,寫下,“哥,徐林,如果找不到我,不要報警,但也不要放棄找我。去天溪的伏明村。”
我不放心,寫了三張相同內容的紙條,分別放在一樓書桌和餐桌玻璃下,還有一份被我放在玄關一幅畫的玻璃框裏。選擇壓在玻璃下,是因為這樣才看得見;我不需要留下什麼隱秘的線索,我若真不在了,還要人揣測有效信息,這樣太費時間。此外我還需要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玄關的畫不是什麼大作,而是我哥小學的作品,出自他手的,等他回來,總會看一眼;書桌和餐桌應該是長安回來最可能用到的東西,這房子雖然不用了,但書房還放着長安和父母的一些東西,他用得着。唯一遺憾的是,長安一年間能回來的次數也就那麼一兩次,而出於和我一樣的理由——對父母的懷念,他基本不會在家居住,這樣必須要在他第一眼看到的地方放上字條。
此外,徐林沒有這裏的鑰匙,我等會兒要給她,還要提醒她常來。
其實,我也想把話跟他們倆挑明,但是以長安和徐林的腦迴路,直說我被夢境困住了,他們的第一反應一定是送我就醫;此外,我確實不想大動干戈,畢竟可能只是我多慮了,怕是前些天終於追完的“konan”大結局讓我心有餘悸,所以今天腦子裏才一堆不祥預兆。如果我這次沒事,那就回來把這些紙條收了;如若有點什麼意外,我也只能靠長安和徐林了。
但願一切順利。
不能再拖,我也該上班了。先把話跟領導說明,抒衡的破事我不管了;再去找王大生,他到底在抒衡那兒遭遇了什麼,才捨得把這麼重要的人放給我。
“領導呢?”我沒見向新子在辦公室,急匆匆問同事。
“出去開會,今天一天不在。”這個憨憨的同事抬頭問我,“咋了,這麼急。昨天的抒衡怎麼樣?”
這位叫何子涵的主,他倒不急,一幅看戲的樣子。也是,旁人不知道我此刻有多焦急,把我扔火堆里烤,也未必有我此刻的心焦。
我接着去找王大生,他在樓上。他可不好找。
“怎麼了,大兄弟,這還上班呢。”
“抒衡——”我示意找個沒人的安靜地方。
“昨天你找到他了?”
“他請我喝了一下午的茶,然後讓我今天再過去。”
“但是你一句話都沒問出來過?”
他似乎知道我的處境,怕不是他自己就是這麼吃的閉門羹。
果不其然,他抬了抬手,交疊在胸前,懶懶地說,“我上周也是這樣,在伏明山頂喝了半天的茶,茶確實好喝,不過他沒叫我再過去。”
“然後你就把工作扔給我?”
“也不叫做‘扔’。”他解釋着,“抒衡對本地來說是個大人物,不止於他一手建立起了伏明村的品牌,以一己之力帶動整個天溪山脈的發展;他還建立了一個涉及整個地方的‘帝國’,所涉足的龐大體系讓人無法窺見其全貌,可怕的是,雖然他本人到了暮年,但這個’帝國’還在不斷擴大。”
“你口中的‘帝國’是個什麼意思?”我聽糊塗了,在我的印象里,用“帝國”一詞如此“誇耀”一個當代還活着的人的豐功偉績,要麼確實對一個行業乃至社會做了長久的貢獻,要麼就是黑社會一類必須要打擊且正在打擊的歪門邪道。
“不止於商業,似乎還在投資科技,但他投資的方向據說有些玄乎;他當然是個正面人物,不然就不是你我出手調查了。”
他這話我倒是信,王大生這麼一個靈活的人,不會將自己的安危置於旁人手中;誰都可能直面危險,就他不會。
可我還是遇到險情了。
“抒衡低調,但我們覺得挖出他背後具體經手的事,是個很大的熱點;距離抒衡第一次當上伏明的村長有四十年了,但他一直沒有接受過媒體採訪,也沒主動而單獨在公眾面前露面,從來不對公眾說一句話。這樣的人物憋了大半輩子的秘密,這個大半輩子還和本地的發展掛鈎,可能還涉及更為廣泛的範疇,他突然有一天同意了我們的採訪請求,你不激動嗎?”
“他主動同意的?”
“也不算多主動。據說我們每年都會發去一份採訪的邀請,堅持了二十多年,堅持到換了八任大領導,從一開始的期待到後來的固執,再到後來的無所謂、慣性發邀請,我估計最近生病住院改變了他的心境,讓他同意了。他口風緊,但他身邊的相處過的、再者住附近的,這些人中健談的可不少,他們說抒衡身體很好,從沒見過生病吃藥去醫院的時候,就是今年年初這次,住了一個月。”
確實,生病了,意識到身體機能的衰頹,隨之心境發生變化,想在自己匍匐耕耘了數十年的人世間留下些話語——這再自然而然不過了,我突然覺得抒衡有了人情味。
“所以你就接過這任務——”
“用詞不夠準確,我那是爭取的。”
得,王大生真能見縫插針地吹噓自己。
“所以你還是在遇到麻煩之後就扔給了我。”我想再逼他說出點什麼來。
“這不叫‘扔’,一來我覺得抒衡可能不喜歡我,而喜歡老實的,當然了,從現在的情況看,他應該就是那樣臭脾氣的人;二來,你們的向新子一直想做這類調查,於是就給你了。”
這小子這副嘴臉,是不是還等着要我的感謝。
我沒理他,自己下了樓。
這還沒走到辦公室,門口杵着個黑衣男子,見我過來,露出滲人的微笑;這款微笑我見過,和抒衡是同一款的,他們大概是練過。
“抒衡的人?”
“姚遠先生,抒老有請。”
“我還要上班。”我沒理他。大概是比他高那麼一兩厘米給了我勇氣,我頭也沒回進了辦公室。
“抒老不就是您的工作?”
他嗓門大,我怕嚇着同事。“走,走。”
我可能是糊塗了,什麼防備也沒有,就跟着走了。
坐上抒衡的車,才意識到,我應該跟人說一聲,交代幾句。
“別想了,你逃不掉的。”坐我旁邊的抒衡似乎能琢磨透我的心思。
也是,我此刻的窘迫和慌張,路邊的貓狗大概都能覺察出來。
“我們要去哪裏?”我強作鎮定,但其實這話一問出就暴露了我的慌亂。他昨天和今晨都預告過,要在伏明村和我交換能用上的消息。
“別怕,我會讓你平安回來的,而且不耽誤工作和生活。”
我終於敢轉過頭仔細看他,他回我一個不知真心還是假意的捉摸不透的微笑。
都說眼神不會騙人,可身旁這位眼睛澄澈的人真誠的眼神卻只能讓人覺得沒底,而非踏實而靠譜的真誠。
我什麼東西都沒帶,就被命運的車輪捲走了;這瘋狂而霸道的車似乎還能做到不留車轍。
我回望遠去的高樓,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愈想愈害怕,為什麼,為什麼我此刻就是有自己會消失的恐慌。
我口袋裏就一個手機和一串鑰匙,以及徐林早上給我的玉,手機只有百分之十的電;而鑰匙是長豐路老家的,一串上有兩把,一把是大門的,一把是家門的,因為才用過,還沒想着及收起來,直接放上衣口袋了。我本想把鑰匙交給徐林,再交代幾句,好讓她能找到我;看來沒機會了。
我仔細看車內的陳設和裏頭坐着的人,除我以外——不會真是黑社會吧。我們這兒治安這麼好,真的會有這麼猖狂的黑暗勢力嗎?作為深入群眾和社群的記者,我怎麼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