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詩酒半浮生
太古月影是把輕薄的匕首,其實不需要我雙手去握。月影本就是給嬴湛這樣的女生用,對我來說反而小了些。只是,作為匕首,小有小的好處,偷襲甚是方便;就好像我就這麼一劃,便逃出了監獄。
是逃出那個昏暗而不見底的監獄了,我離開了那個曠日無聊的被囚禁狀態,但是又到了另一個被困狀態中。
風族人是不打算放過我了。
我癱倒在一塊礁石上。我確定那是礁石,我的頭一半懸在礁石之外,以至於能很清晰地聽到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殘月的光輝試圖將我的濕衣服烤乾,可它只能將我的身心照得冰冷;天色昏暗,這就又是晚上了嗎?
江心月混亂的時間,加劇了我心力交瘁的狀態,我此刻根本不想起來。
之前,我用太古月影劈開了牢房的囚禁,卻收穫了洪水,應該是那時發大水,把我推到這礁石上來的。
“你是不打算起了?”
是子珀的聲音。這老頭的聲音很有特色,一聽就是從事玄學工作的,我不必起身去找他那張臉,一聽聲音便知道是誰。
“可有人救了你,你總要見見吧。”
果然,憑一把小匕首是逃不出監獄的。
我正要起身,突然一個人撲過來,把我生生按在地上,地上有不少碎石,磕得生疼。不過,我是個抗疼的人;不管以前是不是,從伏明山摔下來后,就是了。
這人的頭髮纏着我的臉,臉則靠在我肩上,我看不到是誰,但我似乎能感覺到。
“子湛?”
神醫同志,你不要做這些不妥當的事情好嗎?我推開她。這個我在地球之外見到的第一個類人生物——或者用他們的標準,那就是人——救過我,也用匕首差點殺了我,這會兒又來這麼一出,我理解不了她。
“月影好用嗎?”
“果然是你給我的,你怎麼做到不讓我察覺的?”
“因為我是月人,月人有月亮一般隱藏自己而不讓別人察覺的天賦技能,你也可以理解為‘潤物細無聲’般的作用。”
“這是人的技能?”顯然不是吧,我這個正宗的人咋沒這些超能力;不過,既然我沒有,說明我不是風族人。
我時刻不忘在心裏確認自己是地球人而非風族人的屬性,不斷收集證據來證明心裏的肯定,從而抵抗風族人強加給我的使命;縱然,這些所謂證據未必能構成證據鏈,而其中也無可推導的邏輯可言。
“是月人,江心月人。”
我抬頭望了望月亮,它剛被一片薄霧籠罩,模糊了邊界。
江心月,所以我現在是在江里一處礁石上嗎?我向四下打探,靜寂無聲,只有自己的疑惑打破這份岑寂。
我身處的這塊礁石不大,看上去就四個車位的停車場大小,不過我視線末端有個屏風似的石塊凸起、立在礁石上,讓我無法判斷它另一邊的情況。恰巧,礁石後有人走了出來,我忙起身,想護住身邊的一個老人和一個女人。
“師兄。”子湛和那人打招呼。
“你怎麼這麼多師兄?”
“就那個,他會易容。”
“為了救你,我裝成監獄警察,沒想到你自己先找到辦法出來了——”他抓着自己下巴,用力一撕,臉上蛻了一張皮,那皺巴巴黑黢黢的臉恢復了原樣。
我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如此變臉,但這種方式似曾相識,我好像從哪裏見過。子懷把面具攥在手裏,手緊握了會兒,人皮面具就散成了灰,他單手撣了撣灰,東西就這麼散了。
“你們兩個真像兄弟。”子珀看到我和子懷挨着站,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話。
“我可是正宗的月人,他是——”子懷轉頭問我,“你說你是地……”
“地球人。”我很無奈,地球便這麼渺小而沒一點名氣嗎?
“子珀,你眼睛怎麼了?”子湛着急地問,似是醫生本性暴露了。
子珀眼睛有些問題,我不是才注意到,但這漆黑夜裏,他眼睛的異樣格外明顯。他虹膜偏黑,我且用“偏黑”這個詞;平時看起來是黑色的,偶有時候在黑色中呈現出星辰般的閃爍。彼時我還以為是眼淚,畢竟監獄裏的方寸只被一盞燭光照亮,看錯是常有的;可現在,他的眼睛也呈現出那樣閃爍着的光芒,如夜中繁星,讓人錯愕。這是風族人又一其他的地方?可月懷嬴湛的眼睛很正常。
“被你發現了。這是我這樣的巫師占卜時特有的情況,當我們遇見關鍵的未來,眼睛便會出現如星辰般的閃爍;有人戲稱這是因為風族屬於全時空,我們見到的風族未來一定處於無邊星辰中,但其實研究的事情,和很久以前關乎風族的一個傳說有關。”他眨了眨眼,眼裏般星辰的光亮便黯淡了,逐漸恢復成本來眼球該有的樣子。
我這是真切地接觸到外星人了。等我回地球,我要約抒衡,就在伏明村的茶園,全球直播“遭遇外星人”。
事到如今,我對風族的屬性還沒有定性;他們的一些特殊能力,還是基於身體條件的特殊能力,似是此人非彼人;可他們的言行,以及很偶爾的一些俗語,卻又讓人覺得,他們和地球人是如此得近。
有些東西,被稱之為“常識”;有些東西,被稱之為“共識”,而我遊離在這兩者之外,因而無法靠近風族的邏輯。
“那你看到了什麼?”子懷問子珀。師兄妹倆對子珀的態度,讓我覺得他們其實對這個人很熟悉;至少,對“子珀”這個名號很熟悉。
“我說了,你們倆像兄弟。”子珀忙着解釋,“我知道,你們絕對不是親兄弟,但是我看着像。”
“我倆再像,也能和風族的未來有關?”
子懷的意思我明白,剛剛子珀自己說的,只有看到關鍵的未來,眼裏才有星狀閃爍出現;可我和某人相像,能怎樣關係到風族的未來,如若如此,這看上去在統治時空的風族,實質也太空虛了,一兩個人的相似便能與它休戚與共。
“你們會明白的。”他沖我微笑,因為衰老而收縮的嘴角突然被向上拉,面目有些怪異。
“師兄,我們進去聊吧。”子湛提醒子懷,外面冷。
我們都還在月島上,未來之淚尚有餘力保護我們。我剛所處的礁石只是江心一點,在月島邊緣,通往月島北側的一處房屋。月島北側是小塊居民區,在暮王來臨之前,也有人居住;暮王控制下,月人知道月島上本就儲存有涉及江心月這個時空存亡的重要信息和設施,所以主動退出月島,將這個核心區留給未來之淚去建築工事。二十年間,未來之淚將月島改造了便,唯獨北面的居民區還留了小塊,他們在為以後的遷移做準備。
子懷在這塊區域有一個診所,那是他本人經營着的診所,繼承於嬴冉的師父,算起來是他和子湛的師公。據說,是子懷年少時便展露出醫學上過人的天賦,他的師公頗為欣賞,臨行前就繞過自己的徒弟們,把這裏的診所給了他。
我之所以將此稱之為診所,是因它在外觀上像普通住宅,一層樓高,帶有閣樓,佔地面積不大,可不就是小診所。但是它的位置不錯,沿江而建,有小橋將剛剛所在的礁石與此相連,稍作改動,這一方天地就成了有山有水有月照臨的詩情畫意了。
我被幾個風族人擺弄着,毫無自主意識地跟着,倒無意間,讓我認識了江心月。
我站在橋頭,觀望這處住宅。我覺得它似曾相識,院子的佈置,讓我想起抒衡大兒子抒廷在安邑的家;可它處的位置,它本身的高度和蓋着的瓦片顏色,讓我想起夢裏的場景。
“殘月孤風朗照江”,夢裏的詩念叨的,可不就是現在。
子湛見我遲疑,問我,“有什麼想說的?”
我自然有太多要問的,一時間不知道挑哪一個先問。
此刻,我也顧不得那麼多,還有更重要的事,“有吃的嗎?”
子珀和子湛都會做飯,可子湛推脫,一臉不情願的,還是被子珀拉去幫忙。於是,我和子懷就這麼被剩下了。
“看你在冰冷礁石上躺了大半天,要不喝點酒暖暖?”
子懷沒等我答應,就在橋與島連接的地面,擺上酒桌和兩把椅子。說真的,我沒看清他是從哪裏拿出來的桌椅和一壺酒、兩個杯子。
顧不得了,我是真想吃東西,沒吃的,喝點酒填填肚子也好;這種時候,也不能太挑剔。
我是能喝酒的,因而也知道自己的底在哪裏;便是如此,才有點擔心,江心月的酒是個什麼來頭。我還記得,子湛曾跟我提醒眼前的子懷為人,他和未來之淚聯盟首領子華的複雜關係,以及她在我這事上對子懷並不十分信任的態度,這讓我有所顧慮。
他請我坐下。我倆就在月光下,踩着木板,坐在木椅上,喝酒。
“這酒叫‘月照’,傳說是早期月人用夜晚的露水釀的,就用了陪伴他們長夜的‘月光流照’作名字。但是現在,月照不用露水釀了,離水面兩米上下流速較快的江水即可。”他給我倒上酒,繼續說,“這江心人受月亮的影響久了,心性也同清月一般,世事難以撼動我們的心緒,同樣讓我們難以改變,千年如一日,慵懶、高冷而我行我素。月冷,我們也冷,可我們覺得那不是心冷,那是清醒;月清,我們也清,處事喜歡清而純粹,所以理解不了暮王所為。同樣的,看似恆定的月光也給了我們一些負面,譬如懶散而不樂意改變,譬如安靜而不樂意反抗,抱着隨遇而安的哲學,過着得過且過的日子,這也是江心月現在面對暮王的窘境。這些,子湛應該跟你說過。”
我知他話沒說完,便沒打擾他。只是嘗了嘗酒,味道還不錯,入口並不辛辣,吞咽之後,反而有一股難以言明的感受,似是一激靈,腦子清醒了許多。這酒清而不纏人,乾脆而帶回味,色透明澄澈,和月光一般。
我不知道,這裏的人同月亮有這麼深的感情。
“你喝慢點。子湛最不擅長的就是讓醉酒的人醒酒,你可別太難為她。”
“神醫還有解不了的病?”
“是她一點都不想學。她最嫌棄喝酒喝得爛醉的人,自己遇上好酒倒是毫不顧忌地喝。”
“我倒是想醉。”我放下酒杯,嘆了口無名之氣。也不知這江心月的“月照”,能不能有這份功力把我灌醉。醉了,也就不會為自己的處境煩憂了。
我長這麼大,賴在地球二十多年了,沒曾為自己的處境擔憂。不是無可擔憂,而是心大,加之凡事有長安在,不用我頂着。沒想到,到了自己的第二十二個年頭,居然被趕出地球,流落到奇怪的地方,是生是死都不在自己手裏。
巫師珀說我和眼前這位子懷像是親兄弟,若真是,他能幫我嗎?
呵,我可能是有點醉了,我居然開始信起神棍的話,月照的酒勁真不能小覷。
此人長得不像長安,作風也不像長安。外面的,哪兒有地球人好。我這可不是種族主義,是對家的眷戀,是對自己極可能回不去的靈魂的惋惜。此刻此情,但凡我吃飽了,腦細胞得以休養,我分分鐘能寫出一篇對自己的悼亡詞來。
“想家了?”
子懷的問話只收穫了我的眼神,甚是凄涼的眼神,一定比今晚的月色慘淡。不知是我不會掩藏自己的情緒,還是風族又有什麼特異功能,即便蒙不吭聲,子懷也猜得出我的心思。
“我不知道地球在哪裏,所以沒辦法打包票能送你回去。你的事,子湛一早跟我說了,說你是不小心在山裏碰到了時空隧道,誤入江心月,可你要回去——”他自己喝了杯酒,主動找了些說話間的餘地。
看來,子湛沒把我的事全部對子懷說,她幫我隱藏的那部分緣起,正是我不想讓人知道的;這皇帝誰愛當誰當,別把你們的責任推到我一個地球人身上。
“子華。”
停頓了半天,這小壺的酒兩人很快就喝完了,他就想出這兩個字。
“子湛說了,那是你姐。”
“她或許可以,但是江心月現在危險而脆弱,即便是她幫你,你也不一定能回地球。”
我早該有心理準備,“還有酒嗎?”
我晃着空的酒瓶,示意再來一瓶。這酒瓶似是白瓷制的,過於精緻,華而不實,裝不了多少酒。
我也不知我要對着誰示意添酒,多晃了一次,瓶子便裝滿了酒,還撒到我手上。
“什麼情況?”
“就是這樣的,包括憑空出現的桌椅。這是風族的科技,將暫時不用的東西隱藏在它該出現的空間附近,但不在該空間內;你可以理解為,我們在生活着的空間外掛着許多口袋一般的小空間,一般情況下看不到,但確實可以方便我們生活,只要揮揮手,或做一些特定的動作,想要的東西便能出來。這和子珀的星辰之眸不一樣,星辰之眸是他家鄉的特定基因,被我們稱之為能發現過去、預見未來、洞察一切事物的巫師基因;而剛剛酒瓶添酒的現象,不過是我們的科技罷了。看樣子地球上沒有。”
“嗯。”我嘴硬,“我們地球人不喜歡太複雜的事物。”
我也不知道,我在這異鄉,挽回那麼點地球人的尊嚴,要給誰看。
“那可難了,你要從江心月到地球,怕不是簡單的事。”他話鋒一轉,“要不,你不找子華,而是取到別處,從風族另外的地方回地球。風族現在還有幾個沒有被暮王控制的地方,那裏相對穩定,你回去也安全。如果是我知道的地方,那我從樊渡就可以把你安全送回,不需要借用未來之淚的力量。”
聽上去,他和子華或許真有心結未解,沒有一般親人間的親密感。不過,他的方法倒是可以一試,我無所謂路遠路近,能回去就得謝天謝地了。
見子懷樂意跟我聊,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譬如我是如何逃出監獄、死在我面前那人到底什麼來歷,可我的魂被飄來的飯菜香味勾引,暫時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