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章 天光鶺鴒徉

第一零八章 天光鶺鴒徉

那是全新的墓穴,在八千里路認領的公共墓地旁,直面亡命崖。我和復、頏負責挖墓穴的土,那土事先鬆動過,顆粒分明,泛着不真實的灰色。

墓穴很小,挖得很深,蓋着的土只是象徵性的淺淺一層,用不着三個人挖,但子珀那兒似乎對這一系列細節都有說法,所謂的“繁文縟節”吧。總之,三個人像組陣型一般,列於方形坑的周圍,呈三角狀,於墓底遠端構成塔型,讓我頓覺毛骨悚然。

子青家沒了人,是月華把子青放入墓穴里。她肅穆而立,放在我們鬆動過的土層上,顆粒細而小的土如流沙,將裝有骨灰的陶齎順勢推入坑底,而後我們一人一鏟土,自此風族世界便再也沒有子青的一絲一毫了。

土最後是我填平的,又挪上墓碑。能用的墓地空間小,顯得整個過程也很簡陋。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到了風族人對死亡的理解矛盾而複雜;他們可以活得誇張恣意,但對待死亡卻卑微而小心翼翼,因為死亡對冒險者來說太容易了,他們只能用淡化“死亡”的方式來減輕對“無法存活”的恐懼;另一面,他們不怕生命的消失,但怕離開風族、失去“靈魂”的依存,因而容忍神族這樣的似是背離風族本意的分支存在,因而即便是屍骨蕩然無存或無處可尋,依然建有墓地。他們行為上矛盾的焦點,也是自己在意而無法擺脫的宿命。

我將鏟子立在地上,回頭看到月華,一道銳利寒光劃過我的眼眸;她凝視子青墓的樣子,讓人害怕。

三人的鏟子此刻如鍍了月色銀光的權杖,守護子青棲身之所。走了的入土為安,活着的還有命要搏。

見我們整肅待命,子珀在已經整理完的墓葬旁,拾起一抔土,裝在另一個半透明的陶齎里,轉身交給站在懸崖邊的子悠。子青出事後,子悠一直是站得離事件中心最遠的那一個,用似是審視亦或茫然無措的眼神,打量“各懷鬼胎”的我們。此刻,她雙手交疊、端着陶齎的樣子,依然這般。

子珀拿這土,是讓她帶回八千里路的,放到家中院子西北側的第三棵樹下。這個“第三棵”的講究並不嚴格,畢竟也不是所有人家都有興趣種樹,這數法也有講究。

“是北斗七星。”子青離世的第一晚,子珀曾在子青家對我一一講解風族的葬儀。月人一般不理睬人世的所謂經歷人生便要走過的“步驟”,但月華這次又要厚葬子青,所以所有準備和梳理的工作,就都給了子珀。

他說,存放封土只是一種象徵,既然是象徵,那它所安置的地方也只具有象徵意義。天上原有七星,對應風族在地上安居的七個地方,謂之北斗七星;當然,風族人在兩千多年全時空的征伐過程中,也開拓了不少聚居地,但最初的七個地方依然是風族的中堅力量,並且發展了各自的文化,因此成了風族的不少分支,也就是我遇到的各個族類,諸如月人、神族、暮王等。天上星與地上人一一對應,到了月人這兒,其實也是有分配的。但因為風族所到之處太廣闊,因而這種早期習俗能約束於如今風族的太少,只作為裝載和牽連過去的標識,所以現如今少有人還用這個古老的手法。

他沒有和我解釋這“北斗七星法”,只是自己繞着子青家院子一圈,就知道了具體位置。月人沒有複雜的喪儀,所以這裝土的陶罐也就子青有。

他肅立於前,嘴裏默念,“有風天縱,我從悠遊;乘風而去,天地不留。”

這念白我聽多了,似是月人的信仰,又或者是風族人的口頭禪,有什麼大事發生前或結束后,都喜歡念這麼一句,似是強心針又或安慰劑。

這話在此刻確實應景,天地容不下了,那就走吧。

然而,在現場,也有秩序不容的人。

我握緊右手,試圖喚醒沉睡的太風劍魂。自從它寄居在我這兒,就沒一會兒消停,我的右手再也感受不到自然的溫度和自己的熱量;它沉睡時,我的右手冰冷,像是凍了一個月的深海魚,它高興時,我的右手火熱,像是裡外里翻了三遍的烤串,即便是它暫時離開我,我的手依然能感受到空落落,那是無處安放的失落感。

而此刻,它居然走神了,沒給我留下任何訊息。我握緊拳頭,提醒它。

“太風兄,接下來我的命就交給你了。”我這樣用意念交流。

我不知道風族人是怎麼讀懂人心的,他們的這種技能時隱時現,想必要“讀懂”也需要十足的條件;太風月影在打造之初,就有這樣的能力,它被韡萊激發,而現在主動為我所用。所以,我雖然用不來風族的靈魂交流術,但因為太風對我的開放,我能隨意和它溝通;只要默念它的名字,就能用意念交流。這樣的開放,不止太風授權於我,風族人里還有,可這樣的聯繫斷斷續續;大概也因我不習慣,我很少去探訪另一個人的內心,這樣叩問。

不過,現下是非常時刻。

過了許久,它才掙開我的拳頭,爬出來,繞到我耳畔,生氣地說,“你才瘋。”

“好,你在就好。”

我剛有了底氣,子珀就對我說,“你還記得關於我命運的卜辭嗎?”

此刻的他雙手空空,已經完成任務,似是單純和我聊天,開啟回程。

我倆走在隊伍的最後,喃喃數語,無意間給這段行程一個旁白。

有風自天縱,君從江河游。乘風而歸去,君住故鄉秋。我辭山嶽去,帆蓬月影洲。遍尋不得見,回眸血陽疇。君往風起時,天地待君周。

是這樣的吧,可如今不是秋,此地也非月影洲。

我陷入沉默,因為這個卜辭滲透着說不出的壓抑感。明明是遊民的自述,充斥着不羈瀟洒,我卻能念叨出突兀的壓抑感,自己都覺得奇怪。

“事已至此,我的任務也差不多結束了。從今往後,我就是自由身。”他仰頭,眼眸遇到的就都是霧氣,於是隨之看向我,“只是希望你,認可自己。”

“我不明白。即便就是風族人,那’有風天縱,我從悠遊’的不羈颯然,那’乘風而去,天地不留’的洒脫隨性,我也能擁有吧。”我盡量把話說得婉轉,為不傷害一老人家的語重心長。

然而,在他面前,我的一切都是直白坦然的;我瞞不過他,神族子珀看得太多了。

子珀眯起眼睛,眼眶裏泛出點點星光。他在用自己的力量看我,想要看透我的過去未來。

他抓起我的手,說,“我看不到。我本可以看到,但你太特殊了。我對你的未來、結局,一無所知,如同對你的過去、起初。”

我腦子裏就一閃念,因為我是地球人啊,風族再發達,和地球人類也隔着物種的差別。

就這麼一恍惚,我看到濃霧中,有飛鳥盤旋。

“那是什麼?”我指了指飛鳥。

天輕月時,還敢出來晃的,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是勇士。

子珀卻突然眉頭一皺,“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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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牧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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