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微微林下風
看清這二人是誰,雲若不由哀嘆,若論流年不利,運道不好的,當屬此二人是也。
見到雲若也在場,銀燭血污斑駁的面上掠過一絲羞慚。七夕那夜雲若放過了他,卻並沒有允他徹底自由。而他起初虛虛應着,事後眼看脫離桎梏,便打算徹底隱遁,這番作為不可不謂失信。一個郎君失信於一個剛及笄的小娘子,銀燭自覺失顏至極。現下又再次成為階下囚,承辱其前,若是有地洞,他恨不得立刻鑽進去。
一旁的赤柱因為受傷失血過多,只能虛虛站着喘氣,滿眼赤紅,恨不得將申初生吞的模樣,極為駭人。
“陛下且看,此二人乃南陵鳶手下的護法銀燭和赤柱,臣頗費了一番力氣,方將此二人抓獲。其中銀燭手底下所領三十六子殘殺了許多無辜之人,幸好之前鎮國大將軍府的侍衛武功出眾將賊子們全數擊斃,另外雪幾和玄梁尚且不知所蹤。”申初道。
他倒是聰明,眼見與斷腸門勾連的證據被蕭陌拿在手中,為了脫嫌,出爾反爾,又將銀燭赤柱抓了來。看他二人面色憤恨,拚死掙扎,卻又不發一聲,要麼被下了葯,要麼被點了啞穴,總之由得他胡說。
還有,什麼叫“鎮國大將軍府的侍衛武功出眾”?朝廷都捉拿不到的惡人,卻讓臣子的侍衛殺了個乾淨,真是邀功也不忘在皇帝面前黑一把雲氏呢。
雲若朝天翻了個白眼。只有蝴蝶夫人看到銀燭和赤柱的慘狀,一臉驚愕。她在斷腸門地位不低,自然也知道這二人的能耐,沒想到他們竟然落入申初之手,在看清其中一個侍衛面貌醜陋至極,正是離狷所扮,再聯想到申初摘取火蓮子時那毫無顧忌的模樣,不由了悟:申初斷腸門滲透程度早就遠遠超過她的想像,如今面對面站着,他哪裏是認不出她,忘記了她,而是根本不想認她,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
他難道忘了從前的誓言了嗎?她是為了誰才進入這虎狼窩,又是為了誰才在這地獄一樣的地方受盡折辱,生不如死啊?為了他,離開了自小唯一疼她護她的姑母,而他,竟如此狠心決絕地裝作不認識她!
蝴蝶夫人腦袋“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她彷彿看見離開那日,姑母靠在培王府下院簡陋的客房中,撫着一支斜在瓦罐當中的柳條,一臉哀傷地低語:“柳家的女兒們誰也逃脫不了被離棄的命運,我如此,你也會如此。杳娘,你我都生錯了姓氏……”
狠狠地掐着手心,直到劇烈的疼痛襲來,蝴蝶夫人低頭一看,手心已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她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看起來並無異樣。一旁的阿青一直在關注着她的神情變化,見她身子微微顫抖,便知她在極力忍耐着什麼,不動聲色地往前跨出一遍,將蝴蝶夫人擋在身後。
眼前光線微微一暗,蝴蝶夫人一怔,抬眼,卻是那道不甚寬厚卻仿似能夠承載千鈞,為她擋去一切風雨的挺拔背影。她驀地眼眶發熱發脹,趕緊低下頭去。
雲若不動聲色地將她這細微的神色動靜瞧在眼中,心道:原來蝴蝶夫人與那申家大郎君竟然還有些糾葛,既然如此,這婦人的來處也值得深究一番,說不定還能挖出些許不為人知的東西。對了,要不要提醒蕭月一下,他那個小跟班兒深陷情網,若是不慎被利用,說不定會釀成大禍。
她一抬頭,正好瞧見蕭月正看着她,眸中笑意滿滿,見她望來,微微搖了搖頭。
雲若撇嘴,既然他早就考慮到這點,想來也不會有大問題,她就不多事了。
那邊聽蕭陌淡淡說道:“此二人既已抓獲,自當押回去嚴審。卿家辦事用心,回去后朕自當嘉獎。”
“謝陛下!”申初鬆了口氣。
蕭陌擺手,有兩個弓箭手走上來,將二人押下去。臨走前,銀燭忍不住往雲若這邊看了一眼。
申初暫時摘乾淨了自己,為防再次陷在此事當中,忙不迭告退。待他走後,場上爭執的重點再次回到柳鶴的去留問題。
陸明珠是一步都不肯退讓的。她深知柳鶴是個偏聽偏信,是非觀極輕的人,三言兩語便能讓人騙得為其賣命;而蕭陌這個徒兒早非從前可比,人到了他手中定會被利用個徹底,所以斷斷不能將人交給他。
雙方各執己見,一時氣氛凝固。
“玉世子,不知你對此事有何高見?”蕭陌突然發問。
問蕭月?這關他何事?
雲若狐疑地看看蕭陌。沒辦法,她堅信蕭陌不是無的放矢之人,況且他對玉親王府猜忌甚深,上次蕭月被牽涉進邱百冬一案便可知,後頭定有他的手筆。
蕭月拱手道:“回陛下,柳鶴此人遁跡斷腸門,多年來作惡多端,害命無數,一旦放過,生民不安;再者,朝廷除惡告示已出,賊首擒獲卻輕而放過,今後又如何取信於民,更甚者,豈不讓外邦他國看輕我大夏。”
陸明珠眼神冰冷,不着痕迹地將雲若往自己這邊扯了扯。
蕭陌看了他一眼:“如此說來,玉世子也是贊同朕的話,將柳鶴羈押回天都?”
“正是。”蕭月說道,“非但要將他羈押回去,而且還需找個穩妥的地方好生看管。”
蕭陌眉頭一蹙:“穩妥的地方?天都還有比大理寺大牢更穩妥的地方嗎?”
蕭月似笑非笑:“陛下恐怕忘了,前不久,臣和雲女君剛從大理寺死裏逃生……”
一股鬱氣升上來,蕭陌閉了閉眼。
雲若剛開始還在納悶蕭陌為什麼不提刑部大牢,那裏守衛森嚴,並不遜於大理寺,轉而一想,明白了,刑部恐怕有申家的人安插在裏頭,將柳鶴送進去,無異於送肥肉入虎口,自己吃不到不說,還餵飽了對手,如此賠本的買賣,精明如蕭陌,是考慮都不會考慮的。
沉默片刻,蕭月說道:“臣倒是有個提議,不知陛下可願意一聽。”
“講。”
蕭月微笑道:“依臣之見,不妨將人交與尊長,一則,尊長是陛下的師尊,為人可信;二則尊長武功蓋世,縱有宵小覬覦,也難逃尊長法眼。當然為了確保柳鶴時刻處在陛下和朝廷監管之下,不如請尊長移居鎮國大將軍府,隨時隨地對其進行看管監督。”
蕭陌盯着他,眸光幽深不可辨。
蕭月微微一笑,再次拱手:“臣這個提議,陛下以為如何?”
蕭陌將視線移開,略一思索,朝陸明珠拱手道:“那就有勞師父了。”
陸明珠微微頷首,鼻間輕輕哼了一聲。
蕭月不經意與雲若目光相碰,朝她一笑。不知為何,雲若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卻又悄悄挪去與他站在一處。陸明珠見狀又哼了一聲,不過也不再暗地拉扯雲若了。
事已成定局,蕭陌不再多費口舌,而且斷腸門地宮那邊有羅澈領人搜捕,無需他費心神,於是與陸明珠作了道別之後,帶了弓箭手離開。
雲若望着蕭陌縱馬離開時望過來的眼神,裏頭飽含情緒,卻複雜不可辨,心頭莫名一揪。不過很快她就搖搖頭,曾經屬於自己的,只是曾經而已,她只看現在和未來,現在他已是別人的了,他的未來也絕不會屬於自己,既然早就想清楚了,眼下何需自尋煩惱。
她恭敬地朝蕭陌行禮告別,蕭陌眼神一黯,大喝一聲“駕”,踢馬離開。
雲若直起身,笑着對陸明珠說道:“師父你看,玉世子多厲害,這就把人給留下了。”
陸明珠睨着蕭月說道:“這回我承你的情,不過一碼歸一碼,柳鶴人在大將軍府,諸事由我,你就不要摻和進來了。”
“尊長之意,晚輩自當遵從。”蕭月恭敬說道。
正說著,林子另一頭瘋一般衝來一人。雲若定睛一看,“噗”地笑出聲來,指着他樂道:“申二郎,你這身行頭,莫不是本季天都風月場上最新流行的造型?”
申顯頂着滿身殘莖敗葉,也來不及抹去臉上的泥巴,衝到阿青跟前,劈手將眉姬搶了過去。
“眉兒,眉兒,醒醒,我是二郎啊,眉兒……”
他焦急地喚着,又拍又搖又掐,幾乎要將眉姬的臉整出烏青來。可惜無論他怎樣心痛焦灼,佳人依然毫無反應,昏昏而睡。
雲若收起打趣的心思,正要上前相勸,誰知陸明珠一個箭步,搶在她前頭,對申顯說道:“小郎君休要着急,她是着了迷藥,昏睡兩日便能醒來。你這般大動作,把她弄傷了,反而累得自己難受。”
申顯楞了一下:“着了迷藥?誰給她下的葯,那人想幹什麼?”說著就要掀衣替眉姬檢查傷勢。
蕭月一揮手,申顯後頸挨了一下,頓時昏過去。
陸明珠朝蕭月怒道:“你怎下手如此重?!”
雲若也白了蕭月一眼:“這下好了,又多了個不能動的,誰來扛?”
蕭月走過去,一把將申顯拉起負在背上,走了兩步,回過首來朝雲若笑道:“阿若要上來,我更歡迎……”
還未等雲若臉紅,陸明珠便冷聲道:“恁的多嘴多舌,好好看着腳下,莫要自己跌了,還累及旁人。”
蕭月長睫扇動,笑道:“尊長放心,我與二郎是至交,小時常在一處玩耍,互有默契,必不會摔了他。”
陸明珠聞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語氣緩和:“那也要當心。”
“是。”蕭月應了聲,抬腳往前走。
雲若在後頭跟着,心道:師父對申二郎君可真夠關心的!對了,在洞窟的時候,還是蕭陌提了申顯,師父才對他態度好轉的。
幾人往林子外走去。天光早已大亮,一輪紅日破雲而出,準備過冬的雀鳥在林間紅雲當中紛飛啼叫,偶有獾兔之類的野物竄過,莫不激起一路落葉細塵,頗有些熱鬧。
雲若心想,大好的景緻卻被斷腸門生生玷污許多年,若是早些將它剷除,也不至於斷了周旁農人獵戶幾十年的生路。再看蕭月一路行走在前,又想:他瞧上去比申二郎纖瘦不少,力氣倒是大。只是申郎君到哪個池沼里滾了一圈才弄成這副模樣?
如此想着,也問了出來。
“你猜?”蕭月笑着說道。
雲若細細觀察了申顯身上的污泥和植葉,訝然:“他竟然也進去過斷腸門了?”
蕭月笑道:“不錯。不過他進去時我們已在活死人的洞窟那邊,出來后他正好離開,所以兩相錯過。”
雲若點頭:“想是他等不及我們的消息,還是趕過來了。不過不知他是如何進去的,莫不是另有密道能夠進入洞窟?”
“南陵鳶在此經營多年,手底下的人辟出幾條密道也是有可能的。再說官軍圍剿,斷腸門再強再大,也不能與朝廷正面對抗。既然覆滅在即,總有人會提前從密道逃脫。如此正好被二郎撞見,由此進去,不是沒有可能。”
“你說的有道理,不過你是幾時知道他進去過的?”
“就在方才啊,他身上的火蓮氣味淡去不少,不過仍有些許殘餘,稍稍靠近便能聞出來。他應是在那裏逗留了不少時間,說不定還與人打鬥了一番,所以弄得一身狼狽。”
這麼一說,雲若頗感慚愧,她的院落里儘是菡萏,對這種花的氣味相當熟悉,雖說火蓮的氣味與普通蓮花的氣味有所不同,但若是稍稍留意,不難發現其中也有共通之處。沒有第一時間察覺,雖是小事,終歸是她大意。
不過她立馬想到另一個問題:“你說申二郎君與人打鬥?他功夫不俗,斷腸門的人雖然厲害,但是要想讓他費神對付的,除了南陵鳶,恐怕也沒什麼人了。你說他到底遇到了什麼人?”
“你想想,我們進斷腸門之前和從裏面出來之後,南陵鳶,申初,小羅大人,甚至陛下,都露了面,他們與二郎遭遇的可能性有多大?南陵鳶,他有獸甲在身,重新開闢一條路不成問題,這地方這麼大,幾乎沒有與二郎相遇的可能;申初功夫不錯,但是真心打鬥起來,遠不如他阿弟,二郎不至於弄得如此狼狽;若說是陛下,我們見他時,他就待在這林中,有小羅大人在,他根本無需親自進斷腸門冒險,所以二郎遇到的人也不會是他。小羅大人就更不可能,他進入斷腸門之時,那個火蓮池正好被飛落的石塊掩埋,那時我們也在,二郎早就離開那裏了。”
“那會是誰呢?難道……”突然腦中一道靈光閃過,雲若呼道:“拓跋蔚!”
“我想也是他。”蕭陌頷首道。
“為什麼會是他?他的功夫我是見過的,雖還不錯,但哪裏是二郎君的對手。上次在離落山沒兩招就落敗了,甚至你的扈從也能與他打個平手呢。難不成、難不成他在大夏有了什麼奇遇,武功突飛猛進,一日千里了?”
蕭月失笑:“瞎想什麼呢。他功夫本就好,只是多有隱藏罷了。”他嘆口氣又說,“他天資上佳,於武道上是個可造之材,我師尊也曾想將他正式收入門下。後來稍稍露出口風,不想他為了達成此事,竟然將先父遺物拿出來討好。他的父親,就是先太子,當年是死於師尊手下的。他此舉相當於討好仇人,若不然,便是心思太深,如此忍辱負重,他日必是禍患。所以此事只好作罷。這些年他在糜城勵精圖治,着重發展軍事,我師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不見……”
“李九郎當年從人家父親手中奪來江山,現在眼看着仇人兒子勢力壯大卻不阻止,他就不怕養虎為患,賠上一生心血?”
柳鶴好奇的詢問如一聲驚雷,雲若懵了半晌,啞聲問道:“你師父是西梁國主?”
怪自己太蠢了,李九郎在地道中曾經自稱“李皓”來着,這可不就是西梁國主的名諱?
蕭陌沉默幾息,“嗯”了一聲。
怪不得蕭陌會如此忌憚蕭月,甚至不惜採用各種極端手段來對付他。在雲若心中,蕭陌實際上是將蕭月視為最大的對手的,地位甚至在太皇太后和申家之上,更是在他們雲家之上。
畢竟蕭月母族顯赫,想要登位,不僅血統上要壓他一籌,背後甚至還有來自西梁國主的支持,倘若申家與他聯盟,再加上雲家的力量,蕭陌僅是一個先帝所立的新君,帝位是極不穩當的。
可是蕭陌又怎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是多麼要強且心思深沉的人啊。而且雲若深深知道,父親是不會站在蕭月這邊的,不管遭受來自新帝的何種猜忌,雲家,還有雲家手中幾十萬邊軍,是絕不會背叛大夏的。
或許父親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早早將軍隊屯在邊關,以防西梁出手。
那麼蕭月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他到底想不想要那個至尊之位呢?倘若他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與父親想法一致之後,還會一如既往地待自己好嗎?
雲若有些迷茫,看向蕭月目光不免帶上了些許審視。不過蕭月低着頭,長睫微微扇動,顯然也在思考什麼。
那邊陸明珠突然大喝道:“什麼人,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