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君恩豈相負
轉過迴廊,一個人從旁邊花圃跳到面前,一把捉住雲若的手:“可算回來了。我找了你整整一日,問嬤嬤,連她也不知道你去了何處。阿姐出門也該打聲招呼,平白讓人擔心。若是像之前那樣遇到惡人,也沒旁人護着,又該如何是好?”
雲田嚷嚷着,抱怨着,神色激動。雲若見他臉容憔悴,衣衫皺巴巴的,頭髮也沒梳好,顯然一直擔心她而無心打理自己,不由心生愧疚,扯了他一起往菡萏苑去。當然,路上跟他講了大理寺受理玉親王妃投告一事。
雲田聽后一臉驚訝和擔憂,又隨即詢問起蕭月情況。雲若知道他一向敬服那人,於是將玉親王府發生的事與他講了。
“五件天青秘瓷俱在,那麼說,玉世子洗脫嫌疑了?”
“目前來說是的。”雲若點頭。
“怎麼,還有麻煩?快說,快說!”雲田一愣,不由駐足,目光迫切地望着胞姐。
“做什麼這麼急!”雲若嗔了他一句,扯着他繼續前行,“沒有找出兇手之前,任誰都有殺人的可能,誰能保證自己一定清白。總之這件案子大理寺一定會追查到底,你我且等着看吧。”白允兒都來了,他還不是領着蕭陌的意思辦事。
“羅家阿兄現在已經是大理寺卿了,他為人最為公正,比原先那個老糊塗蛋好了不止多少。有他在,兇手一定跑不了,玉世子一定沒事!”雲田呵呵笑道。
雲若卻停了下來,望着胞弟如釋重負的臉容,沉聲道:“阿田,有些事你需清楚。原來的大理寺卿並不是老糊塗,他只是明哲保身遇事不願出頭而已,羅家大郎君也不一定秉公持正,他更多的要聽從陛下的意思。這種牽涉到宗室的案件,他們一般沒有太大的自主權。若非形勢強人,迫不得已,他絕不會冒着風險違逆聖意。”
“什麼意思,”雲田驀地打斷她的話,情緒激動地道,“沒有殺人卻要被誣告,這天下就沒有公理了么?”
“自然是有的,不過要靠人去爭取。我想羅大人也不想這樣,但他是陛下一手栽培起來的心腹,君恩深似海,他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阿姐你休要為他開脫。玉世子若是無事便罷了,倘若被誣陷定罪,我定要打上羅國公府,不,打上大理寺,看看他個羅大人如何污人清白,是非不分!”
“好了好了,休要莽撞,這脾氣也不知向誰學的……”
兩人說說鬧鬧,跨入菡萏院。
一個翠色身影立在廊下,瞧見他們,快步迎上來,及至走近了,又囁囁立在那處。
雲若看向雲田,雲田也瞧見寂春,一時漲紅了臉,慢慢低下頭去,輕聲對雲若說道:“她來找我……我知不對,可是人都會犯錯,夫子也說了,聖人亦有過。阿姐,咱們就原諒她一回,好不好?”
他一臉懇求,雲若不忍拒絕,她也想瞧瞧寂春回來到底有什麼目的。
她點頭:“好。”
雲田大喜,又怕表現得太過明顯,生生忍住,只稍稍大聲對寂春說道:“你快去庖廚吩咐一聲,晚膳我在阿姐這裏用。”
寂春“哎”了一聲,瞧瞧雲若,轉身下去準備了。
她一走,顧氏就來了,看到雲若好端端的,方徹底放下心來,又說了一會兒外頭傳的謠言,大多是關於玉親王府的,還有一部分是關於羅國公府的,說了一會子話,跑去庖廚那邊盯着了,留了他們姐弟二人在房中。
“羅國公府出了何事?”雲若問。
“阿姐不知道么,街頭巷尾都傳遍了,說是羅國公突然多了一子一女,多年前走失的長子和最幼的庶女回來了。”雲田道。
雲若曾經讓暗夜盟去查過小鄭氏,對於羅國公羅良從前之事也查了個大概,知道他曾有過一個庶長子,年齡比羅澈大了四歲,不過多年前便已走失,至於庶女,卻是不曾聽聞。
“你確定是庶長子?”除了羅澈和羅綺,羅良竟還有其他子嗣,以前都未曾聽說。
“沒錯,聽說多年前他的生母出了意外,連同未出世的胞妹一道落崖身死。而他也被人擄去,一直尋不到下落,如今卻突然有了消息,說那次事故當中胎兒被摔出母體之外,被人發現撿去后僥倖得活,那長子近日將其妹尋到。”雲田湊近小聲道,“據說這個庶長子在天鳴坊供職,如今是那裏的首席琴師,早前連培王府那個驕橫的申遂兒也心慕於他,不許旁人找他授藝。阿姐,你可曾聽說過?”
首席琴師?
雲若微微失神,沒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在天鳴坊遇到的琴師,那個叫裴琛的,竟然是羅家人!
彼時申遂兒因為誤會自己與裴琛,因而兩人還打了起來,而裴琛當時也明確拒絕申遂兒,使之負氣而走。看那裴琛後來反應,也不似對申遂兒全然無情,也不知為何當面如此冷漠。
“此事受衝擊最大的當屬羅國公夫人了吧,她怎麼說?”雲若問。
“她還能說什麼,自然是丟了大臉,還有人猜測當年那母子三人出事,都與她有關。既不能容人,卻又裝作大度的模樣,暗中構陷,真真是惡毒!”
雲若不語,沉默片刻,慢慢說道:“怎麼不說是羅國公也有錯?他既心有牽挂,為何還要另娶,娶妻之後,又不能對妻子一心一意。這世上婦人賢惠者多,不過是操持內外,不讓丈夫憂心而已,但真正能容他婦於眼下的又有幾個。鄭氏之惡,在於她害人性命,連稚兒孕婦也不放過,其心之毒,宛若修羅,但若論此事主錯處,尚在羅國公身上。”
雲田望着雲若,愣怔良久,輕輕說道:“阿姐說得沒錯,三心二意搖擺不定之人本就不可靠,遑論還引狼入室,戕害子嗣,羅國公選婦的眼光實在差勁!”
他說完這番話,心中又默默道了一句:阿姐他日若為人妻,必是妒婦一枚。
雲若卻在心中想道,阿田終究是個兒郎,難以體會女子之心,若是他知道父親也在這上頭犯下大錯,導致母親早早身死,不知還會不會如此輕飄飄地用一句“選婦眼光差勁”來涵蓋這件事的本質。
說話間,顧氏和寂春指使着小婢們端上飯菜,雲若剛剛拿起一碗羹湯,就聽到外頭有動靜,任忠站在院裏稟告說宮裏來人了。
顧氏吃了一驚,雲若也覺詫異,走出去,見是一個打着拂塵的白面小宦官,瞧着面生,不像是白允兒手底下的人。
果然,見了雲若,小宦官開口宣了太皇太后口諭。雲若領旨后便梳洗更衣準備進宮。
顧氏和雲田都有些憂心,畢竟太皇太后出自雲氏的對頭家族。只只有寂春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地為雲若綰髮。
自身份被雲若姐弟看破之後,她帶着目的回到雲府,到底自覺身份尷尬,從來多做事少說話,以求雲若對她放下戒心。
待整完妝容以後,又拿來一隻八寶瓔珞項圈,問雲若要不要將頸間飾物換了。雲若搖搖頭,她又取來一個嵌寶九絲手釧,雲若戴上,正好遮住腕上的傷疤。
宮車轆轆,經過一處甬道之時,正好與一隊宮娥交錯而過,其中一個愣怔一下,腳步不由停頓,後頭幾個不提防撞上來,惹來一通埋怨。
領頭的女官不滿回頭,叱道:“做什麼如此沒規矩,都站穩了,灑了婕妤娘娘的東西有你們好瞧的!”
先頭那個宮娥討好地湊近女官,笑道:“方才奴婢只瞧了個影兒,好似坐在車裏的不是宮中的貴人,不知是哪家女眷有如此大的臉面,姑姑見多識廣,可知緣由?”
女官睥睨着她的頭頂,哼了一聲,冷冷道:“柳絮,做好你的分內事兒,打聽這麼多做什麼?若是讓婕妤娘娘知道你不安分,仔細打發到暴室去吃苦頭。”
叫柳絮的宮娥面色一僵,默默從頭頂拔下一根簪子,塞入女官手中:“娘娘大量,豈會與我這等微末之人計較,姑姑夙夜操勞服侍娘娘,更要好好補補身子才是。”
女官掂掂手中之物的分量,面色轉霽:“還算有眼色。先前有德沛宮的黃門出宮到鎮國大將軍府傳諭,林公公也吩咐下面人不得衝撞。那個車裏坐着的大抵是鎮國大將軍府的女君,奉召前往德沛宮見太皇太後娘娘的。對了,你打聽這做什麼?”
說完目光狐疑地在對方身上逡巡。
柳絮宮娥立刻諂笑道:“奴婢不是覺得好奇嗎?都說太皇太后喜靜,連兩位長公主也不得見上一面,怎會突然召見一個臣女?”
女官不耐煩,叱道:“貴人的心思,我等怎會知道?你如今在娘娘跟前做事,先把自個兒的主子伺候好再說,至於太皇太後娘娘,也是你這等卑賤之人可以妄議的嗎,若是傳將出去,豈不連累我等?成日裏想東想西,遊手好閒,簡直枉費了娘娘替你改名的一番苦心!”
柳絮,也就是任微,含辱受屈地朝女官屈膝一福,低頭站好隊,一行人又有條不紊地朝羅婕妤的綺香殿行去。
走出兩步,任微還是忍不住朝已然遠去的宮車望了一眼,又默默回頭,邊走邊冷笑:羅綺自打進宮以來,至今未能得太皇太后召見,沒想到雲若一個臣女卻得此榮幸,恐怕此時這位羅娘娘正在寢宮內為難小宮婢發泄吧。如此也好,二人都與她有仇,要是能鬥起來,說不定自己還能撿個漁翁之利呢!
這頭雲若下了車,又跟着宮人走了一段路,總算到了德沛宮。
一個形容乾瘦的老太監迎上來,領路的小黃門都喊他“林公公”,雲若便知道他就是大內總管太監林奴兒。
林奴兒對她倒是客氣,自見到她起,滿臉的褶子一直不曾舒張過。雲若跟着他進去,也不待通報,徑直被領到太皇太後跟前,想是之前吩咐過的。
殿內並非只有太皇太后一人,雲若叩首請安的時候,座前還有皇帝蕭陌。
“好孩子,快到哀家這裏來。”太皇太后朝雲若喚道。
雲若起身,慢慢走至太皇天後身旁,跪坐下去。
“陛下瞧瞧,將門出來的女兒,可不比那些弱質嬌柳,便是君威在側,那也是不懼場的。”太皇太后對蕭陌說笑道。
蕭陌自打雲若進來,目光一直不曾離開過她,此刻雲若就坐在太皇太後身旁,與他只隔了丈余的距離,眉目低垂,面容肅斂,見了他再無從前的歡喜,彷彿正在覽書閱籍一般沉靜。
自她回京到現在,不過短短時日,與自己竟生分若此,蕭陌雖有預感卻不曾提防,一時間胸口窒痛沉悶,眸中暗影匯聚。
“皇祖母說得極是,雲大將軍國之砥柱,他所出的一雙兒女皆有大將軍之風範,滿朝上下莫不欽羨,連朕也甚感欣慰。”蕭陌頷首說道。
得他如此誇獎,雲若不禁抬頭看了蕭陌一眼。
那一眼,說不出的幽涼,還有絲絲複雜的情緒縈繞其中,蕭陌的心陡然提起,一種舊日甜蜜時光將要重返的興奮攫住了他的心。
她果真沒那麼絕情!
蕭陌想道,眸中暗影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星子璀璨,日月生輝。
這種眼神雲若太過熟悉,可是自從他回京以後,雲若再未看到了。她心中隱感不妙,總覺得有一些對她來說不可掌控的事情即將要發生。
果然,幾番往來說笑之後,蕭陌對太皇太后說道:“皇祖母,朕前日翻出箇舊物件,瞧着十分討喜,還請皇祖母一觀。”
說完,懷中掏出一物。
太皇太后一瞧,笑道:“這不是陛下小時候佩戴的南紅墜兒么,這東西紅艷艷的,太過女氣,我從前也說過你父皇,讓他換一個給你,他卻不聽。怎麼如今陛下又翻出來了?”
“皇祖母也覺得此物不適合朕?正好朕也如此覺得,索性留在朕這裏無用,倒不如拿來贈與雲女君,皇祖母覺得如何?”
“陛下好主意,這件小物倒是適合小娘子。既然陛下捨得,我老太婆怎會有意見?”
蕭陌微微一笑,起身走至雲若面前,雲若也沉默地站起來。
“雲女君,此乃朕心愛之物,望女君珍之愛之,莫要丟了。”蕭陌對着雲若緩緩說道,雙眸含笑,內蘊一絲難以察覺的緊張。
雲若也望着他,在蕭陌難以置信的目光當中,緩緩搖了搖頭。
“女君何意?”蕭陌問道,聲音很輕,卻含一絲顫抖。
“陛下好意,臣女實是感激。可是臣女於德多咎,於國無功,怎敢接受陛下恩賜,還請陛下恕罪。”
蕭陌神色未變,眸光卻轉瞬冰涼。太皇太后在一旁似笑非笑,漫不經心地呡着茶水。
“哼,好大的膽子,皇兄的賞賜你也敢不接?!”
尖利的女聲傳來,不待通傳,宜容長公主徑直踏入殿中,身後跟着的是謹小慎微一臉忐忑的宜蕙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