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物是人依舊
夕陽之下,青山橫卧,孤寂的荒島猶如伏倒在水上的葫蘆,半沉半浮。潮水喧囂着一陣接一陣往上撲,到後來成了強弩之末,趴在沙子上吐出片片白色的泡沫,無力又不甘地退回去。
“哈——你還是跑不過我!”沙灘上,小少年邊跑邊回頭大笑,脖子上的跳躍的墜子猶如墜海前的日頭,鮮紅如血,隨着奔跑的頻率有節奏地甩動,彷彿隨時要脫了線一般。半長的髮絲被隨浪而上的海風颳得凌亂不堪,幾乎遮去了半張臉,唯有一雙眸子倒映着晚霞的金光,猶如星辰般熠熠生輝。
“……誰說的,我、我是故意讓、讓你的……”眼見追不上了,小女孩氣餒地停了下來,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氣,可是嘴裏還在死撐。
小少年見狀,立刻跑回來,一邊拍着她的背幫她順氣,一邊放柔了聲音連聲哄道:“好,好,是你讓着我,是你讓着我,咱們阿若跑得最最快啦!”
明知是哄自己,小女孩也未反駁,只是拿微挑的眼眸斜斜瞪了他一眼,目光里除了不服輸還有些許心虛。
時候也不早了,再不回去小傢伙又該喊餓了。
小少年見她逐漸緩過氣來,執起她的小手,兩人一起往半山腰的居所走去。
夕陽的餘輝映照在兩個小小的身影上,天地間除了歸鳥的啁啾,潮水的低鳴,只余小兒清幼的童聲和少年略澀的迴音:
“阿陌,明天我們還來看日落么。”
“好。”
“阿陌,下次跑慢些,別把我落下。”
“好。”
“阿陌,晚上做糯米糕吧,要記得放糖哦。”
“好……不行,你長牙蟲了。”
“……”
“……”
鎮國大將軍府菡萏苑。
“女君,可醒了?”輕柔的女聲在門外響起,透過薄薄的鮫紗帷幕,寂春年輕玲瓏的身影投射在櫸木門雪白的菱紗上,靜謐又美好。
“進來吧。”雲若翻了個身,不甚雅觀地從榻上爬起來,被子早就踢到了榻下,胡亂堆在一處。
寂春着一身綠羅衫子,手裏捧着一盆清水,她小心地瞧了一眼拍嘴打哈欠的雲若,鮮紅的貝殼墜子在她手腕下不住地晃蕩,更襯得她肌膚雪白如羊脂美玉。她不由抿嘴一笑,將臉盆擱在洗漱架上,暈黃的銅鏡映出她姣好又不失英氣的臉龐,如朝露一般清新可人。
身後跟進來兩個托着食盤的小婢阿香和小蘇,二人熟練地在旁佈置早膳,然後退下。
寂春是府里老人顧氏的義女,從小養在膝下,幫忙打理府中瑣事,十分得用。她人長得機靈,又有些功夫底子,雲若回京后便被遣來菡萏苑貼身伺候。對於顧氏,雲若除了年幼時的依戀,如今還多了些敬重和信任。畢竟十年未歸的鎮國大將軍府,景物雖然依舊,婢僕中卻多了很多生面孔。這對長久未見生人的雲若來說,使喚他們還頗有些不適應。除了目前在外求學的胞弟雲田,只有這位喂哺了兩姐弟的奶娘顧氏,讓她從心底里感到親人般的溫馨,而她的義女寂春雖然相處時間不長,卻已甚得她心。
“女君,婢子伺候您起榻吧。”寂春抱起地上的被子放到榻上,恭聲詢問。
“嗯……好。”雲若踢踢腳,仰天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似醒非醒的雙眸立刻浮起一層迷離的水光,整個人猶如一隻隨意庸懶的貓。
赤足走到洗漱架前,把腕上的絲繩往上捋了捋,掬起一捧清水灑在面上,殘留的睡意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透入心底的舒適和清涼。
洗漱完畢,寂春打開壁櫃,裏面一溜淺色系裙衫,不僅顏色清淡,連款式也千篇一律,而這些都是雲若的堅持的結果。按照顧氏的話說,女君離京十年,衣裳和她的性子一樣寡淡,哪還有半點世家貴女的樣子。
對於穿着,雲若並不在意。之前在鹿鳴島的時候,日子清苦,每季能換洗的衣衫僅有那麼一兩套。小島荒僻,除了獨居山後茅屋中的島主師父不定時出現傳授指導師兄妹武功,與雲若日夜相對,一起修習練功的只有師兄蕭陌,打扮得再漂亮也無人欣賞。鹿鳴島四季如春,兩個孩子冷不着也熱不到,對穿着就更加沒要求,雲若常穿的一條褲子甚至還是蕭陌穿不到后改小的。
換上淺藍色齊胸襦裙,月白色雲紗帔衣,雲若斜坐到梳妝鏡前。几上擺着一沓帛書,大抵是一些詩詞歌賦,還有幾本琴譜和棋譜。雲若隨手翻了翻,便了無興趣地扔在一旁。
“這是母親特地為女君找來的書冊,如今天都的貴女們多是修習這些,女君有空也可看看。”
見雲若渾不在意,寂春忍不住小小提了下醒。
“唔。”雲若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顧氏的心思她也知道,無非是因為她離京多年,該學的一樣沒學,更別提什麼技能才藝,說出去難免惹人笑話。不過到底是為她好,雲若也不好說什麼,權且當作擺設吧,充充門面也好。
銅鏡剛剛打磨過,將她的容顏照得分毫畢現。鏡中的人兒膚如凝脂,唇如點朱,青絲流瀉,本是舒雅清淡的顏色。只是眼角微挑,抬眸間,將無邊媚色凝攏睫下。
她對自己的容顏談不上太熟悉,這般望着依然有股陌生感。島上是不許有鏡子的,這是鹿鳴島的規矩。
其實鏡子也不是沒有在島上出現過。
她十二歲生辰前一天,蕭陌獨自一人,搖着他們手中唯一一艘小船,跑了趟海邊的集市。在那裏用一簍子魚換了一面巴掌大的纏枝花菱銅鏡,當做禮物偷偷放在她的枕頭下。
第二天她發現后興奮極了,拿着鏡子左照右照,不時發問:
“阿陌,我好看么?”
“好看。”蕭陌溫溫笑着。
“真的?”
“真的!”蕭陌的語氣異常肯定,手指溫柔地摩挲着她微微上挑的眼角。
“我也這樣覺得。”雲若睨了他一眼,揩了把鼻涕,贊同地點點頭,將鏡子小心地揣進懷裏。
到手的寶貝還沒熱乎多久,就被島主師父發現了。
那天在沙灘上練千劍第三式時,雲若在半空轉身太猛,鏡子就從懷裏掉出來。當時島主師父死死盯着掉在腳邊的鏡子,臉色陰沉得嚇人。
雲若早就躲到蕭陌身後去了,蕭陌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自己卻主動上前跪下,把違規的罪責全部攬了下來。
島主師父心裏清楚,雲若自從五歲那年進島之後就再沒出去過,如今鏡子從雲若身上掉下來,擺明了是蕭陌弄來送與她的。
強按下怒火,只罰兩人到迴風崖去面壁思過三日,期間不準吃飯。而那面鏡子,雲若只記得島主師父衣袖輕拂,它便騰空而起,“噗通”一聲一頭載進水裏,自此再未見過。
後來,她從迴風崖上掉到海里,躺在床上昏迷了一個多月,差點丟了性命……
幾年下來,每次坐在海邊看景,雲若都不由得擔心,沒了那面鏡子,萬一自己的花容月貌長殘了還不自知怎麼辦……
寂春手腳麻利地給她盤了個墮馬髻,插上一支珊瑚明珠釵。然後朝銅鏡里望去,立刻被她的好顏色晃得一怔,繼而瞧清楚她木木的神情,心下有些怯怯,道:“女君,可是婢子梳得不好……”
雲若回神,抬手按了按鬢角,側首微微一笑:“不,你手藝甚好。”
說完,起身步向食案。
見她笑顏,寂春又怔了一回,反應過來后也歡喜起來,先一步候於案幾前,清聲道:“按照您的吩咐,銀耳粥和所有點心都未曾放糖,也未放蜂蜜。”
說完心中不免奇怪,這般不酸不甜,如同嚼蠟,有甚滋味,女君的口味忒怪。
雲若慢慢地拈起一塊銀絲杏仁糕放入口中,細細品着品着,不着痕迹地皺了下眉。沒辦法,府里的廚子手藝雖好,但這銀絲杏仁糕卻真應了寂春所想,沒滋沒味,真真正正的成了一塊蠟。雲若也覺得奇怪,蕭陌做的杏仁糕也從不放什麼調料,嘗起來滋味淡淡,卻越吃越好吃,每次她都吃得肚子滾圓依然不願停嘴。
扔下手中的糕點,雲若嘬乾淨指尖上的屑末,執起湯匙,小口小口啜着銀耳粥,姿態還算優雅,可惜口舌間時時發出細細的“嘖嘖”聲。
寂春手中捧着本用來給她擦手的布巾,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愣怔,忍不住又暗自忖道:女君生得好模樣,世人見了大多心生歡喜,若是注意一下儀態,不知可比得那位艷冠天都的羅綺羅女君。
在寢房內窩了三天,雲若跨出了房門。
菡萏苑臨水而築,眼前巨大的湖池碧波蕩漾,一條曼回遊廊蜿蜒其間,探入湖心,盡頭有八角涼亭,雕樑畫棟,玉柱飛檐,上書曰“攬風”。
木屐扣在實木的的地板上,雲若帶着寂春緩緩前行。環顧四周,荷葉層層疊疊,滿目皆是綠意,當中粉白竟色,一池菡萏綻放。其間有蜻蜓浮立,蝶兒翩飛,美不勝收。
清風徐徐而來,綠波迭涌,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暗香隱隱浮動,主僕二人駐足倚欄,皆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相顧而笑。一時間仿若靜水投石,幽谷鳥鳴,頓感天清水明,景緻尤甚,似乎全然不曾在意遠處隱藏在假山之後投射過來的視線。
任微遠遠地打量着憑欄而立的雲若,臉上神情晦暗不明。
這時,聽得身後一婢女喃喃道:“世人皆言先夫人有神仙之姿,筆墨不能形容一二。倘若真有仙子臨世,應當如女君這般吧!”
任微轉頭狠狠瞪了那婢女一眼,眸中厲色讓她瞬時白了臉,縮緊脖子再不敢言語。
她轉過頭來繼續觀察,很快,臉上浮起嗤笑:什麼時候貴女竟然同一個婢女並肩而立,還有說有笑,真是自輕自賤!
也是,天底下最繁華處莫過於天都,其它地方不是窮鄉便是僻壤,就算出身再好,久離了這繁花錦繡之所,也難免變得粗野鄙俗,行止與那些卑微低賤之人無異。
她不由自主地抬高下頜,身為貴女,不應當處處體現自己的驕傲矜貴,同時又不失溫婉柔媚么,比如那位第一美女羅綺。
想到羅綺,任微斂起了笑意,鼻子裏發出重重一哼。
聽到哼聲,雲若終於轉過頭來。
一位皮膚白皙,面容嬌美的華服少女站在百步之外,身着金紅銀絲牡丹菱稠襦裙,外披淺桃紅雲紗帔衣,髮髻高挽,珠圍翠繞,半身隱在假山之後,一截銀絲披帛垂在足尖。
看到雲若視線掃過來,任微嬌美的臉上浮起一絲尷尬,不禁懊惱方才的失態。很快,她調整了自己的狀態,昂起頭顱,面上端出得體優雅的微笑,一派端莊地朝雲若二人款款而來。七八個婢女低眉斂目地擁在她的身後,猶如眾星拱月一般。
雲若一看這排場氣勢,不由揣測起對方的身份。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後窺視,也不像有教養的士族女所為,這兩日也沒聽下人稟告有客來訪,必是府內之人。
會是誰呢?
正疑惑間,耳邊傳來寂春低低的嗤笑,還有一句似有若無的“東施效顰”。
不知是否聽到,任微臉上笑容一僵,步履也有些不穩,身後那些婢子一個個垂首斂目,看不清表情。
雲若睨了寂春一眼,有些歉意地朝任微點點頭,正要開口,寂春已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提醒:“女君,這是微娘。”
“阿微姐姐?”原來是大總管任忠之女。
任微走到雲若面前,那些隨侍的婢女不敢上前,侯在十步之外。
“阿若,你回來了。”任微人站得筆直,有一種大家千金的氣勢,語調和她已然恢復的表情一樣溫婉。
“阿微,你當向女君行禮?”寂春在旁一臉嚴肅。
對寂春的話恍若未聞,任微依然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這位貴女:皎月般美麗的面孔,恬淡嫻雅的氣質,一身淺藍裙衫簡單又隨意,卻不失精緻華麗;髮髻輕挽,頭上斜斜地插着一根金釵,沒有其它贅飾,只是那釵上的珍珠有龍眼那麼大,寶光流轉,奪人眼球;晶瑩細潤的珊瑚珠子串成長長地流蘇垂下來,色澤比之牛血還要艷紅三分,輕輕晃動之下,發出細碎的輕吟,幾乎要撞上蝶翼般卷翹的長睫。
那是……先夫人的首飾!
她戴的居然是先夫人的首飾——那是將軍雲措為先夫人親自設計,還懇求先帝下旨,延請宮內司珍坊最好的御匠花了整整兩個月才完工的珊瑚明珠釵!
它還有個清貴的名字——白露紅彤。
那曾是她做夢也想得到的東西,她一直以為它隨先夫人一起埋進了雲家的墓地里。
“是,阿微姐姐,我回來有幾日了,只是一直呆在房裏,不曾出來。”見任微對着自己的髮釵發獃,雲若清淺一笑,朝她友好地點點頭,對她的失禮未置一詞,只有寂春在一旁一臉忿然,撇嘴不言。
雲若並不看重這些繁文縟節,再說任微的身份也不是一般的下人,她是將軍府大總管任忠的獨女。
任忠曾是父親的貼身親兵,後來在戰場上替主子擋了一箭,落下疾患,再不能上戰場,而他又不願離開故主,便留在府中做了總管。他的女兒就算稱不上主子,也絕不能算作婢僕,事實上,比她早出生一年的任微在吃穿用度上和雲府的主子們一般無二,而任微自己也向來認為這一切理所當然,容不得他人置疑。
至今,雲若還清楚記得四歲那年上巳節前夕,母親請來天工綉坊的人為雲若他們制衣的情景。
任微比雲若大上兩歲,已到了懂得愛美的年紀,挑選布料花樣最是積極。裁衣量體時,有個嘴快的僕婦笑道:“阿微好樣貌,好身段,郎君和夫人皆歡喜你,不知的人,還以為是這府里的貴女。”雖是讚賞之言,語氣里卻帶着明顯的惋惜,甚至還有些許調笑之意。小小年紀的任微不服氣地道:“我父親乃正六品折武校尉,我本就是官宦之女,爾等不知么?!”在旁一干人等皆以袖掩口,瞪大眼睛,驚呼:“原來是折武校尉家的千金,失敬,失敬!”言罷,眾人皆笑起來。官宦之女沒錯,可是在見慣了大富貴的雲府下人眼中,這委實算不得什麼。任微一跺腳,在眾人鬨笑聲中衝出房去,地板被蹬得咚咚響。
三日後的上巳節,任微穿上了絕不輸任何一位世家貴女的貴質華服,帶了十幾個僕婦婢女出門踏青。
當她爬上那輛雕樑畫棟,鑲金嵌寶的馬車時,比雲若小一個時辰的雲田吸着鼻涕,羨慕萬分地對雲若道:“阿姐,我也想去踏青。”
雲若搖搖頭。
雲田委屈地埋怨道:“我不是故意弄壞獻給太後娘娘的綉品,我進去時,那屏風已經壞了。”
雲若拍拍他的腦袋:“阿姐知道,母親也沒有怪你。”
“母親若是不怪我,為何還要罰我抄百遍佛經,怎麼抄得完呢。”雲田不解地問。
“母親不是說了,抄寫佛經可以修身克欲、靜心養氣,可通曉世事,可洞悉人心。你要是嫌累,阿姐陪你一起。”
雲若一知半解地複述,雲田似懂非懂地點頭,姐弟二人牽手進了將軍府大門。大門闔上前,雲若回頭,看見馬車后的帷裳晃動了一下,車壁上鎮國大將軍府的標記在日頭下熠熠生光……
任微強迫自己把目光從白露紅彤上收回,捧起雲若的手,滿面柔色,另一手撫上自己的襟領,硬生生擠出一絲哽咽:“阿若,回來就好,在外頭吃苦了吧?”
“不苦,只是吃住沒府里講究罷了。”
畢竟十年未見,有了些生疏,這般與任微肢體接觸,即使對方是個女子,雲若還是有些不自在。而且說到吃苦,雲若自己並不覺的,便無謂地笑笑。
豈料,任微美麗的杏眼瞬時淚光盈盈,柔美的身軀也輕輕顫動起來,鵝黃的雲紗帔衣在陽光折射下流光溢彩,襯得撫在胸口的縴手白皙如玉。她搖搖頭:“妹妹必然吃了大苦,否則怎生得如此纖弱?既然回來了,就要好生養着才是。”
雲若笑着稱是,有些話再三強調也沒啥意思。一回頭,只見寂春眼角覷着任微,一臉鄙夷。
這妮子,什麼都寫在臉上了,雲若有些好笑。
任微慢慢停止了流淚,抽出一條錦帕拭着眼角:“阿若,菡萏苑可還住得慣,下人們伺候得可周全?若有不稱意,盡可差人告與我知。先前我去了城外的莊子巡查,未能趕回照顧妹妹,心中着實有愧。”
由於剛剛哭泣過,輕柔的聲音略帶着啞意。
這樣的關懷之語換成是旁人,聽來自是暖心,可是進了雲若主僕二人的耳朵里就有種說不出的彆扭。至少現在雲若覺得自己好像被當成了寄人籬下的孤客。她不是傻子,不是沒有看出任微貌似關懷的舉動之下隱藏的輕慢和算計。
即便過了十年,依然物是人依舊呢。
雲若頓時感到興味索然,她垂下眸子,把手抽了出來。一旁的寂春早已忍不住,出言諷道:“微娘此言何意,府中有甚不妥,女君自會定奪,何需你越俎代庖?”
任微一笑,並不理會寂春,朝雲若柔聲道:“菡萏苑臨水潮濕,佈置也早不是京中流行的樣式,不若另選院址,妹妹好住得愜意些。阿若你離京久了有所不知,大將軍常年駐守邊關,阿田也去了尾南山求學,府中主位空置,眾仆難免耍滑懈怠,主子不忍苛責,他們自是越發無狀。若是妹妹為那些卑賤之人受了委屈,姐姐豈能安心?”
既然人還是那樣的人,雲若便也懶得虛以委蛇,她微微一笑道:“姐姐何來此言,菡萏苑是將軍府主院,是父親為母親親自設計佈置,亦是我幼時與母親居所,如今那裏一切皆未有變,乃虧了忠叔和顧嬤嬤多年照拂,雲若很是感激。”
廣袖拂過雕花精緻的欄杆,微挑的眼角下流出一絲冷意,緩緩道:“妹妹承循母訓,不願以偏狹之心揣度他人。我大將軍府治下寬厚,賞罰分明。然世間總有那些營苟小人,不安其分,心懷叵測。若無事則相安,若平白生事,累及雲府,妹妹必不能容他!”
她側身負手,面朝清波綠海,神色清淡,語氣隨意,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如高山厚積之冰雪,幾欲蓄勢而下。她斜斜地瞟過來,眼角挑起似笑非笑地弧度:“如此,姐姐可安心了?”
任微覺得身上竄起一股寒流,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一時間,面色白了起來。她倒退一步,順勢要坐到地上,候在不遠處的婢女們一擁而上,扶住搖搖欲墜的任微,擦汗的擦汗,順氣的順氣,鬧哄哄一片。
寂春嗤地笑起來,瞅了面色清涼的雲若一眼,站在一旁環臂看熱鬧。
“這是怎麼了?”一道隱含威嚴的中年女聲突地插入,四周立時一靜。眾人看去,奶娘顧氏挺着胖嘟嘟的身子,一臉怒容地立在廊下。
任微扶着婢女的手站穩身形,垂首斂目不語。一婢小聲稟道:“日頭太盛,微娘久站,力不能支。”
顧氏走上前,朝眾婢冷眼一掃,最後將目光定在任微臉上,眯起眼睛盯了她一會兒,忽地嗤道:“我倒不知,阿微竟如此嬌弱。你日日與一眾貴女交遊,風雨不怠,可不曾提過身體何時有恙。我可聽說城南擷秋苑都成你的私宅了。阿微,任忠把你教得真好!”
這樣明晃晃的指責,簡直無視她和父親的臉面!
任微面色愈加難看,蒼白當中透出一抹青黑來,還隱隱有抹羞紅,恨不得將眼前的老肥嫗踹下湖去。
她抬眸朝雲若瞧去,只見她依然面色淡淡,無驚無怒,彷彿一切早已瞭然。這種態度比大聲嘲諷挖苦甚至羞辱更讓她氣惱,更讓她憤恨!憑什麼?就憑你是雲府唯一的嫡女嗎?這個認知讓任微不由攥緊了帕子,嘴唇幾欲咬出血來。
此時眾人皆屏息僵立,不敢言語。顧氏是先夫人心腹,又是雲若姐弟的奶娘,地位幾與任忠持平。任微再憤恨,也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顧氏,她清楚以自己這等似主非主,似仆非仆的身份,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服軟。
她閉了閉眼,狠狠掩下心頭憤恨,啞聲道:“嬤嬤說的是,是阿微無狀,做事有欠考慮,還累及父親名聲,阿微慚愧。”
說完這些話,她又轉向雲若,緩緩地屈身一禮,道:“妹妹,是姐姐僭越了,妹妹大人大量,能不能、能不能原諒姐姐這一回?”
迅速調整狀態的任微睜着蓄滿淚水的杏眼,期盼地瞧着一臉淡淡的雲若,彷彿只要雲若回答一個不字,她就會被打擊得立時軟倒在地。
身份地位擺在那兒,她就算再不甘,也只能放下自尊。如果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何必在明面上與她計較。任微努力維持着一臉凄楚,不時地哽咽抽泣。
雲若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表演,眼前閃過一幕:甜美可愛的小姑娘看到自家兄長被划傷的胳膊無動於衷,甚至嘲諷地指責他們玩得又臟又亂,轉頭又在長輩們面前抽噎哭泣,為自己沒有照顧好兄長自責不已。兩眼哭得紅紅,嬌美的小臉蛋上滿是淚痕。結果當時在場的孩子,闖禍的雲田,旁觀的自己,不顧自己受傷欲為他們遮掩的男孩兒都受到責罰,只有那個告密的妹妹受到長輩們的一致稱讚,小小年紀就淑名遠揚,在天都一眾貴婦當中口口相傳。
這副凄楚可憐的模樣與她何其相似啊!
雲若看着任微,看着看着,忽地一笑:“阿微姐姐這是做什麼,快快把眼淚擦了,妹妹最是見不得這個。奶娘性子爽直,說出來的話都是為了咱們,姐姐可莫要介懷才好?”
“自然自然,阿微不敢。”任微稍稍鬆了口氣,後面那句是朝顧氏說的。
顧氏卻不再理她,徑直走到雲若面前,屈身一禮,此刻她似與方才換了個人,滿臉笑意,又歡喜又輕快地道:“女君,小郎回來了。”
“什麼?……你說阿田回來了?”
顧氏掏出錦帕,擦擦額角薄汗,歡快地回道:“是啊,小郎回來了,此時恐怕快到府門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