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那夥計見他還在望着,又道:“公子,我從前聽雕刻這石像的魯師傅說,這尊雕像是絕品,要是取名字的話,就叫做:等。是不是很傳神?魯藝師傅的雕刻本事那是……”
等。
曾經,她等過他。
曾經,她那麼認真地喜歡過他。
曾經,她把關於家的念想埋進了土裏,說,這是七哥和小喬的家。
只是,他錯過了。
御花園周圍很安靜,甚至能夠聽見蝴蝶煽動翅膀的輕微聲響,除了這個,沒有其他聲音了,宮女侍衛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出。年輕的皇帝突然勾起唇角輕輕笑出了聲,一登九五,六親皆絕,原來就是這樣啊。
“明凈。”皇帝睜開眼睛,喚身邊的人。
“是,陛下。”明凈仍舊一身黑色的勁裝,聞聲應道。
“你說,這石竹花做國花如何?”
“這……”明凈被問住。
皇帝卻並沒有要他的回答,只是自言自語道:“朕覺得甚好。從今日起,就做國花吧。”
讓整個楚國的人都和我一起記着,這花,曾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就算得不到,能夠這樣看着它過一生,也是好的。
四月,楚皇下詔,立石竹花為大楚國花,原本普通的花種因為皇帝的一道詔書立刻身價猛增、尊貴無比。
同月,楚皇立新誕龍子為太子,取名,楚羿,諧音,憶。
從此,六宮無妃。
新皇登基之後,勤政愛民,事必躬親,短短几年間,楚國經濟繁榮,商業發達,國力日漸強盛,引得四方小國紛紛來朝。相比楚都的繁華昌隆,偏遠的雲城卻是一片安詳寧靜。
俗話說的好,上樑不正下樑歪。但是,上樑正了下樑也可能會歪,於是在盼了六年之後,那個歪的,她終於出生了。六年裏,一直沒有動靜,楚慕與喬葉二人原本以為再不會有孩子,便互相安慰,攜手雲遊四海,哪裏曉得這個小禍害卻在五年後悄悄地來了,就這樣,二人世界結束,但到底是有了一個愛情結晶。
人人都說,這個孩子的命太好。雲城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雲氏家族的女子永遠比男子高貴,再加上她生來有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完全繼承了雲氏家族聖女的尊貴,便被擁戴為新一代的聖女,取名雲楚——
以屬城為姓,以父國為名。
然而很快,雲城的人發現,這個女娃除了皮相外表,其它半點沒有繼承到聖女一族的端莊儒雅,反而越長大越是禍害。
大興十二年。雲城。
白玉槐花年復一年地盛開,在道路兩旁灑下潔白晶瑩的花朵,沿途都是淡淡的芬芳花香。城東靠近郊區的地方有幾棵高大的桑樹,女娃一身嫩黃的緞子衣衫坐在樹杈上,一隻手握着一根桑樹枝,另一隻手閑閑地揪着自己的垂髫髻,慢慢地理順,她琥珀色的眸子十分好看,嘴嘟起來,兩條垂下的小腿隨意地在空中踢了又踢,顯然百無聊賴。
忽地一個雪白的小球朝她撲了過去,女娃不僅沒有躲,反而伸手抱住,咯咯地笑了,問道:“小白,木頭來了沒有?”
懷中的小白貂舔了舔她的手背,算是回答了。
女娃琥珀色的眼睛閃了閃,摸着小白貂的腦袋,順帶讚許地親了親它的頭。
很快,一個身穿白色錦衣的男孩子急匆匆地跑過來,神色很是慌張,他奔到桑樹下,仰頭,氣喘吁吁地對小女孩說:“彎彎,你真是太壞了!太過分了!”七八歲的年紀,性別特徵還不明顯,小男孩的聲音也清脆得不得了。
小女孩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小嘴撅得更高了,無辜地哼道:“木頭,是你自己不對,怎麼還來怪我?你偷偷拉着路桑表妹的手,還想親她的臉,真是不知羞。我一定要去告訴伯伯,讓他打斷你的腿!”
女孩子奶聲奶氣的回答,若是大人聽到了,那是一點殺傷力都沒有,反而會覺得好笑,可是樹下的男孩子卻急了,手指着她,結結巴巴道:“彎彎,你居然這麼壞!你真是……真是太過分太過分了!”
女孩子又哼了一聲,很是看不起他似的慢慢說道:“木頭,你真沒用,連罵人都不會,小白都比你厲害,要是有人逼急了它,它會咬人的,你肯定連咬人都不知道怎麼咬。你根本不算個男人。”
“誰說我不是男人?!我、我、我……”男孩子氣得臉都白了,手指顫抖,七八歲的男孩子最是見不得被人說沒有男子氣概,他“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被小女孩無辜的大眼睛瞧着,更加覺得委屈和不甘,終於眼睛一紅,身子索性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了起來。
小女孩撇了撇嘴:“木頭,你果然不像個男人。男人都不會哭的。你看看,伯伯不會哭,我阿爹不會哭,阿公也不會哭,連深夜都不會哭,你太沒用了。”
這麼一打擊,樹下的男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兩隻腿還亂蹬,地上的塵土飛揚起來,把他一身白色的衣服弄得髒兮兮的,哪裏還有半分好看的樣子?
“彎彎,你又在欺負他了。”這時候,樹下走來一個略略高大些的男孩子,小小年紀便黑衣裹身,懷中抱着一把長劍,長相雖然英俊,可惜不夠和善,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深夜,你又來幫木頭了。”小女孩白了他一眼,從樹上慢慢爬下來,到了最低那個樹杈處,一跳,落地,站穩了。
她手上仍舊握着那根桑樹枝,走到“木頭”身邊蹲下來,把桑樹枝遞過去,象徵性地“賠禮”道:“好了,木頭,你別哭了,小白都笑話你了。我把蠶寶寶借給你玩兩天吧,別哭了,你看,這蠶寶寶多可愛啊,都會爬了,捏起來軟軟的……”
起初,小男孩止住了哭,這會兒見她把桑樹枝遞過來,嚇得更往後縮了,哇哇大叫道:“我不要蠶寶寶!彎彎,你別過來!”
小女孩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回頭沖黑衣男孩道:“深夜,你也看到了,我想和木頭和好呢,還想把最喜歡的蠶寶寶借給他玩呢,是他一點都不大度,還是個膽小鬼,連蠶寶寶都怕。對了,你不會也這麼小氣的吧?為了這個木頭去我阿娘那裏告我的狀?”
穿黑衣服的男孩子抱着劍站在那裏,冷冷道:“不會。”
“還是深夜最好了。”有了他的保證,小女孩旋即沖他綻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連琥珀色的眼睛都笑得彎彎的,她又道,“小白,我們回家吧,蠶寶寶吃飽了,我餓了。木頭啊,你要是哭累了就回家吧,伯伯肯定在等你吃飯。放心,我也不去告狀,我會一輩子守着你的小秘密的。”
隨後,不再管身後那兩個男孩子有什麼表情,小女孩逕自走了。嫩黃色刺繡精緻的緞子衣裳,在傍晚的餘暉中漸漸走遠。
白衣小男孩還沒有從小女孩“一輩子守着小秘密”的威脅中走出來,仍舊哭喪着一張臉坐在地上。黑衣男孩看不下去了,嫌惡地撇開眼去:“雲樗,快起來吧,要是讓城主看到了,會以為我欺負了你。”
那叫雲樗的小男孩爬起來,拍了拍白色錦袍上的灰塵,白凈的臉上還掛着幾道明顯的淚痕:“夜深,怎麼樣才能像一個男人?彎彎說我不像男人。”他又憤恨又委屈。
夜深轉身就走,他不過是比他年長了兩歲,哪裏知道什麼是男人?他答不出,也不想答,但他敢肯定,彎彎說的沒錯,雲樗確實不像是個男人。
可是彎彎必定也不是個女孩子,他想。她看起來和雲樗的表妹路桑一樣纖細柔弱,手腕一把就能擰斷,可是她從來不會像路桑一樣哭鼻子——不會哭鼻子的女孩子都不是女孩子,會把男孩子逼哭的女孩子更算不上女孩子。剛剛她手裏的那隻蠶寶寶,天天被她喂新鮮的桑葉,結果長得像小蛇一般大,連一片大桑葉都罩不住,只能附在桑樹枝上,也難怪膽小的雲樗會被嚇哭了。彎彎才六歲,可整個雲城除了他夜深,沒有一個男孩子不被她弄哭過,而且弄哭的那些男孩還不敢去告狀。
夜深是第一殺手夜風的兒子,他的母親是殺手界的紅衣修羅神樂,他的家庭背景複雜,同為殺手的父親母親既是夫妻又像是冤家,每一天都要上演這樣的戲碼——母親啰啰嗦嗦地數落了父親一堆,咆哮了近一個時辰,甚至幾乎想要動手,可父親只是無動於衷地做他自己的事情,完全沒有聽到似的。
夜深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於是取名夜深,可是彎彎說這名字不好聽,偏偏要倒過來叫他深夜。臨字帖的時候,她見了雲樗的名字,嫌那個“樗”字太難寫了,索性只寫個“木”,於是雲樗被她取了綽號——木頭。
所以,木頭、深夜和彎彎這個名字一樣,都不是他們的本名,但叫着叫着也就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