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椅

龍椅

事實上,天神塔沒倒。

光華是幻象,鳳凰也是幻象,大夢一場,全京民眾跟着歡呼雀躍,山呼萬歲起來。

鳳凰渾身金甲一般,耀眼光華。

那傾盆大雨,黑乎乎的雷空,被這神光一照,漸漸就消散,黑變為白,四野大亮起來,太陽出來了。

民眾們無論新教舊教,無論平民奴隸,無論高等低等,無論幸福痛苦,都出門來跪在地上,充分表達自己對神的敬仰之心。

“鳳凰才是真的!”

“什麼桑姬,什麼神龍,真正的神明從來都是鳳凰!”

民眾們激動地奔走相告,有人撕碎了舊教書冊,有人把桑葚那些新教書也扔進火堆。

“草原真正的鳳凰大神,請您保我們平樂安康——”

即使是最驕傲的貴族,也被家人要求着跪下去真摯虔誠。

人與生俱來的本質孤獨,與對真理的渴望和恐懼,誕生了拜神思想,先不談神高貴與否、存在與否,人對神似乎是有天然的歸屬感的。

沒有神,假神,不存在的神,也急匆匆去拜。

人族就是這麼熱情的族群。

白痢疾們被異動從午睡里叫醒,紛紛爬上山坡,登高望遠,彼此談論,喜上眉梢。

“真假!”

“那百身天魔的幻術的確強大,能鋪粘在天空上,一下子迷惑幾十萬人、幾百萬人!”白痢疾們紅光滿面地熱烈討論,“但是終究對妖魔無用呢!

你我就不吃這一套。天上那條蛆飛來飛去真噁心。”

“嘿嘿,小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有的白痢疾朝天上扔石頭。

“被妖魔驅逐的噁心東西,還自稱百身天魔,嘔,也就騙騙那些蠢貨。”

“桑姬呢?小吉呢?”

白痢疾們八卦地聚在一起:“小吉有沒有被開拓?他好久沒吃人了,要不要給他送一點去?”

“不要管他,他遲早被那個滅門的桑姬砍死。哎呀呀,本來只是逗逗他,那個笨蛋居然真去給桑姬為奴為婢,真賤。”

“對啊,小吉蠢的一匹。”

白痢疾們發出打嗝一樣的歡快笑聲,然後像一陣白浪,忽然從山坡上消失了。

桑葚看着天空,這幻術着實厲害,她自己也被迷惑不少。

但在塔里明明說好,這妖怪不會徹底否定自己的新教思想,結果現在完全又開始否定新教,推崇舊教。

新教和舊教的區別,可不僅僅是崇拜鳳凰,還是崇拜龍的區別。

重點是對民眾的態度有沒有革新。

桑葚微笑,就知道這蛆心思叵測,不會完全守諾。

她凝望那座固若金湯的天神塔,如此巍峨,如此莊嚴。

這是幾萬個工人用生命血淚堆積起來的著作,偉岸到必須載入世界史冊,他們的屍體永垂不朽。

然而這塔里卻居住着心機下作、居心叵測、齷齪骯髒的仇人妖魔。

九泉之下被它殘害啃食過的塔工們無不是冤魂散盡,再無聲息。

桑葚轉過頭來,看着全身無力虛脫狀態的御前大巫。

他正被芝琢和邕什用刀架着,卜姽帶着一群女武士,抱着雙臂靠着門邊發獃。

舊教派的巫者們跪了一地,不敢抬頭,他們噤若寒蟬地看了眼不遠處廊柱下的兩具被砍的血肉模糊的巫者屍體——他們打算自殺式襲擊,結果失敗了。

桑葚渾身衣衫輕鎧全是血,幾乎成一個血人,形容甚為可怖滲人,表情也陰冷如狼,他們皆不敢與之直視。

一個女武士拿着毛巾給桑葚擦臉上的血,桑葚對御前大巫道:“外面的鳳凰好看嗎?”

窗外光華極致輝煌,鳳凰長鳴如火,朵朵雲霞金燦燦、黃澄澄、紫亮亮,彙集個五彩繽紛大薈萃。

御前大巫頭上的帽子早就掉到地上,翻轉出滑稽的角度。

人縱然再能迅速接受新事物,內心的基礎拜神世界觀,被三番五次否定,也是一場極強的心理鬥爭。

新教出來說沒有龍使,他們只能據理力爭。

但是鳳凰又出來說龍的確不存在。

反覆的更改、顛覆,御前大巫的三觀遭受了巨大的衝擊。

“好看,甚是好看...”

御前大巫感覺膝蓋酸麻,但心裏的酸麻比身體的酸麻更多、更甚。他扯開嘴角虛弱地說。

桑葚嗤笑:“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大巫,我要你給我天神塔以前的工事圖。”

天神塔能瞬間銅牆鐵壁,神魔難犯。

桑葚要破除天神塔里能和妖魔應和,開啟銅牆鐵壁的機關工事。

御前大巫垂着頭:“大人不殺我們,我就給大人工事圖。”

不知何時,早已是滄海桑田一瞬間。

面前的桑姬,早已不是在躍龍台被動承受他們圍攻的那個人。

她已經是能對他們生殺予奪的女子。

什麼叫養虎為患?

這就叫養虎為患。

“好。”

桑葚勾起一個心滿意足的笑,以高位者身份評價了一下:“大巫如此通透,甚好。”

人族身份的鴻溝,以站立和跪拜為最初的區分。

御前大巫看着桑葚的靴子,感受着脖頸涼涼的刀。

他身邊這些女武士冷若冰霜、灰頭土臉的臉,她們毫無閨閣女兒的風情雅緻,只有一身冷冽的刀兵和血土味兒。

這一刻,她們是叛軍賊首的御前大將,而自己只是個跌帽亂衣的亡國之人。

僅此而已。

目邇公主來找桑葚,已經等了很久。

桑葚換了衣服,在正殿龍椅上坐着,一邊展開工事圖,一邊思考。

曾經布汗國主號令群臣的九五至尊位置,已經冰冷,但並沒有覆蓋灰塵。

前一天,目邇公主還在這裏坐過,不過是垂簾聽政,坐在龍椅上,像隱在灰暗處的螞蟻,窺視着外面的群臣。

桑葚用刀把帘子直接劈了,讓外面的光全部照到龍椅上,照的整個視野通明大亮,方便閱讀工事圖。

她敞開腿大大咧咧坐在龍椅上,斜靠着,剛剛喝了一杯國庫里凌風國進貢的涼茶,味道甘美,就是茶葉有點老,不太新鮮。

卜姽出門驅趕太監,大罵道:“你們也敢把曼陀羅煙拿來給大人吸?大人不需要這些勞什子迷幻的東西,全部銷毀,一個不留!”

小吉帶着齋儀王爺倉促地躲避着驅魔道人,齋儀王爺見他雪膚烏髮,聲音又軟綿綿的,勾人魂魄,不時摩挲兩下。

終於在一個破屋后,齋儀王爺道:“歇歇吧,追不來了。”

他指着天空:“你看,神鳳來了,不必再逃,這就是祥瑞。”

小吉也跟着展望一下天宇,然後平靜地問不停喘氣的齋儀王爺:“蟲子算邪肆嗎?”

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問題,齋儀王爺蹙眉,然後舒展嘴角,似笑非笑。

“你是白痢疾變的人形吧?世人都說,接觸白痢疾就會得痢疾,我知道,是謠言。你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謠言嗎?”

齋儀王爺開始沒話找話,彰顯自己身為前輩的卓識。

小吉抿着嘴,嘴唇簇在一起像櫻桃一樣小小的。

齋儀王爺盯着他的嘴唇,威儀自現,舒展了肩膀,道:“你不懂,因為當時流行痢疾,葯不夠,狗賊京寇就把你們叫做白痢疾,就這麼個由來。

所以本王得天之召,要推翻這舊教派,一舉還百姓安樂家園。你救主有功,本王會賞你,小郎君,你想要什麼?”

小吉打量他一眼:“我的主人不是你,是桑姬。”

齋儀王爺一愣,隨即語氣低迷了一下:“那帶本王去見桑姬吧,她很想本王了。”

目邇公主來到殿外,看到守衛森嚴的叛軍和女武士,並沒有露出恐懼和排斥的神色。

相反,她很把她們當自己人似的看了個遍,然後讓太監進去求見桑姬。

桑葚聽說目邇公主來見,就放下工事圖:“讓她進來。”

目邇公主見到桑葚,只是站在那不說話。

芝琢嚇道:“公主為何不跪?”

桑葚還沒說話,目邇公主就雲淡風輕地笑道:“桑姬,我隱忍多年,招兵買馬,只為還婦人一個天下,現在這天下給你,我也不覺得虧,只覺得欣慰,你要好好待百姓。”

桑葚站起身來,神色有些感動:“一直以來,你都是裝的?那麼,國主是你殺的?”

“他的確是我父親....”

目邇公主悲哀地抬眼:“但他殺了我母親,我童年時就把他當仇人。”

桑葚道:“既然如此,你所謂的婦人天下,是針對男性的那種嗎?”

目邇公主一愣,饒是芝琢和卜姽等人也一愣,邕什在外面處理事情倒是沒見到這一幕。

一向為女人說話的桑姬為什麼說這種話?

桑葚道:“我說這話,不是為了討好你父親那樣的男人,也不需要他們的認可。我就是靠着不渴求他們的認可才活到現在的。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早早謀划,為何突然暴起?

以前京城女武士們的血海深仇,你何時出力過?在我之前那些被殺的女賢人,根本沒有幾個逃出去。

弒父之後,你卻重用棱摩賢者、黃宴這種舊教派餘孽,現在京城陷落,是我們一步步打出來的,你從未派過間諜、援助,我也不曾得到任何來自你的消息。”

桑葚這番話,讓原本被目邇公主這副千帆過盡表情有些感動的女武士們警惕起來。

的確是有些可疑。

卜姽想,也許是幫助這些女武士說話的女貴族太少,極其鮮有。所以她才會對羊羔般的目邇公主有天然的信任感。

這讓卜姽想起了自己的家,不知道哥哥和父親叔叔們怎麼樣了。還有那個跋扈的嫂子.....

思及此,卜姽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好久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這種自信、不畏懼別人恐嚇、強大到可以保護別人的狀態,已經維持很久。

自己都快以為這就是一直以來的自己了。

——她曾經被嫂子逼着身為小姐卻要在廚房幫工,被下人婆子羞辱毆打,給嫂子數次下跪。

因為卜姽打不過她們,而她們是一群低素質、對她抱有敵意的瘋子。

那才是原來的她。

卜姽看向桑葚,是大人、是她對黑暗中的自己伸出了援手,拉着她走向光明。

那之後,卜姽才真正過起了可稱自由的人生。

不需要在乎別人對閨秀淑賢的評價,想吃多少餅就吃多少餅,想喝酒就喝酒,想耍刀就耍刀。

她可以躺在草地上盡情呼吸,不用宵禁回房、不用繡花綉草、不用天天當背景板,聽那些叔叔哥哥天南海北地吹牛,而自己多說一句話,就是「愛表現、太活躍、不女人」。

她以前笑的時候都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音,因為太粗魯。

而現在,身邊這麼多女武士,都是和她一樣自由自在的人。

她們是朋友,可以一起喝酒吃肉,一起談天說地,一起痛罵討厭的人,一起拿起刀劍抵禦外敵,一起穿上盔甲保護彼此。

還有越來越多的人叫她“長官”、“大人”,更甚者諂媚跪舔的還叫她“老爺”、“再世母親”,只求她庇護他們,可以不被新教叛軍屠殺,令人百感交集。

是她給予了自己新生。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自己。

的確是有些可疑。

卜姽想,也許是幫助這些女武士說話的女貴族太少,極其鮮有。所以她才會對羊羔般的目邇公主有天然的信任感。

這讓卜姽想起了自己的家,不知道哥哥和父親叔叔們怎麼樣了。還有那個跋扈的嫂子.....

思及此,卜姽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好久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這種自信、不畏懼別人恐嚇、強大到可以保護別人的狀態,已經維持很久。

自己都快以為這就是一直以來的自己了。

——她曾經被嫂子逼着身為小姐卻要在廚房幫工,被下人婆子羞辱毆打,給嫂子數次下跪。

因為卜姽打不過她們,而她們是一群低素質、對她抱有敵意的瘋子。

那才是原來的她。

卜姽看向桑葚,是大人、是她對黑暗中的自己伸出了援手,拉着她走向光明。

那之後,卜姽才真正過起了可稱自由的人生。

不需要在乎別人對閨秀淑賢的評價,想吃多少餅就吃多少餅,想喝酒就喝酒,想耍刀就耍刀。

她可以躺在草地上盡情呼吸,不用宵禁回房、不用繡花綉草、不用天天當背景板,聽那些叔叔哥哥天南海北地吹牛,而自己多說一句話,就是「愛表現、太活躍、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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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名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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