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不敢問來人
說是賞菊其實為時尚早,還沒到真正賞菊的最佳時候。
秋菊宴是京城裏到了菊花爛漫之時,興盛的一種宴會,是王公貴族之間高雅的尋樂方式。
菊花,文人騷客筆下常有之物,象徵著真摯的友誼,純潔的愛情,是聚高潔品質於一生的,神聖貞潔的代表。
古有詩人,毫不吝惜地表示對菊的喜愛,陶淵明獨愛菊,唐代元稹笑道: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萬驚鴻沒有賞花的樂趣,也沒什麼高雅情操。
不過......
“王妃,在想什麼?”少喬見她望着鏡子出神,拿起梳子小心為她挽發。
萬驚鴻回神,瞧了一眼,道:“梳起來吧。”
少喬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心中一喜。她的意思是讓她將頭髮盤起來。
她突然想起來昨日她要過來服侍萬驚鴻洗漱時,二兆把她攔下,賊眉鼠眼地對她嘿嘿笑,讓她別去打擾。
頓時紅了臉,二話不說給了二兆一拳,就掉頭回去了。
“好!”
萬驚鴻看着桌上的首飾,猶豫片刻,問她:“少喬,你可有交好的朋友?”
“交好的朋友?這個嘛.....我一直跟在主子身邊,要說交好的話,大概就是王府的暗衛了。哦,還有......”少喬一頓:“......還有代醫師。”
“那如果你騙了代醫師,被代醫師發現了,你會怎麼做?”
這問題......她和代淵不是主僕,也不是把酒言歡的好友。但和他相處,會比其他人自在。平常都是她仗着一身武功,欺負手無寸鐵的代淵,而代淵每次都任她欺負,也不還手.......也還不了手。
不過,說起來,她和代淵算什麼?如果她騙了代淵,被代淵發現了,他會生氣嗎?還是向往常一樣,委屈巴巴地任由她騙他?
少喬思考了一會兒,斟酌地回:“至於會怎麼做,屬下覺得,還得看事情的大小。”她試探地問:“王妃是對某位好友......”
萬驚鴻並不避諱,點頭:“嗯,我騙了一個人,我騙她說我死了。”
“這......”少喬想起來,剛來到大禮的萬驚鴻,是拖着一身病痛,奄奄一息地昏迷了許久。就算醒了,身子也一日一日破敗下去。她知道她也是破釜沉舟,為了保全萬府而用這種危險的手段,才能從京城的牢籠中釜底抽薪。
經她這麼一說,京城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一定有自小相識的好友。
“王妃也是迫不得已,有難言之隱的。”
“可我還是騙了她。”她能肯定,柳文歡一定很難受,柳文歡真的當她是妹妹,而她卻欺騙了她,即使是為了她好。
她沒想到會被柳文歡發現,來京城之前,她什麼都盤算好了,卻在一開始便出現了紕漏。
萬驚鴻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她擔心的不是暴露身份,她擔心的,是柳文歡會如何作想。
說來也好笑,她原本是幫以往的萬驚鴻守護她的朋友,而現在......
少喬為她盤好頭髮,站在她身後,彎腰看向鏡子裏的人,她道:“王妃,您會問屬下,必定是很煩惱,煩惱就說明,您很在乎這位朋友。屬下覺得,能被王妃當做朋友的人,一定不是會因此而怪罪您的人。”
“屬下覺得,那位朋友,一定是非常擔心您的。”
萬驚鴻不置可否,反而道:“少喬,你好會說話。”
少喬笑了笑:“替王妃分憂,是屬下分內之事。”
留香園裏清香撲鼻,寬闊的庭院中間,精巧擺放着鮮艷的菊花,周圍落座的婦人們,互相交談着,對着這院子裏的鮮花賦詞寫詩。
柳文歡坐在正中間,是端莊的主人姿態,非盛氣凌人,又不失禮貌,更顯隨和。
說起來,她現在表面是沉着冷靜,而心中卻是忐忑不已。
包下這個留香園,也是熊陽凡為她打算怕她會積鬱對身子不好,這才想要她能和別人一起說說話,散散心。
柳文歡想都沒想,藉機將帖子遞去了施王府。
她很緊張。
年輕的施王爺她沒見過,只聽熊陽凡隻字片語知道他是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她懷疑那次見到帶着面紗的姑娘就是萬驚鴻,卻又擔心。萬驚鴻是怎樣和施王爺認識的,又是怎樣從京城這個牢籠里逃出去的。
那時她與熊陽凡大婚,因着脫不開身,留意到她沒來,也只是吩咐下人去打聽詢問。她很後悔,從那天起,濃濃的,沉重的悔意佈滿胸口,不停將她吞噬。她後悔,為什麼自己不多留個心,她如此重要的日子,萬驚鴻怎麼可能會隨便缺席?這不是她的自信,而是對萬驚鴻的了解。
她試圖說服萬盛蘭大人,她說的每句話都在理,她知道,就像她勸萬盛蘭一樣,才是正確的。可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閉着眼,眼淚卻從眼角滲出。
她錯了,柳文歡想,她錯了。
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萬驚鴻,會溫溫柔柔地喊她“姐姐”了。
待到劫後餘生,從“或許還活着”的震驚與無措中轉身,才捂着胸口,感受心臟的跳動,驚喜萬分地發現這不是夢。
複雜的驚喜之後,隨之伴來的是疑惑,還有難以形容的期待與猶豫。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柳文歡很喜歡這句詩,她一直覺得,能寫出這句詩的人,必定是一個溫柔的人。
而現在,這句詩還正是應了她的景。
萬驚鴻是鄉,也是她不敢問的人。
這種如被人用線拉扯的心情,過於被動。
柳文歡是不是看向大門,每次有人出現時,剛看到了衣裳或是繡鞋,她便心頭一緊,見到不是她之後,才鬆了一口氣,上前去與那人說些話。反反覆復,焦灼着。
身旁丫鬟見她偶爾出神地望着門口,便問:“夫人,這是怎麼了?是,門口有什麼東西嗎?”
柳文歡回神,收回視線,端起桌上的玉質茶杯:“沒事。”
剛說完,門口又有了聲響。
她下意識望去,端着茶杯的手,還落在空中,人卻呆愣住了。
只見一個女子,身着黛紫色衣裳,輕巧的步子一抬,與衣裳同色的精緻繡鞋一點,飄飄然的衣袖輕輕一擺,像風一樣,進來了。
園中眾人皆是停下手中的動作和交談,視線紛紛落了過來,面上都有些愣怔。
這女子圍着面紗,只能瞧見她的雙眼,和白皙的秀額。盤着發,頭上沒有其他多餘的金銀首飾來裝扮,只有一枚素白玉簪點綴在發間。烏黑的頭髮,透白的玉簪,相互纏繞,明明是兩個極簡的顏色,卻碰撞出別有風味來。與那雙風輕雲淡的眼神相配,在這園中淡妝濃抹打扮妖嬈如花團錦簇的夫人和小姐中,更是有種“遺世獨立”之感。
眾人出神地望着來人,直到那人走了進來,在不知道誰第一個回過神來的輕咳,這才勉強地笑笑,同身旁的人交談議論來着是誰。
柳文歡作為主人,卻愣愣地望着她,半懸着手中的茶杯。
身旁的丫鬟提醒她,她才回過神來,放下茶杯那一刻,鼻尖一酸,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人與人的距離究竟有多遠?是山重水複相距千里,還是柳暗花明近在眼前?
柳文歡由丫鬟扶着起身,在站起來望向那女子,與她對視,視線交匯的那一瞬間。她想,大概就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那雙像是對萬物皆不感興趣的,冰冷的雙眼,是她所熟悉的,刻在腦海中,埋在心裏的雙眼。不過,那雙眼中,又不似以往那樣漠然,反而是經歷許多而沉澱下來的風輕雲淡。
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柳文歡笑了笑,這一笑,終於將身上的包袱卸下。
她知道,這人就是萬驚鴻。
萬驚鴻也看着她,靜靜地看着她,像是想從她細微的動作里讀出她的想法。她慣於去探究他人的心思,從細節里去思索別人的真實想法,看出破綻。
不過此時,她卻有些猶豫了。
她看着柳文歡愣愣地望着她,萬驚鴻以為少喬還是錯了,她終究是欺騙了柳文歡,她打了最壞的主意,算盤翻爛了也沒有更好的猜測。她想,就算柳文歡怪罪與她,她也不會辯駁,即使柳文歡將她的身份公佈與眾,她也沒有絲毫怨言。
萬驚鴻計劃的很好,也這樣說服自己,但是衣袖裏的手,還是微微捏緊了。
而下一刻,柳文歡卻笑了。
這一回,換成萬驚鴻愣了一愣。
那不是嘲諷的笑,也不是苦笑。那也是一種溫柔的,很舒心的笑,一如以往每次與她見面時,總是掛着的微笑。
萬驚鴻一頓,突然想起,與柳文歡交往不多的那段時候,而腦海中屬於另一個人的記憶也突然涌了上來。巨大的記憶漩渦像是掛起了狂風一般,她與柳文歡的記憶,和“萬驚鴻”與柳文歡的記憶,在平行相隔的空間裏重疊,在她的腦袋裏想起。
最後定格在始終如一的微笑上。
八月桂花,九月的菊,微風帶着花香沁人心脾。
她看着柳文歡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她想,少喬沒錯,是她錯了。
這是一個如春風朝陽一般,明媚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