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第491章

比如你要查《辭源》,小說最早見於《莊子》,莊子說: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

就是說小說是些淺薄瑣屑的言論。

所以莊子說,你用這個小說來說些比較大的事情,那距離太遠了。

還有一個材料也很好玩,《漢藝文志》將小說列為九流十家之末。

我們講三教九流嘛,起碼是維持生存的一種手段,那時候而且叫小說家。

小說家是九流之末,不但是臭老九,而且是臭老九裏頭最低的一種。

這是一面,這是中國的小說觀念。

這樣的話呢,曹雪芹呢,他選擇了寫小說,這本身這就是荒唐。

他不闡述四書五經,他不寫《策論》,不寫《出師表》,而是寫什麼賈寶玉呀,林黛玉呀,這就是荒唐嘛。

要知道因為正經一個大男人讀書識字,不好好乾那個,你寫小說幹什麼,這就是荒唐。

這種荒唐本身就是它所描寫的女媧補天五彩入選,把這塊石頭變成一塊頑石,被淘汰下來。

屬於被社會的主流所淘汰的,所擱置的,所閑置的,屬於一個廢物,無用的,多餘的。

所以不管從哪一個觀點來看呢,曹雪芹寫小說本身它是荒唐的。這本身就是一個荒唐的選擇。

其次他在這個小說裏頭,一方面說是據實寫來,而且常常還用兩個詞,一個叫事迹原委,不敢穿鑿,一個叫事體情理。

事迹原委,就是它的因果關係,在發展的鏈條上它的發展的過程,很認真的。

而且它是符合這種事體情理的,就是符合現實的邏輯,符合社會生活、家庭生活、個人生活的邏輯。

但是另一面呢,中國人沒有那麼多主義,說我是現實主義者,我是浪漫主義者,我是象徵主義者,我是神秘主義者,我是印象主義者,它沒有。

他一邊寫一邊掄,一邊寫一邊隨時出現各種的幻影,幻想,虛構,想像。譬如說吧,你說他是寫實的,裏頭又有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又有太虛幻境,警幻仙子。

顯然不是寫實的,還有神瑛侍者和絳株仙子的這段關係,而且絳株仙子是要來還淚的。

這是非常美的一些故事,還有呢,讓你最糊塗的就是這賈寶玉一生出來嘴裏銜着一塊玉,這讓你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塊玉已經夠麻煩的了,又出來個薛寶釵的金鎖。

而薛寶釵的金鎖又不是胎裏帶的,癩頭和尚送的。

有了這個金鎖已經麻煩了,又出來史湘雲的麒麟。這些東西你弄不清楚,你覺得他是信口而來,但是它的重要的情節就在這個上面。

這個玉本身既是他的一個系命符,又是他的原形。他原來就是一塊石頭,石頭變成一塊玉。

有時候有一些隨隨便便地描寫,它給你一種非現實的感覺,這種非現實的感覺有時候讓你毛骨悚然。

很少有人評論這一段,但是我每看這一段我都毛骨悚然,就是劉姥姥二進大觀園。

那一章的題目,第39回,題目叫做“村姥姥信口開河,情哥哥尋根問底”,這個劉姥姥就講下着大雪,突然聽見我放的柴火在那兒嘩啦嘩啦地響。

可以想像這麼早的天,剛剛微明,天色微明,誰在偷我的柴火了。

說我看誰來偷我的柴火了,我一看一個小女孩,一個很漂亮的十幾歲的小女孩。

她一說是一個小女孩,這個賈寶玉一下子就來神了。可是就說到這個的時候呢,一陣聲音,一問,說走了水了,失火了。

別講了,不要再講這個故事了。說你看一講柴火這都失火了,於是劉姥姥就又信口開河講別的故事。

這段描寫到現在為止,幾乎沒看到任何人分析,可是我看到這兒始終有一種恐怖感。

因為賈母很重視這件事,雖然別人說不要驚動了老太太,那個火沒着起來。

這帶有預演的性質,因為後來它着起來了。

但是賈母說趕緊到火神廟裏頭去燒香吧,去祭奠吧,賈母也很恐懼。

然後底下劉姥姥又胡纂別的事情,和剛才講的事情簡直分不開了。

但是賈寶玉聽到一個女孩來拿柴火他就感興趣,他窮追不捨。

他就又去追問這個劉姥姥,這個女孩是誰,劉姥姥說這個女孩叫茗玉。

這就絕了,這劉姥姥文化很低的,很糙的一個人,她怎麼一下子給起出個名字來叫茗玉。

這茗玉很雅啊,而且很神妙啊,模糊處理,大寫意。

那麼她這個時候說茗玉和她在沒有着火,沒有走水,它裏頭叫走水,沒有走水以前她要講的故事是不是一個故事,沒有人知道。

因為她正在講那個故事的時候,說不許說了。

這樣一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是不可思議的。它究竟有什麼含義,沒有什麼含義。

而且類似的問題還多得很,這種荒唐既是小說形式本身它的社會地位、它的沒有地位所決定的,又是這個小說裏面的內容,這些情節鏈條上的不銜接,或者作者獨特的用心不被理解所造成的。

所以你覺得它是一個荒唐言。

當然最大的荒唐還是人生的荒唐。它這裏頭所要描寫的,我說它達到的極限。

要知道中國人是不喜歡想這些問題的,就是說所謂好、了、空、無,所謂生、老、病、死,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面對這個問題。

你從你出生的第一天起就面對一個問題,就是你是會死亡的。筆趣閣中國www.djychina.com

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走向死亡的過程,通向死亡的過程。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你不會死,就是你沒活。

你沒有這條命你當然就不會死,你本來就是一塊石頭。中國的習慣不談這個。

孔夫子說未知生安知死,這個也是一個很健康的態度。

你沒事坐到這兒研究,死後怎麼樣,二百年以後怎麼樣,兩千年以後怎麼樣,二百萬年以後怎麼樣,兩億年以後怎麼樣,你想多了會想瘋的。所以這是人生的所謂無常這個觀念,人生的無常。

它裏頭的《好了歌》講的就是這個意思。你現在雖然是青春年少,但你再過幾十年就老了。你現在雖然非常富有,但是你中間出了個什麼事,一下子變成了赤貧了。

所以他什麼東西都不相信,這是一種荒唐。

第二種荒唐,對於曹雪芹來說非常重要的是家庭的這種親情的荒唐,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的荒唐。

中國人是最重視家庭的,中國人最欣賞的就是一個一戶大家庭,父慈子孝,兄弟也團結,情如手足,就這樣的。

但實際上家庭裏頭又充滿了各種的虛偽,就是一個家裏頭你騙我我騙你,這個東西也是一種荒唐。特別是這樣一個大家庭,除了親情的荒唐以外還有一個家道的荒唐。

這個家道由盛而衰,到最後是徹底完蛋,徹底毀滅,這也是一種荒唐。

所以這裏頭就是把人生的荒唐能夠說得這麼多,而且說得這樣刺心刺骨。

就像賈寶玉才十幾歲,他也沒得癌症,但是他整天想的就是這些東西:再過多少年這些花容月貌見不到了。。

再過多少年,妹妹們姐姐們都見不到了;再過多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兒去了。

因此這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現在咱們乾脆一下都死了算了。

人想到死亡的時候有一種悲劇感,有一種無奈,這都是可以理解的。說乾脆我就從早到晚這麼想,或者我從16歲15歲我就開始說算了吧,不用再活了。

這也有點奇特,本身就有點荒唐,這是對於人生的荒唐的一種荒唐的態度。

就像剛才講到小說與荒唐言。

第二個問題人生與辛酸淚。其實人生的荒唐感就是一種辛酸感,那麼除了這些辛酸以外,因此覺着《紅樓夢》裏頭還有一個特殊的辛酸,它是一種價值的失落。

就是說問題不在於個體的生命有終結的那一天,有死亡的那一天,問題是只要你的生活有一個追求有一個價值,那麼就要考慮的是你有生之年,你活的是有意義的,是有價值的。

所以自古以來,古今中外,都有很多哲人來講人生所謂荒唐的這一面,生命荒唐的這一面。

但是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說讓你承認荒唐就永遠荒唐下去,或者乾脆既然這麼荒唐,明天就自殺吧,他不是這個意思。

他的目的還是讓你皈依於一種價值。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及時行樂,這也是一種價值。

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吃齋念佛,要修來世,這也是一種價值。

但是到賈寶玉這裏,到了《紅樓夢》這裏頭,它乾脆是一片辛酸。

這個就不僅僅是人生本身的這種虛無或者死亡或者終結所帶來的,而且也是所謂那個家道的衰落、家庭人倫關係的惡劣化,更是這些東西所造成的,而尤其是價值的失落所造成的。

因為我們很難找到一本書像《紅樓夢》這樣,告訴我們,起碼到了那個時代,到了像大觀園、榮國府、寧國府裏頭,那些價值東西都不靈了。

像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所有孔子教的那一套已經都不靈了。

比較認真地按照封建的價值、封建的道德來做的是賈政。

有人說賈政是假正經,有人還考證他如果不是假正經的話,為什麼趙姨娘能那麼惡劣,實際趙姨娘是得到了賈政的寵愛的,否則趙姨娘是沒有市場的。

這些誰也分析不清楚,但是至少覺得賈政很多地方的表現也有他的真誠的一面。

他管教賈寶玉,他那麼激動,他聽說了賈寶玉的某些行為呀,他激動到那一步。

尤其是在元妃省親的時候,他見到他的大女兒,他行君臣之禮,他給賈元春跪下,然後就說今上,皇帝如何偉大,如何好,說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地照顧好皇帝。

“照顧”這個詞當然是現代詞,就是不要考慮你的爹媽已經是殘年,已經歲數大了。

這個話說得太辛酸了,這話說得簡直是已經忠得一塌糊塗了,忠得涕淚交流了。

我每次看到這的時候,我眼淚都出來了。我覺得賈政直挺挺地跪在女兒面前,好好照顧皇帝吧,我死了就死了不要管我了。這個老頭子不太老,那時候賈政多大,按那個年齡,四十來歲。

如果是他寫作的話,現在還算青年作家。可是當時不行。但是非常明顯的,賈政的那一套是一切都實現不了的。做官他實現不了,管家他也實現不了。

就比如管家那一套能夠招呼一些的還是王熙鳳那一套,而王熙鳳是根本不管那些的。

所以除了人生的荒唐,除了家道的衰落,除了人倫和人情的惡化,還有價值的失落。所以呢,它是一把辛酸淚。

一把辛酸淚裏頭還有一個暗示,還有一個含義,就是說他寫得非常真實。剛才我們講了荒唐的一面,你如果只有荒唐沒有真實,它就沒有辛酸。荒唐的故事也可以寫得非常好。

那是一個喜劇,那是一種智力的遊戲。你站得非常高,你嘲笑人生的這些體驗,你解構人生的這些體驗。

人生的一切在當時看得很了不起的,不得了的這些體驗,都有它可笑的那一面。

愛情,在我們文學裏頭是最美好的東西,是被多少人寫的東西,但是美國有精神病學家,他研究得出一個結論,就說愛情是精神病現象,因為它完全符合精神病的各種定義。

比如說幻覺,對方明明就是很普通的一個人,你非把他看成一個白馬王子,或者你非把她看成朱麗葉,或者非把她看成天使。

人家這個觀點上也可以是事物的一個方面,就是你洞悉了它的荒唐性,你用一種科學的觀點,你或者用一個智者的觀點,你嘲笑這種荒唐,你解構這種荒唐,讓你感覺到原來有些你活不下去、死死抱住不放、一腦門子的官司的東西,看完這小說以後,你一看純粹冒傻氣,這是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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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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