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見
暮春時節,清晨。
明城東北角陸府西北角的一處院落。
經過了夜裏的一場春雨,院落里杏花落了一地,花枝稀疏,剩餘的一些杏花搖搖欲墜地掛在枝頭上。彷彿一陣風來,便會隨風飄去。
孔蘭站在窗前,呆望着杏花樹下一片狼籍的殘紅。
她的臉極是俏麗,然蒼白的似沒有一點血色。一雙大大的美麗眼睛裏,儘是茫然的神色。
想到自己還不到二十歲,就在這院裏無趣地打發著時間,她就悲從中來。
曾經的少女時代,每年這個時節,她都要背着家教甚嚴的父親,女扮男裝,帶着和她一樣女扮男裝的侍女美媛,偷偷翻過自家的牆頭,去外面撒野去。
那時她是何等的開心。
她現在還記得,因為她女扮男裝的樣子甚是俊俏風流,引得一些踏青的女子頻頻回頭,目光明亮含情脈脈地看着她。於是她便對那些女子眨眨眼睛,嚇得人家花容失色,連忙逃走。在她們慌張逃走後,她和美媛捧腹大笑。
那時的日子,過得何其有趣。
如今,日子越過越灰暗,似乎永無盡頭。她都快忘記自己曾經是個步履輕快的活潑少女了。
正呆立時,只聽院落里有腳步聲傳來,聽聲音應不止一人,不久孔蘭就看到窗外的人影了,那是娟兒和素玉兩個丫頭在往這邊走來。
只聽見娟兒那丫頭的聲音:“聽說今天四少爺要回來了……”
孔蘭聽聞心突地一緊,不由地握緊了拳頭。
又聽素玉在說:“是呢,我也聽老太太說了,今兒個老太太不知道該怎麼高興呢!”
娟兒壓低了聲音說:“你說四少爺回來,會怎麼對待咱這四少奶奶呢?”
孔蘭聽她們說到自己,不由得從窗戶正中往邊上走了幾步,讓窗帘遮住了自己的身子。
素玉聽了娟兒的話,停了一下步子,警惕地往屋裏看了看,也壓低了聲音說:“恐怕得休了她,不休也不會給她好臉色,畢竟,她對不起咱少爺在先。”
只聽娟兒又在說:“那是必然的,哼,那也是她活該如此,誰讓她竟在婚前一夜與她家的下人私奔呢!要是少爺休了她,那也怪不得咱家少爺。”
素玉說:“那是自然,休了她,咱少爺才能再立正室。”
孔蘭自窗帘的縫隙看到素玉的臉上有一層薄薄的紅暈,她本來知道她自小喜歡四少爺,只是不知道她竟然還會有想當正室的想法。
只怕連老太太也不會同意的吧,雖然老太太幾乎將素玉當親孫女看待了。況且,就算老太太同意,只怕她大約也過不了陸老爺和陸夫人這關。
不過眼下,孔蘭沒心思尋思素玉的事,這兩人說的消息——陸家四少爺,她的夫君陸岩,今天就要從京城回來了——無異於一個重磅炸彈,攪拌得她心神不寧。
說起來,她還沒見過自己的這位夫君,當年拜完天地后,他連他們的婚房都沒有進,本是洞房花燭之夜,他卻一個人在書房睡了一夜。
婚後第二天一早,沒等她起床,就聽人說他上京城趕考了,這一去,就是一年有餘,
她也並不在意,當然原因並不是陸家兩丫頭包括陸府所有人以為的,她和人私奔,雖然婚前她的確想要逃走,但絕不是私奔,陳安只是自小和她一起長大,心疼她將嫁非良人,而幫助她逃跑罷了。
然而,她卻百口莫辨,畢竟看起來真的太像私奔了,一男一女,年齡相仿,又是一起長大,又在婚前之夜被父親的人在半路上抓住。
也不知道這消息是如何傳到陸府的,明明父親吩咐下人誰也不準泄漏出去,哪知她嫁入陸府的當天,在嫁紗後面,就聽到斷斷續續的議論聲。
關於這件事,她一想起來就覺的愧對陳安,陳安,是她當親哥哥一樣的下人,她從沒真正當他是下人,想來,他現在一定日子很不好過,她了解父親的脾氣。
早知道會這樣,她絕不讓陳安幫助自己逃走,她明明可以選擇自己一個人想想辦法的。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想到逃婚她又想到了陸岩,她一直不知道父親為什麼一定要她嫁給陸岩,她以死要挾要退婚他仍執意如此,難道他真沒聽說過關於陸岩的傳言?難道他真不知道他是個不能拖付終身的浪蕩公子?
她早就聽自己一些閨中密友說過,明城有三大浪蕩子,秦府二公子秦超,錢府大公子錢書達,陸府四公子陸岩。
那些閨中密友還說,最風流要數陸四公子,他自己作的一首詞便可見一斑:“行看滿園月色,坐擁一池佳人。”
除非是一個十足的登徒浪子,否則,誰會寫出這種詞句?
所以,她要逃婚。
說起來這一年還算平靜,也幸好他沒進入婚房,又在外呆了一年,她才得以保持潔凈之身。
她猜想,他不進婚房的原因無非有兩個,一是他在外有心儀的女子,一是他誤會自己和人私奔,不過,她可不在意他怎麼想。
對於一個登徒子,她連解釋的慾望都沒有。
孔蘭正在胡思亂想間,外面的一陣呵斥聲打斷了她的思路,“你們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呢。”
這是自己房間裏憐兒的聲音,想來她也聽到了兩個待女的談話,為自己鳴不平呢。
孔蘭一陣感激,憐兒是這陸府里唯一相信自己清白的人,也是唯一待自己好的人,也可能是因為一年多來的朝夕相處,生了些主僕之情。
那兩人在憐兒的呵斥下走進了屋子,只聽素玉的聲音在廳內響起:“老太太說了,今日四少爺回來,讓我們過來傳個信。”
說完,兩人便離開了。
頃刻之後,孔蘭便在院裏看到了兩人的背影。這兩人來傳話,連自己這個主子的面都不見一下,是何等的將自己不放在眼裏。不過,她已經習以為常了。因為自己的逃婚,一年多來,府里上上下下,都沒給過自己好臉色。
按她的脾氣,也絕不是任意被人欺負之人,之所以懶得計較,原是因為對這府里的上上下下也無甚好感。
只不過她的冷漠,常讓人誤會成她是個好欺負的。對此,她亦懶得解釋。
對他們,她連解釋的慾望都沒有。
憐兒從門口走到孔蘭這間房,見到她立在窗前,知道她聽見了兩人的談話,說,“少奶奶可別多想……”
“無妨。”孔蘭木然回道。
憐兒嘆息了一聲,又說:“少奶奶,四少爺今兒個回來,少不得大家都會在老太太那兒一起等待迎接,你若是不去,想必也不太合適……”
“我去。”孔蘭說,她知憐兒好意提醒,怕她由着自己性子來,失了禮數。
這大戶人家,最是注重禮數,她自小在大戶人家長大,最是清楚。
……
晌午時分。
孔蘭和憐兒一起去了老太太房中,這兒孔蘭來得甚少,只在節日裏或重要人物生日時才來,也就是說,只在不得不來的時候才來。
像往常一樣,她一進來,原本歡聲笑語的房間立刻安靜了下來。
她低眉掃視了一眼房中,只見府里的人除了在外當官的大少爺一家和三少爺一家,其它人大約都聚集在此處了。
坐在廳堂八仙桌右側椅子上的是老太太,身後有兩個丫頭在幫她捶背。八仙桌左側坐的是老爺,平日裏肅穆的面孔今日也竟笑逐顏開。廳常兩側的案幾桌邊椅中坐着陸夫人,二少爺,二少奶奶。侍女們站在各自的主子旁。
孔蘭在眾人或輕視或仇視或漠然的目光里走近老太太面前,躬身請安,又向她的公婆各自請了安,隨後趕緊退到角落裏去了。
一大群人仇視的壓力,如同圍在她身側的巍峨山峰,壓迫着她的胸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好在憐兒一直陪在她身側,此時,憐兒是唯一支撐着她站在人群里的力量。
就在她站立不安時,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說,“四少爺來了!”
她不由自主的胸口一悶,抬眼看向門口,只見門外幾丈以外有兩人一前一後往裏走來。
為首的那個,看穿着和神態,應該是四少爺了。後面跟着的,大約是下人。
她看着前面走着的公子。
這,就是傳說中的浪蕩子?
只見他穿着藏藍色的長衫,邁着大步向前走着,如雕刻般的面孔稜角分明,眼神中閃着英銳之氣,氣質冷峻。
好一個美男子。
一點兒也沒有她想像中的登徒子們該有的淫邪之貌。
一時之間,她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