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顧命之死(上)

第十四章 顧命之死(上)

元嘉二年一眨眼就到了臘日。

薊子訓拄着拐杖,一個人在建康城裏慢慢晃悠着向瓦官寺走去。十二月初八是佛祖成道紀念日,十二月一過,便有寺院的僧侶開始手持缽盂沿街化緣,今日僧侶們便將收集來的米、栗、棗、果仁等材料煮成粥散發給大家。據說此粥喝了能夠得到佛祖保佑,因此不論貧窮富有,人們都想去分得一碗佛粥。

故而今天的瓦官寺格外熱鬧。

看着這滿滿的人和長長的隊伍,薊子訓笑着搖了搖頭,“看樣子是不可能排到了。”

他倒不是非得湊這個熱鬧,只不過老是一個人獃著,人難免不想往熱鬧的地方湊一湊。

“先生。”

薊子訓轉身剛準備往回走,一聲微弱但久違的聲音從後面熱鬧的人聲中進入了薊子訓的耳朵。薊子訓笑了笑,轉過身,便看見一身便裝的到彥之端着一個木碗遠遠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呀。”薊子訓衝到彥之點了點頭,便從他手中接過裝着粥的小碗,在到彥之的攙扶下,滿滿挪到了路邊。

紅棗、桂圓、粟米、紅豆、蓮子、紅米、花生,被僧人一大早就開始在鐵鍋中熬煮,一顆顆米粒巳經煮開,和其他配料一起化作這濃稠的佛粥。

雖然看着濃稠,但畢竟為了分給更多的人,僧人們還是加了足夠多的水,所以薊子訓輕輕斜着碗就可以將粥輕鬆喝入口中。

佛粥本來是沒有放糖的,但紅棗桂圓在粥中熬煮,其中的糖味滲出,為佛粥帶來了恰到好處的甜度。

“你什麼時候回的建康?”

新帝繼位不久,到彥之便被派往了襄陽。

“四個月前吧,陛下召我回來任中領軍。”

聞言,薊子訓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到彥之,繼續低頭喝粥,突然從木碗中傳出了沉悶的聲音,“準備動手了?”

到彥之並不詫異薊子訓知道太祖的意圖。此前,宋太祖巳經任命王曇、王華等人為右衛將軍和驍騎將軍,就是為了能夠控制朝廷禁衛軍權。前段時間到彥之在荊州鎮守,為的是將來和謝晦對陣時,能夠籠絡荊州的舊部和民眾。

雖然徐羨之和傅亮巳三次“奉表歸政”,但實際上卻只是形式,中書二省,尤其是尚書省依舊為二人所控制。雖然二人巳不再擔任輔政大臣,可朝中的主要決策權依然在二人手中。

沒有聽到到彥之的回答,薊子訓笑了笑,喝完了最後一口粥,將碗遞給了到彥之:碗是寺院的,喝完必然是要還回去的。

“先生。”到彥之定定地看着薊子訓,“我想再借獸骨一用。”

元嘉元年八月,在船隊到達建康的那一刻,到彥之便將獸骨還給了薊子訓。到彥之在太祖繼位后不久便返回了江陵,而薊子訓獨自一人留在了建康。自此,沒有人知道薊子訓究竟居於何處。

今日到彥之也只是抱着僥倖的心態來了瓦官寺,不料真的碰上了薊子訓。

“可以,但我有兩個要求。”薊子訓豎起了手指,“第一,若他們被活捉,我要見他們;第二,盡量活捉。”

到彥之雖然點頭答應了,但一直以來他都不明白為什麼薊子訓對於那幾人總懷有仁慈。

大概是看出了到彥之的疑惑,薊子訓笑出了聲來,“我可不是個仁慈的人呀。畢竟陛下回來的時候我就跟他說了,幾位顧命大臣的命可以留着,但權絕對不能留,不管有沒有異心。”

徐羨之中才寒士,傅亮出身布衣諸生,都沒有司馬懿和王敦大將軍那樣篡奪的心機。廬陵王劉義真聰明嚴斷,如果繼位肯定不能容下這幾個人,故而被殺。顧命大臣們以為殿下您寬容慈仁,而且越過義真迎戴您,希望您心裏感激他們,由此握權自固,他們以少主待您,應該沒有太多的妄念。

待能繼位之後,定需先安撫諸位大臣,在建康站穩立足。諸位大人手握重權,如今天子歸位,他們定然會上表歸政。他們歸政殿下儘管收着,但也要注意不要一次性做絕。大人們的命可以留着,但權絕不能留,不管他們有沒有異心。

日子過的飛快,很快就到了元嘉三年。

朝賀之後,宋太祖將王華、到彥之等人召到了書房,“徐羨之、傅亮、謝晦三人仗着當年和父皇一起征戰多年,對國有功,便專職朝野、擅用職權。接着高祖託孤,表面以國家社稷為重,實際暗藏悖心,不忠不義。廬陵王英秀明遠,然而羨之等人暴蔑求專,忌賢畏逼,向少帝進言污衊廬陵王,將其廢為庶人。廬陵王被殺時年僅十八。”

話語暫頓,宋太祖面色悲憤,“之後更是借太后之手廢殺少帝。孤繼位以來,徐傅二人雖三次上表說要退隱,可實際上卻在背後掌控朝野,打壓士族!此而可容,孰不可忍!”

聞言三人直接跪坐在地,“吾等願為陛下除去佞臣!”

當天,宋太祖便下詔,招在建康的徐羨之、傅亮二人進宮。傅亮心存疑惑,但想到今日不過新年第一天,但仍接了詔書便換上了官服,才走到西明門外,便看見自己的弟弟謝皭面色緊張地攔住了自己低聲說道,“殿內恐有異樣,皇上可能要處分大臣。”

傅亮心中一沉,想起來前年大船上薊子訓對他說的:若爾等不願舍權離朝,則命不久矣。

“你且進宮,便說兄嫂身體不適,我剛才前來的路上便被人催回去了,讓陛下稍等片刻。”見弟弟皺着眉頭,傅亮嘆了一口氣,“能拖延一會兒是一會兒。”隨即轉身回到馬車,對着侍從吩咐,“你別跟着了,趕緊去徐大人府上。”

一出城,傅亮便讓車夫卸了馬車,自己躍身上馬,便向西去。傅亮明白,這是抄家滅族的事情,就算自己今日能逃掉,可自己的妻兒呢?

傅亮有些迷茫,不自覺地,便驅馬到了哥哥傅迪的墓前。還未及墓前,傅亮看到一個完全不曾料想的人立於墓碑之前笑着看着自己,便趕緊拉韁下馬,“先生。”

“新年好。”薊子訓看着他着一身官服,笑着搖了搖頭,“陛下竟然不願等到初六?我當年說的話你沒聽進去?”

通常從除夕到初五,若無急事,帝王是不會召見臣子的。

傅亮苦笑,拱手道,“怎麼可能。那日晚上季友便派人去阻攔,可沒有趕上。”

連殺二王,哪怕太祖與其兩位皇兄之前並無過多交往,但血濃於水。廢殺少帝,雖然還能以廢昏立明為由,可廬陵王劉義真之死,徹底是斷絕了他們的生機。

本來傅亮以為他只要交出權力便能得以善了,甚至在回建康之後,傅亮多次向王華、到彥之等人表達了結交之意,可出了到彥之還見過自己兩面之外,另外幾人連見都不願意見自己。

“大人向傳達的道豫巳經明了,但是……道豫幫不了你。”當時到彥之說的話傅亮至今還記的清楚,“道豫幫不了你,但道豫能夠保證,大人們擁立陛下,絕對不會後悔的。”

“我就問一句。”薊子訓看着五十三歲的傅亮,一雙眸子似乎要直接將面前的人看穿,“你可曾起過不臣之心?”

“從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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