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外，記憶之中 三》

在這片不大的村落中，有一個男孩，他是這村子中的特別存在，二三十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有人都靠着自己的雙手和勤勞生活，他們滿足，感恩，幸福，但他除外。

他像是不屬於這個地方般，當所有人都在忙碌時，卻是他最悠閑的時候。在很長一段時間的孤寂之後，他開始將自己當作好朋友，每當所有人都離開村落，去到田野中勞作時，男孩開始獨自一人行走在村中大大小小的街道之上，古牆，枯樹，石塊，野草，所有的所有，他都會仔細的看過去，不放過任何細節，待天空那邊的紅輪即將西墜時，他便收拾起今天的收穫，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樣吃飯睡覺。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男孩會將今天收穫的種種編成一個個故事，或美好，或悲傷，或精美，或粗糙，然後講給自己的好朋友，許許多多的故事，最終伴着他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一切如往。

很久之後，或是說很久以前，到底有多久，少年也記不住了，但他知道，久到讓他從當初那個男孩變成現在的少年。在他還是男孩的那個與往日無異的傍晚，今日的他，卻只是徑直的從家門前走過，他的目標，是那個村子另一頭的田野，男孩想知道，那田野當中，到底是什麼東西吸引着除了自己的所有的人。夕陽在男孩的身後緩緩沉下去，最後掙扎出來的殘光照亮了歸來的人群，所有人都在歸家，他們的臉上笑意盎揚，疲憊卻又滿足。沒有人低下頭來看向他，更沒有人蹲下來詢問，人群之中，為他閃出一條逆流而行的小道。男孩低着頭，他一步步丈量着從未走過的土地，但他不慌張，他能感覺到，在不遠的田野中，一定有什麼東西在等着自己，從過去到現在。

慢慢的，人群在他的身後變成了一個黑點，那一抹殘陽早已沒了蹤跡，男孩又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終於，他來到了田野。

果然，田野廣袤無邊，四外看去，綿延無盡，而在田地與皓空相接的遠方，似是有無數個夕陽靜止在四面八方，幽幽的紅色穿透時光與空間，照亮了這片大地。放慢腳步，男孩沿着田間的土埂向前踱去，身旁的田地中空空蕩蕩，看不到任何本應存在於這裏的東西，他索性不再拘束，沿着縱橫交錯的田埂奔跑起來，帶過的風在他耳朵邊拂起。在一棵突兀出現的大樹下，男孩跑累了，他無力的癱坐在地上，呼呼的喘着粗氣，但他是快樂的。

“想聽故事嗎？”

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沙啞。

男孩回頭看去，身後，樹下，站着一位老人，髮髻斑白，着皂色長袍，手中握着一柄紙扇。

“現在，要聽故事嗎？”

老人再次說道，彷彿二人是早已認識的故交。男孩對於這位忽然出現的老者，沒有半分驚詫，他知道，這裏會有人或物在等着自己，或是說，老人早便在了這裏，是自己闖入了他的世界。男孩緩緩起身，點了點頭。

老者也點了點頭，緩緩張口，沙啞的聲音卻有着另一種的超脫和永恆，一個個故事從他的口中說出，時間便在其中飛逝而過。

黑暗處隨着幾聲響亮的雞鳴狗吠，一點光亮開始出現，很快佔據了多半個空間，早起的炊煙緩緩盤旋而起。男孩指了指來時的方向，向老者報以歉意的微笑。那老人撫掌大笑，揮手作別，

“下回分解。”

在以後的許許多多個日子裏，每當天邊的光芒開始渙散，男孩便踏上那條逆流小道，去往無邊的田野，傾聽老者講各式的故事，似是永遠也到不了頭。

二人也不再拘泥於那古老樹下，時常行於田間地頭。每當老者講到精彩之處，手中紙扇猛然打開，蒼勁一揮，於是，天地之間，一切都不再平庸。

晝時，瀚海之上金烏騰空，自東起，降於西，連為赤煉。夜間，暗幕之中星光閃爍點綴，皓月陰晴圓缺，鑄成熒光軸盤。隨着日月輪轉，風，雨，雷，電，世間的萬千氣象也盡顯於此。紙扇輕搖，口中的故事就像是某些神奇的古老咒語，每當二人走過，田地中深埋於土壤的種子開始生根發芽。隨即探出地面，顫抖盤繞着向上生長，莖葉開始精壯，顆粒開始飽滿，只在幾個眨眼的空當，由綠及黃，沉甸甸的，匐于田間。

談笑間，滄海桑田，萬物更迭。

後來，男孩離開了村子，去了遠方，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成了少年。起點中文www.qdzw.cc

少年也總是常常從遠方回到村子裏來，向少時一樣，背着殘陽，走向田野。而那老者，似乎從未離去，總是靜靜地站在那樹下，等着少年回來。

“現在，你要聽故事嗎？”

看到他回來，老人總會用沙啞的聲音溫柔地問道。

少年似乎有些焦急，但他還是耐着性子，在樹下盤腿坐下。看似於舊時一般無二。少年終是打斷了老者，他從未說過話，這次也不例外，他只是將眼神看向漆黑的來路。老者停了下來。微笑着看着少年，少年起身，報以歉意的笑容，指了指村子。老人撫掌大笑，揮手作別，

“下回分解。”

後來的後來，少年長大了，成了大人，他越來越忙碌，越來越疲憊。再一次，他回到了村子，來不及回家，丟棄了所有的包袱，跑向田野，身後是陰沉無光的暗淡，那條逆流小道再也無人阻擋。

大人跑進了田野，沿着熟悉的土埂跑向那棵古樹。

田間，空無一物。

樹下，空無一人。

老者，這次不在了，在等待男孩變成大人的無數個日夜裏，他都默默的站在這裏，帶着微笑，握着紙扇。終於，男孩變成了大人，古樹也變成了枯樹。

大人想喊，但他卻不知道老者喚作何名，他只能張着口嘶啞的嚎着，拚命的想跑遍無邊田野的每一個邊，但這個世界，已經死去多時了。

栽倒在田野里，緊緊地握住鬆散如沙般的土壤，如同想握住早已逝去的歲月般用力。淚水，終還是滴了下來，即使他已咬破了嘴唇。一滴兩滴，濺在田野里，轉瞬間滲入地下，消失無蹤。一陣微風乍起，拂過大人散亂不潔的衣角，他詫異的抬起頭來，抹過淚眼朦朧的眼睛，向著天空看去。

一切，都是在瞬間爆發而來的，像是一道霹靂撕碎了兩個世界的最後一道結界，日月於天空之中同現，交錯呼應，金色與銀色乍漲，整個世界都在此時沒了顏色。田間，作物飛速生長，粒粒婆娑，迸發出生命的氣息。無數方田地之上，現出絢麗的光影，不盡的人影在其中演繹着不同的故事，那些老者講過的故事。

這個世界，還有老者留給他的最後一個故事，一個屬於世間萬物的故事，一個用生命講述的故事，一個大人才能看得懂的故事。

這個世界又重新活了起來。

古樹，還是枯樹，樹下多出的，只有一把紙扇。

再無下回分解。

記單先生於一年。

——2019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