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統御
高緯當然知道他這樣拿人當槍使很不地道,又留高熲吃了頓飯,好生勸慰了一番,算是給高熲定心,二人談到下午,直到日暮高熲才告辭離開。
早上還是大好春光,下午就又飄起了牛毛般的雨絲,教人好生煩躁。
高熲心裏權衡着諸多事宜,眉頭緊鎖着,長長的宮門似乎沒有盡頭一樣。一個身穿便服,形容嚴肅的中年男子迎面走來,暫時打斷了他的思路:
右相,下官張延雋在這裏等候多時了。
高熲訝異地瞥他一眼,隨後面露喜色,熱情拉住他的手道:你來得正好,我正不知道從何處尋你呢,誰知道你居然早回了京城!我剛和陛下談完一些事情,正有些問題要問你。
既然想要從倉儲方面入手,那當然得問問剛剛視察完,對倉儲狀況了如指掌的張延雋。
高熲面色忽然嚴肅起來:你視察各地倉儲的情況究竟怎麼樣,我不要籠統的概括,越詳細越好。
張延雋嘖了一聲,嘆息道:
情況很不好,陛下要我全力配合右相,我也就不瞞右相說了,我朝存儲在晉陽、晉南、晉中、河東的倉儲實際已不足賬面四成,晉中倉最為嚴重,按賬面來說應有錢六十萬貫,米糧四十一萬七千零五十石,實際只有陳米十七萬石,還摻了不少沙子,至於錢則全換成了舊錢。
高熲聲音冷了下來: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
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張延雋。
數額如此巨大的虧空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而他沒記錯的話,晉中、晉南、洛陽、晉陽等地的倉儲一向是張延雋在管理,做為齊軍前線的大管家,北齊攻打北周,前線的一應輜重、錢糧都要過張延雋的手,眼皮底下的事情張延雋都發現不了,這可是一個相當嚴重的瀆職罪過。
張延雋哭笑不得,道:是楊素先發現的問題,洛陽倉的倉儲不足,楊素髮文找晉中道要,晉中道左右推諉,居然發不出來,楊素就將此事密奏給了陛下…確實是下官失察。
高熲心中的怒氣稍平,細想之下覺得也怪不了張延雋,張延雋雖是晉州道行台,可執掌前線倉儲不過是斛律光、段韶打出汾州大捷后的事,從那之後到起兵伐周那幾年,朝廷擺出隨時出兵的架勢,對前線各地的倉儲格外重視,大量的錢糧往前線聚攏,那個時候查不出問題很正常。
這怎麼查?
人家報一個路途遙遠,錢糧半路損耗不少,說起來也很正常,河東、晉中到關中如此漫長崎嶇,本就是一條糟糕的補給線。
關中拿下之後,長安有蘭陵王及五萬常備兵馬駐守,無須再把大量錢力物力堆在前線,此消彼長、日積月累之下,問題可不就出來了?
高熲知道張延雋並不是皇帝安排來敲打他的人之後,神色稍稍緩和了一些:
你查出什麼人來了?如此膽大包天,不是一些小胥吏有膽子乾的。
是。我朝動用大軍的時候,還有好些東西沒用完存放在哪裏,此後一年比一年減少,其中有些部分確是直接調給洛陽那邊充做公用了,但怎麼說也不能一下少那麼多。楊素連發三道公函,倉儲那邊都發不出錢糧來,原因只有一個,錢糧物資都被他們一層一層貪了。
我的人一路查下去,發現駙馬都尉、汾州刺史崔達拏,晉州道盧思道、陸乂、薛道衡有上谷守將張伯倫等一些地方大員都牽扯其中,不清不楚…
高熲幾乎氣笑了:
你看,你現在清楚陛下為什麼放着那麼多三河人士不用,要用我這個周國降人了吧?
河東、河北諸大姓仗着自己的門第、關係,居然敢將公家財產視為私物,不把朝廷
威嚴放在眼裏!
相比起來,目前在陛下眼裏,反倒是關中諸豪族要可愛聽話得多。這些年陛下對鮮卑諸貴打壓太過,已然造成了權力天平的失衡…
你馬上把你所見所聞整理一下,寫一篇公函發給我,尤其是你查出的賬目,原本轉給陛下,副本務必要清楚明白的移交到我府上。
是。張延雋表現得很是配合。
還有,高熲腦子裏忽然浮起起一個討厭的身影,停下腳步,張延雋不解地看着他:這件事情,難道裴世矩也知情嗎?
張延雋:他既然與楊素一道督建洛陽,洛陽那邊的事情便瞞不過他的眼睛。
我說怎麼這個時候陛下把裴世矩調回京城來…
張延雋有些猶豫:右相打算直接擺明車馬?會不會太冒險了,我認為只要責令他們追查,把漏洞補上就好…
他也逐漸明白過來。
改制一事不知道要動多少人的利益,稍有不慎,新政就會連同施政者一道粉身碎骨。
以陛下謹慎的性格,犧牲高熲也就算了,絕不會把朝廷的穩定大局給葬送掉,一旦高熲的新政失敗,就要做好被犧牲、黯然下台的準備,而裴世矩就是皇帝用來接替他的人。
也因為如此,裴世矩必須跟此事保持距離。
他同樣不想被卷進去。
此人雖有能力,但遇上大事還是未免太過猶疑。
大丈夫處事,只要立身持正就好,其餘還有什麼可怕的?
高熲掃他一眼,心裏冷笑,頭腦忽然清醒了很多。一股拯社稷危亡捨我其誰的氣勢又涌了上來,道:荒謬!不查?這麼說我們那麼多倉儲倒是成他們家的了?
要他們交稅他們一個個推諉喊窮、故意不交就算了,而那些倉儲里不翼而飛的物資,那些本來都是朝廷的東西,朝廷想要拿回來,反而要低三下氣地求他們嗎!
太極殿,高緯端坐在龍榻上,饒有興緻地聽探子們聽牆根聽來的話,太子則抱着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奶娃娃站在一邊。
壽陽公主相比幾天前貌似又壯實了一些,十分玉雪可愛,但非常調皮,覺得被哥哥拘在懷中很不自在,不停地踢蹬着小短腿,咿咿呀呀地抗議着。
看太子吃力依然不敢撒手,怕摔了妹妹的樣子。高緯眼底帶了幾分笑意,伸手把壽陽抱了過去。
高珩看着父親,終於還是張了口:阿爺,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麼?高緯好不容易鎮住在他腿上蹦蹦跳跳的女兒,偏頭望著兒子,這個從一出生就被他寄予厚望的嫡長子。
阿爺明知此事干係重大,就這麼放心交給他們去做?
高緯很耐心地說道:
你知道朝廷培養一個合格的官員要多少年,要耗費多少成本嗎?你知道從普通官員要提拔到宰相,我要耗費多大的心血、傾注多少資源去磨鍊嗎?你是君,他們是臣,臣子食君之祿,不就是要為君分憂?我花那麼大的代價培養出他們,難道是讓他們吃乾飯的?
幾個反問,讓高珩不知道怎麼辯駁。
彘兒,對你來說,這個案子是麻煩,但對很多下面要做事、想做事的人來說,它是一個機會。
高緯慈而威嚴地注視他,拍拍屁股底下的位子:
你是這個國家的儲君,是未來的天子,在他們眼裏,你高高在上、至尊至貴。你不需要親力親為,你需要做的,就是把麻煩交給那些看到機會的人去辦,然後把好處直接擺在他們的面前,告訴他們只要能把麻煩解決了,他們就能把這些好處統統拿走。
這就是…最基本的駕馭臣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