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宰相亦有差距
高熲是虞慶則的介紹人,在皇帝允准接見虞慶則后,高熲連忙把虞慶則喊到家裏,為虞慶則突擊補課,更加細緻地為他剖析天下和朝堂的局勢。
虞慶則聽得連連頷首,以虞慶則胸中韜略,很快就消化得八九不離十,正在兩人準備進一步探討的時候,家人忽然趕來,慌張稟報,說是陛下就在正門外。
二人驚得亡魂大冒,根本顧不上整理儀容,小跑着往大門處恭迎。
宰相門前六品官,除皇親貴胄外,路過人等無論何等官爵何等身份,只要從宰相門前經過就必須下馬下車以示對宰相的敬重。
尋常時候這扇大門是輕易不會打開的,但今日不同,諾大的大門完全敞開了,相府護衛及一眾仆童紛紛避讓,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齊的宮中宿衛,高熲見狀,心中一動,腳步再次加快了三分。
中散大夫李德林親自挑着一盞燈守在那裏,看得出來,他也是奉命等候在此。
李德林和高熲互為政敵,態度相當冷淡,只是按禮節向高熲問候了一聲,便不再說半個字,領着二人往門外走。
皇帝一身常服,見到高熲來,笑着解釋道:“本來想直接進去的,可是擔心卿家恰巧有私密的事要辦,怕做了惡客,所以還是先讓人告知了,我沒有打擾到卿家休息吧?”
“臣睡眠淺,平日裏都是半夜才睡,陛下就算是再晚上一二個時辰傳召微臣,臣也是有時間的。”
高熲難得說了幾句俏皮話,隨後便邀請皇帝進府。
高熲如今雖然貴為宰相,卻依然保持着簡樸的作風,中間只有一道儀門,左右也沒有鱗次櫛比的暖閣,尤其在這黑黢黢的夜晚,越發顯得空曠寂靜。
不過此時此刻,大堂上只零星點着幾支搖曳的燭火,幽幽暗暗,寂靜無聲,門口只有寥寥幾個仆童,顯得陰森森的。
高緯落座,又和宰相寒暄了幾句,眼角的餘光忽然落在一旁的虞慶則身上,似乎才注意到他:
“你就是虞慶則?我知道你,右相在我面前誇獎你很多次了,我素知右相為人,今日就一直在想你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果然一表人才,想必胸中韜略也絕不會差了…我今天上門來,純屬好奇使然,你如果有什麼方略和諫言,現在就可以當面和我說了。”
說著,皇帝黢黑的眸中似有笑意,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上等待他發言。
雖然早就聽說這個高家天子不喜歡繁文縟節,可是今天虞慶則依然被皇帝的直接給嚇了一跳,好在他之前已經有了相當長時間的準備,一瞬間就收拾好了頭緒,開始對答起來。
虞慶則家裏世代都是北境豪族,弓馬嫻熟不說,還深諳北地各部的風土人情,講解分析起來也是偏僻入里,這份從容不迫,絕不是可以強裝出來的。
對於往後朝廷對北地各部的施政方針,他也有所設想,以打為輔、以拉為主,注重教化,控制民生,其中絕大部分觀點,都與高緯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
不過,高緯可是知道高熲給虞慶則開了小灶的,難保這個虞慶則是不是故意迎合自己的喜好才說了這番話,於是直接道:
“卿家真知灼見,卿家認為這其中那一環最重要?”
“控制民生最重要,沒有朝廷源源不斷地向北地輸送錢糧物資,那麼一切都將成為空談。”接下來,虞慶則曆數了前魏六鎮的政略得失。
“如前魏所見,前魏遷都洛陽,但數十萬部眾依然戍守六鎮,然而原本應該運輸到六鎮的錢糧和物資,卻因為和南朝的長期對峙與崇佛風尚大量靡費,戎馬兵甲,十闕其八!導致六鎮不但無力整頓軍備,到了後來連普通鎮民的生存也無法保證了。”
“前魏不能保證六鎮百姓及北邊各部的生計,卻頻頻要求六鎮自發整軍備武抵禦柔然的寇邊,到後來,直接徵發了六鎮民夫修築大規模城防,這些非但沒有一勞永逸,反而讓邊民更加疲敝,讓六鎮百姓和各部子民與朝廷更加離心。這是惡性循環!”
高緯點點頭,道:
“朕又何嘗不知呢?可朝廷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拿得出錢來,沒有錢糧物資,萬事難行,就算是北地那些一向對朕畢恭畢敬的各部首領,一旦朕拿不出實實在在的好處,短時間內他們害怕大齊的武力,不敢有所怨言,時間一長,也是必定要和朝廷分道揚鑣的。”
沒有永遠的忠臣孝子,只有永遠的利益,要麼提着鋒利的刀把子,要麼拿出實實在在的好處,不然人家憑什麼投靠於你?
就算是皇帝,一個給不了人功名利祿的皇帝,還會有人把他當回事嗎?
財政民生永遠都是天大的問題,所以高緯一向認為,一個國家如果出現了邊患,那也不過是外傷,一旦財政出現了問題,那才叫要命。因為財政出現了問題,往往導致一系列連鎖反應。
譬如大明,那就是其中典範。
中原腹地爛成了一鍋粥,邊境被后金打成了篩子,江南之地的土豪劣紳們卻依然醉生夢死,被讀書人們猛烈抨擊廠衛治國的大明皇帝居然連稅都收不上來。
這也是讓人好氣又好笑的冷笑話了。
因為沒錢,
官員們以收復失地的名義將那些倉促組織起來的老弱病殘去遼東送死,反手又以收復遼東的名義向百姓徵稅,此際天災不斷,百姓得到的收成連果腹都勉強,那裏能負擔起如此沉重的賦稅?他們往往只能賣兒賣女、典田度日,這個時候,和官員們勾結好的土豪劣紳們早就在一邊張網以待了……
多虧了大明君臣的神助攻,在史上諸多反賊中怎麼看都平平無奇的李自成一路順風順水,勢力像滾雪球一樣壯大。
封建王朝之間的更替,永遠也擺脫不了這個規律。
沒錢你憑什麼讓人家為了你的江山去死?
想到這裏,高緯傷腦筋地詢問:“卿家什麼良策呢?”
“臣愚鈍,雖然沒有這個本事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問題,但臣有信心為朝廷減小這個負擔。”虞慶則神采奕奕,“臣以為,朝廷應該裁軍,留其精銳,並加大邊鎮的人口遷入,鼓勵他們從事生產,如此,能使物資錢糧朝着各鎮集中,為朝廷控制軍資物資提供便利。”
“臣還敢斷言,如果朝廷的邊鎮都能這麼做,給臣二十年時間,臣就能逐步讓燕北各鎮做到自給自足,有了錢,朝廷就更有餘力去拉攏草原各部,從吃穿用度的方方面面影響他們,積年累月下來,他們必然會對大齊產生歸屬感,真正成為大齊的子民!”
高緯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雖然虞慶則畫的餅又大又圓,看起來操作性也很強,這個建議那裏都好,就是太費錢了。
別的不說,就前面一條,加大邊鎮的人口遷入,鼓勵農桑和手工業生產,這當然可以讓邊塞富裕起來,但前期投入也是巨大的,光懷朔一地,就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物資和人力才能將這些地方開發出來,高緯的運河也才完成了三分之一,脫離了漕運搞陸地運輸靡費更是不知凡幾。
等把這些事擺平,也是二三十年以後了,天下還要不要統一了?
高緯心裏默默地給虞慶則評了個“良”,併當即表示虞愛卿是大有前途、大有可為的,大齊有虞愛卿這樣的賢臣,實在是如虎添翼、如魚得水。
但朕覺得愛卿還可以多磨練一下,先給個刺史,都督的人選朕自有安排,到了任上,多跟人家老同志學習學習,等朕一統天下了,馬上給愛卿轉正!
虞慶則聽完,雖然略有失落,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沒虧什麼,也就安心接受了任命。
高緯又轉頭詢問了高熲山東災害目前的情況,高熲不敢隱瞞,直言地方官僚和豪族勾結,欺上瞞下,侵佔田土,貪污之風嚴重,並頗為憤慨地說道:
“還有人找關係,遞話到臣這裏,要臣手下留情,朝廷對他們如此優待,換來了什麼?他們如果有半點為朝廷盡忠的心意,也該響應號召,和朝廷一起渡過難關!”
“總有人,把朝廷當成了和尚廟裏有求必應的泥塑菩薩,天下興亡於己無關,享受了朝廷那麼多的優待卻不肯拿出一點點的積蓄回饋朝廷。”
“臣現在就要讓他們知道,他們如果不肯為國家盡忠,就把這些年收到的優待全都吐出來!臣不怕陛下笑話,臣準備了一百口棺材,一副留給自己,剩下九十九個留給這些無恥忘八!”
高緯好生安撫了宰相一番,吩咐他注意身體,好生歇息,見天已大亮,就準備擺駕回宮。
路上,高緯問李德林對於右相施政方略的看法。
李德林猶豫了一下,表示右相性格剛烈,施政太過激進,但話還沒說到一半,見皇帝佯裝不快地撇過頭去,馬上又說,不過法令不能輕易更改,還是讓右相再干一段時間,觀察後效。
高緯心中無奈嘆氣,這就是李德林和高熲之間的差距了。
身為中樞重臣,哪怕他把自己包裝成道德完人,一個立場不堅定的宰相最終也是要被各方拋棄的。
李德林雖然有才華,對很多事情也有獨到見解,但立場過於搖擺,上不能取信高緯,下不能庇護身後的河北世家,不可能有什麼大的成就。
而高熲則不一樣,從頭到尾立場分明,做為一個宰相,能夠堅守政治原則,不肯對皇帝溜須拍馬,這可以稱得上是有政治道德,上任不到數月,就干出頗多政績,官場上下為之肅清,這當然稱得上有能力,這樣一個有能力有道德的宰相,可遇不可求。
相比國家大事上高熲給他的助力,兩人日常交流產生的矛盾就是毛毛雨了。
虧得河北世家一直暗暗發力準備找人接替高熲,可他們支持的李德林不管從哪方面看都比高熲稍稍遜色一些,這可不能怪高緯偏心關中黨了,給你們機會你們不中用啊!
高緯這般想着。
一個青衣內侍急匆匆過來,在高緯耳邊說了些什麼,高緯的臉色登時就變得十分古怪,“你說……陳頊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