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三月初八
九歌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不知今夕是何年,身體都麻木了,意識叫囂着要起身,卻硬是撐不開灌了鉛似的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加固在她身上的封印被人層層解開時,她終於能睜開眼了,盯着帳頂看了許久,腦子裏一片空白,有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直到眼前晃過一片黑影,伴着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莫不是睡傻了吧?”
九歌眼珠動了動,緩緩的轉動眼神,艱難地在宣於祁臉上聚焦。
宣於祁站在床邊,正俯身看着她,擺在她眼前的手還沒挪開,“真傻啦!”
剛醒來就聽到有人在罵自己,還連罵兩次,不懟回去就不是九歌了。
“你大爺。”
儘管頭有些疼,身體也有種說不上來的疲憊,但九歌認得,這貨是她的老鄉宣於祁。
別人嘴賤可以無視,宣於祁嘴賤,只要還能喘氣,就必須原封不動地送回去。
“喲,乖侄女不傻呢。”宣於祁何許人,在外人面前是個溫文爾雅翩翩如玉的佳公子,到了九歌面前分分鐘原形畢露。
早就杠出經驗了的他,含笑回了一句,悠然站直身退至床尾。
如果不是身體實在沒力氣,坐起來都費勁,九歌絕對要狠狠地賞宣於祁一記白眼,你丫的是吃飽了撐着還是閑得蛋疼,沒事跑來找她一個剛睡醒的人練嘴皮子。
“皮癢牆上磨。”九歌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由於太久沒有說話,聲音十分沙啞,聽起來也十分虛弱,毫無氣勢可言。
宣於祁挑挑眉,好心情的不跟九歌計較。
九歌也沒再搭理他,因為他一走開,她的視角里便恍惚出現一個人,那人站在門口,萬丈陽光落在身上,使得白衣勝雪,一頭長發披肩,如畫中仙人。
他從另一人手裏接過一隻碗,從門口徐徐走來,走到近前,如天人般瞥了她一眼,面上無甚歡喜,眼中無甚悲戚。
風兮音。
九歌恍惚地看着他,只見風兮音面無波瀾地坐在床邊,將她從床上扶起,九歌感覺自己全身無力,只能任人擺佈,頭枕在風兮音肩上,一隻碗從旁遞了過來。
這樣的動作太親密了,九歌皺皺眉,有些不適應,可身體實在是虛軟無力,不僅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眼前也一陣陣發黑。
沒辦法,只好張嘴就着那隻碗喝。
不知是不是餓了太久味覺失靈了的緣故,九歌嘗了口沒覺得苦,便一口氣全喝下去了。
一碗下肚后,眼前逐漸清明,碗被人拿開時,九歌不經意瞥了眼,碗底還有米粒,原來是碗粥。
“我睡了多久?”九歌記得最近一次清醒時他們還在趕路。
趕路途中她好像毒發過一次,從那以後便經常感覺很疲憊,記東西也不太清楚,總之時不時就會犯困。後來在馬車裏半昏半睡時,貌似又毒發了,當時只覺得痛,身體裏的筋脈像是要撐爆了般,之後的事就沒印象了。
“二十日。”風兮音淡淡答了一句,面無表情地將九歌身後的枕頭立起,讓她靠枕而坐,接着從懷裏取出一隻藥盒,推開盒蓋,裏面躺着一紅一褐兩粒的藥丸。
風兮音給了九歌一粒褐色藥丸,九歌像往常一樣二話不問便吞下了。接過浮生遞過來的茶杯,打算吃第二粒,卻見風兮音默不作聲地將藥盒合上,重新收入懷中。
兩顆葯放在一起,難道不是都給她嗎?
九歌疑惑,卻也沒多問,喝了口杯中溫水,抬眼看向悠閑杵在床尾的宣於祁。
適才頭腦虛空沒注意,今天的宣於祁看起來格外的與眾不同,眼角眉梢都攀上了喜色,素來端持的腰身亦顯松泛,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亢奮。
自打認識以來九歌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
他身上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欣幸,一種精神即將解脫的寧靜,就像在海上撐着一葉扁舟漂浮多年的迷路人,跨過了千萬重沼澤島嶼,終於要抵達彼岸了。
人生得意莫過於多年夙願一朝達成。
“今天多少號?”能讓宣於祁高興到反常的,無非就那一件事,看房間的擺設不像是客棧,難不成已經到了水雲山。
這句話風兮音也許聽不懂,宣於祁卻聽得明明白白。
他嘴角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睨着九歌,神情雀躍道:“三月初八。”
三月初八,晚,亥時。宣於祁和九歌說過這個日子。
大概是精神不濟,九歌有些迷糊,先是呆了下,然後才反應過來,頓時覺得有些不真實。
她一覺睡了二十天,醒來后就被告知今日三月初八,宣於祁心心念念的這個日子。
三月初八時空之門會出現,到時候塵歸塵土歸土,他們哪來的就可以回到哪去。
愣了好一會兒,九歌才回過神,偏頭望向門外,像是在問宣於祁他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怎麼會睡這麼久?”
房門沒關,她看到庭中栽了幾顆杏樹,杏花已開,胭脂點點,佔盡春風。
已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之季,一覺千年,萬物復蘇。
興奮數日的宣於祁聽到這句話,神情終於有所收斂,眼中笑意褪去,複雜地看了九歌一眼,隨即望向風兮音,想着他會怎麼說。
不料風兮音根本就沒有隱瞞的意思,聽九歌問,便直截了當道:“我封了你的心脈。”
“為何?”
默了會,意簡言駭道:“你武功已廢,無內功壓制,毒素會迅速擴散,不出七日,臟腑衰竭而亡。”
庭外杏花簌簌落下,房間內寂靜無聲,九歌側過頭來,看着風兮音,竟輕輕勾起嘴角,笑道:“幸好有你,不然我已經在生死簿上簽字了。”
風兮音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一雙眼眸如打翻了的墨般漆黑晦暗,良久別開視線,轉身望向門外杏樹道:“現已午時末,你先吃點東西,四個時辰后,上山。”
別人是成敗在此一舉,她是生死在此之間。
風兮音離去后,浮生又端來幾盤清淡的點心和小菜,九歌吃了個七分飽,精神總算好些了,蒼白慘淡的臉色也恢復了點血氣。
按理說,像她這樣昏睡大半個月的人醒來后必定氣血兩虧,少說也得卧床休息個一兩天才能下床,可不知是風兮音給的那顆褐色藥丸的功效,還是浮生給她輸了些內功的原因,九歌在床上小坐了半個時辰就能下床行走了。
只是沒了內功傍身,暖意融融的三月她居然感到一絲寒意,才走到湖邊,才好轉些的臉色又白了回去,手腳也有些冰冷,宣於祁看不過去,便給她披了件斗篷。
那件斗篷還是九歌剛從谷底出來時,在泗水河畔的小鎮上劫來的斗篷,當時穿在身上像是給她量身定做的,現在穿在身上無端大了許多,火紅的布料襯得膚色越發雪白,淡淡的唇色帶了些憔悴,眼骨凹陷,盡顯病態。
“你還好吧,能挺住不?”宣於祁看着九歌單薄的背影,總感覺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到似的,伸手感受了下,好在今日無風。
九歌斜他一眼,笑道:“雖說沒了內功,但撂倒你還是輕而易舉,要不要試試?”
話雖這麼說,其實只是嘴上逞能,真要動起手,九歌心裏還是有些虛。不過她在現代活了二十六年,沒有內功照樣風裏來雨里去,殺的人比在這裏還要多,拿這話唬唬宣於祁,倒也有幾分可信度。
“君子動口不動手,試什麼試!”宣於祁背着手,悠哉悠哉地走在九歌身邊,一臉狂妄道:“爺今天心情好,懶得你一般見識。”說完這句話突然覺得還是拉開點距離好,於是斜走開兩步,離九歌遠點。
拌嘴是個體力活,今夜還長,九歌覺得自己還是先保存體力為好。
站在湖面的石橋上,極目遠眺,青山腳下有一條蜿蜒的河流,河流對岸是巍峨壯闊的帝都城池,厚重滄桑,散發著歷史獨有的韻味。
九歌看不清城內川流不息的車馬,只能看到一個彷彿由赤金澆築而成輪廓,她問宣於祁,“你比我早來十年,在那裏住了半輩子,可有什麼不舍?”
宣於祁順着九歌的視線瞥了眼那座城,眼中浮現一抹淡笑,仰首望向空中飛馳的青鳥,截然堅定道:“沒有。”
九歌垂眸,輕輕笑道:“我竟生出一絲離愁。”
“能理解。”宣於祁看了她一眼,道:“那座城裏有你牽挂你的人,也有牽挂你的人,不舍是應該的。”深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我不同,我沒有牽挂的人,也沒有牽挂我的人。”他在這裏早已家破人亡。
九歌轉眸看着宣於祁,微微笑了下道:“這麼說來,我比你幸運。”
“你猜知道?”宣於祁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沒由來地感慨了一句,“有多少人曾為你千里奔波,卻無一人為我雪中送炭呢。”
他垂眸低笑,笑意蒼涼。
九歌說:“那我是不是不該回去?”
宣於祁靜靜看了她一眼,只笑不語。
九歌又抬首,最後望了眼那座巍峨的城池,無論以前在那裏有多少歡笑喜怒,今夜子時過後,俱成往事。從此以後,我在叢山,你在孤舟,再無半點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