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第1章 引子

七月十五,忘川河畔,奈何橋旁。一口大鍋支在火上,那火苗是有些陰冷的藍色,火燒得雖旺,但那大鍋竟沒有絲毫的熱乎氣兒,鍋旁站着個漆黑的身影,看身形像是個女人,只是有些傴僂,整張臉都被罩在漆黑的兜帽下面,手中拿着個勺子。她百無聊賴地站在鍋旁,不時有幾個步履蹣跚的人走過來,停在鍋旁,她便拿起一隻碗,從那口沸騰着卻沒有絲毫暖意的大鍋里盛出一勺湯來,裝在碗中,遞給每個人,開口的聲音有些沙啞,只有短短四個字:“前世已了。”

眼瞧着人越來越少,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遠遠看去竟像是睡著了一般。事實上她是真的快要睡著了,兜帽下她的上下眼皮不時打着架。就在這時,一個男聲嚇得她一激靈:“你又在偷懶了。”

她抬眼一看,那男人風姿卓絕,穿着件鴉青色的長袍,身後跟着的,是只銀白色的小狐狸,她見周圍沒有旁人,便將兜帽摘下來,站直了身子,原來那黑色大斗篷下竟是個絕色的美人。再開口時也不復之前那般沙啞,聲音無比婉轉動聽:“今兒這是颳了什麼風,竟將伯奇君帶了來?”

“中元節你這裏最是清閑,怕你無聊便來看看你。”被稱作伯奇君的男子笑了笑,“誰知一來便看見小孟你在偷懶。”

“天上地下的,也就你還能叫我一聲小孟。”女人掩着嘴打了個哈欠,“天天在這兒裝老太婆,給來往的魂魄盛上一碗孟婆湯,實在是無趣得緊,久而久之我都真的覺得自己是個老太婆了。”

“小孟玩笑了。”伯奇君正色道,“普通的老太婆哪裏能像你這樣活得這般久?”

“伯奇君這張嘴說起話來還是這麼惹人嫌,難怪這麼多年都只能一個人獨來獨往了。”孟婆翻了個白眼,俯下身抱起伯奇君身後那隻小狐狸,順了順它頭上的毛,“也就只有小容能一直跟着你。”

“這傢伙能吃能睡,也幹不了什麼活兒,也就抓耗子抓得還算不錯。”伯奇君聳了聳肩膀,“你們這地方真是冷。”

孟婆只覺得懷中的小狐狸聽到“耗子”兩個字猛地抖了抖,她溫柔地撫摸着它的背,道:“這可是只靈狐,伯奇君如何將它當貓使?真是委屈小容了。”

“我也是覺得這麼多年它天天逮耗子確實辛苦了些,想着給它放個假,在人間找片水草豐美的大草原放它去跑跑,誰知它卻說想要投生去人間遊歷一番,品嘗人間百態。”伯奇君看小狐狸的眼神有些嫌棄,“真是只閑得無聊的狐狸。”

“小容在陽間時不是修成過人形嗎?”孟婆疑惑道。

“修成了,只不過一修成就所遇非人,沒過上幾天人過的日子就來你這裏報道了。”伯奇君道。

孟婆懷中的小狐狸掙扎了一下,似乎是要辯解些什麼,伯奇君見狀道:“趕緊變回人形吧,你要跟我頂嘴也方便些。”

孟婆將它放在地上,小狐狸身邊閃過一道白色的柔和的光芒,光芒散去,一個穿着白衣的娉婷少女站在那,雪白的小尖臉上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腮幫子卻是氣鼓鼓的,道:“什麼叫所遇非人?明明是……”

“是了是了,是你有氣性,大義凜然。”話雖這麼說,伯奇君臉上卻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這個秦廣王,讓我在此處等着,到現在還不過來。”

“急什麼,你便是這世間最清閑的神仙了,多得是時間。”孟婆道,“今日中元,下頭除了我這裏別的地方都忙成一鍋粥了。”

話正說著,遠遠的跑過來一個少年,少年一見伯奇君,便道:“見過伯奇君,秦廣王方才被上頭人叫去開會了,吩咐我來辦您囑咐的事兒。”

伯奇君抬抬手,道:“也罷,說說罷。”

“秦廣王按着八字兒為小容姑娘挑了好幾個去處,最終選定了這家。”少年翻開手上一本簿子,呈給伯奇君看,又道,“現在人間最強盛的便是南陵國,南陵國都臨洲城是個氣候宜人,富庶美麗的好地方,秦廣王說這戶人家又恰好姓容,也算是有緣分。小容姑娘投生成他家二小姐,定能安安穩穩享受一次人生。”

小容湊上前看了看,點了點頭,道:“父母雙全,很好的。我從未有過父母。”

“容國公夫婦伉儷情深,家中一個妾室都沒有。”那少年道,“對小容姑娘來說確實是個父母恩愛又心疼子女的好去處,雖然秦廣王也看不到命里的細微小事,但從壽數和運數上來說,這一生應是安安穩穩的。”

“師父,我想要喝一碗孟婆湯。”小容道,“暫時忘了那些事情,像個普通人一樣投生。可以嗎?”

“可是最終你還是要回來,回來的時候你依然會記得。”伯奇君道,“這樣一來,現在多此一舉又有什麼意義呢?”

“師父,我從有記憶那天開始就是只小狐狸,後來……直到遇到您,日子過得安穩快活,當然如果可以不抓老鼠那就更安穩快活了。但是我從始至終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如今我只想普普通通地去人間走一遭。”小容低着頭,“師父,自有了人便有了您,您也曾托生成人去世間遊歷,如今我也想像您一樣。”

“我那趟什麼下場,你也是看在眼裏的。”伯奇君看着她,眼中看不出什麼表情,“除了被扔到鳥不拉屎的地方,吃了幾年苦頭,留下一首沒什麼用的詩歌,什麼都沒留下。”

“師父您既然去過了,那地方便不算鳥不拉屎了。”小容眼中有光亮閃過,說完這句話整個人先自己笑得直不起腰來。孟婆在一旁看着不明就裏,問伯奇君:“小容丫頭這是怎麼了?”

“她是說我這隻鳥既然去過了,就算不上鳥不拉屎的地方了。”伯奇君從鼻子裏嗤了一聲,“拙劣的笑話,自己還笑得停不下來,真是腦子不夠用的傻狐狸。”

孟婆捂了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道:“是了,伯奇君既在那裏……自然是算不得了。”

“行了,別廢話了,趕緊給這傢伙一碗湯,讓她投胎去!”伯奇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孟婆笑着去給小容盛了一碗湯,遞給小容,小容接過來聞了聞,皺着眉頭道:“真難聞。”

“裏頭是人世間的愛恨情仇,所有苦惱,自然不好聞。好在飲了這碗湯,前世的一切便都成了過往雲煙了。”孟婆道,“只是你跟在伯奇君身邊,早就不是普通的靈狐,喝下去也不過是在你投胎后封印你的記憶,待你回來那天,你還是會想起來的。”

小容捏着鼻子,一口飲盡了碗中的湯,也不講究,直接用手擦了擦嘴邊的湯,眨巴了幾下眼睛,指着伯奇君道:“師父,我怎麼還記得你是誰?”

“都跟你說了投了胎才管用,真是個傻子。”伯奇君翻了個白眼,又對秦廣王派來的少年說:“麻煩小先生帶她去了。”

少年俯了俯身,對小容道:“姑娘,請跟我來罷。”小容點了點頭,又對伯奇君作了個揖,道:“師父,這段時間您好好照顧自己。如果還是嫌耗子多,不如就換個地方住下罷。”

說罷,她又向孟婆告了別,便跟着少年去了。孟婆瞧着倆人的身影越走越遠,轉身對伯奇君道:“伯奇君就不擔心她?”

“有什麼可擔心的,她就算是又一個不小心喪了命,不過就是早點回來罷了。”伯奇君道,“活了這麼多年,一點長進都沒有,還總想着人世間那點事情。”

“小容的事情,從未聽你們說起過。”孟婆道,“只知道她是自盡的,原本不能再入輪迴,幸而遇見了你收她為徒,免了輪迴之苦,也算因禍得福。”

“她啊……”伯奇君嘆了口氣,道,“靈狐一族什麼都好,唯獨重情這點是死穴,她便是死在了這個‘情’字上。殊不知你這湯里的愛恨情仇,歸根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個‘情’字,也不知她如何還想再去體會一次。”

“伯奇君多年來只帶着小容,旁人八卦起來總以為你對她有什麼情意。”孟婆語氣中多了幾分試探,眼神中更多了些許八卦的神采。

“是嗎?”伯奇君笑了笑,“當初留下她,一是機緣巧合,二是着實覺得她可憐,不過是師徒之情罷了。”

“你與我們不同,我們多少還受着些族類的束縛。”孟婆嘆了口氣道,“伯奇君自由來往於天上地下,在人間也是來去自如,如何就遇不上相守相依之人呢?”

“這樣的人可是見得人多就能遇上的?再說遇上了就真能情濃意好,廝守一生嗎?”伯奇君反問道,“你當年熬了這樣一鍋湯,不就是為了忘記傷心事嗎?你喝了以後,可真的忘了?”

孟婆低下頭,閉口不言。是了,縱使那人的眉目自己已經記不清了,可每每聽人說起那段故事,心下的疼痛卻仍是真實的。有時候她甚至後悔自己喝下了那碗湯,若記得起他的笑容,那心痛會不會緩解些?

伯奇君見她神情有些悲涼,自知失言,拍了拍她有些瘦削的背,道:“是我不好,提起你的傷心事。”

孟婆擺了擺手,道:“無妨,你說的也是實話。只是伯奇君你真的從未傾心過任何女子嗎?”

伯奇君看了看汨汨流淌的血黃色的忘川河水,片刻后才道:“有過,只是我因着世間閑言碎語放開了她的手,從此之後,我們再未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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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不盡平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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