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葉天賜做了一個噩夢,夢裏他只有五歲。

他被人蒙了眼帶到了一個他陌生的地方。頭上的黑布條被拿開的時候他知道鼻尖那股血腥味是從何而來的了。

他所在的地方大概是個廢棄的倉庫,地上滿是工廠報廢的零件,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刺鼻的化學藥水的味道,跟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聞着叫人頭腦眩暈不已。他看見地上躺着的,是他的父親葉琪商,從母親的葬禮上消失了的父親,卻在這裏。

“……爸爸?”之所以叫喊聲遲疑,因為他已經有些認不出那個男人是自己英俊高大像山一樣的父親了。才幾天不見,他就瘦弱得只剩下皮骨,好似在他的身體裏有東西啃掉了他的血肉,他之所以認出了他,因為他身上穿着父親消失那天穿着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裝,雖然那衣服也已經破碎和沾滿了血污,但是還能看到原來的樣子。

躺在冰冷的地上的男人聽見他的叫聲,緩慢而遲鈍地睜開了眼睛。

“天賜……”他咕噥着叫着他的名字。

“爸爸!”他奔跑過去蹲在父親身邊,他哭了出來。“爸爸,你怎麼了?”年齡尚幼的他幾天不見父親,再見到居然是這樣,讓他嚇得哭了出來,他已經失去母親了,還要失去父親嗎?

葉琪商額頭至頭頂後方有一塊成人食指長的頭皮被生生拽下來了,血已經凝結成暗紅色,那傷的四周頭髮也被血凝結成塊,非常猙獰嚇人。葉天賜還看到父親的十個手指頭上的指甲蓋都已經沒有了,父親掙扎着用沒有指甲蓋的手指撐地想要微微起身,卻還是因為身體毫無力氣重新倒回地板上那個他的身體形狀的血跡里去。

“爸爸沒事,天賜別哭。”

葉天賜依然害怕地哭着,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從小在自己眼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強勢的父親怎麼會被人這樣對待?他們為什麼要折磨父親?

那是他第二次見到自己的舅舅恰克,拜斯。第一次是在他去年生日的時候,他的舅舅,也就是母親傑西卡的哥哥恰克來中國,來到葉家城堡給自己慶祝生日。

記得那時候他問母親,為什麼母親跟舅舅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舅舅的頭髮是金黃色的眼睛是藍色的,母親的頭髮跟他一樣柔軟而黑亮,眼珠也是黑色的。母親就笑着告訴他,她跟恰克舅舅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不過恰克舅舅喜歡她對她非常好,所以恰克舅舅也會喜歡小天賜對他非常好。

那時候他相信了母親的話,儘管覺得恰克舅舅的臉冰冷得像是寒冬里廣場上的石像的臉,他還是高興地接受了他的禮物,還禮貌地跟他道了謝。

小葉天賜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這也許是你們父子見的最後一面。”

恰克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他們身後,那時候他還不懂英文,所以他說什麼他並沒有聽懂,他只看見恰克那雙如鷹的眼睛裏發出嗜血的光芒,他一步步走近他和父親。他那時候聽不懂他的話,但是他竟然完整地記住了他的話語,後來他懂了英文,就將那些對話翻譯了過來。

恰克摸了摸小天賜的頭,看着他,卻在問葉琪商問題:“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在哪裏,你還是不肯說嗎?”

葉琪商幾不可見地笑了笑,他看向自己的兒子,才五歲的葉天賜,他是他唯一的兒子,他跟傑西卡的感情不算差,只是傑西卡要的他已經給不了,不僅給不了,還背叛了她放棄黑幫事業全身心投入的婚姻,那個外表軟弱實際上手上沾滿鮮血的女人,就是她讓他陷入了這樣的極刑中。

她是愛他的,所以在她生前不願看見他受到如此非人的折磨。

可是她又是恨他的,她無法放任自己的丈夫在自己死之後跟他的情夫逍遙自在,所以她將事情告訴了“疼愛”她的哥哥。

他一早就知道恰克對傑西卡有着除了兄妹以外的感情,恰克從一開始就對他抱有敵意,所以在得知傑西卡被背叛之後才會採取瘋狂報復。

傑西卡知道他葉琪商怎麼都不會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即使她自己已經知道了那個人的身份,她也沒有直接告訴恰克,而是借恰克的手來懲罰他對她的背叛。或者那根本就不是背叛,而是施捨。

小天賜也同樣看着他的父親,父親看他的眼神堅定,卻還是帶着愧疚,帶着絕望,葉天賜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恰克舅舅像一個魔鬼一樣露出陰森森的表情看着父親呢?他知道恰克一向不怎麼喜歡他和父親,可是就是因為不喜歡,所以要將父親折磨成這樣嗎?小小的葉天賜沒有一味地哭,他在思考,父親是在母親的葬禮上消失的,被舅舅帶到了這裏,舅舅這樣做是因為母親嗎?可是母親明明是生病死的,母親的腦子裏有舊時留下的一顆子彈,醫生說,她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迹。母親的死,關父親什麼事?

小天賜看到葉琪商朝他看的眼睛倏地睜大,他感覺到有個冰冷的堅硬的物體抵在了他的腦門上。小天賜天真地抬頭,那槍口對準的就是他的下頜,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下意識地往後退,卻被陰陰惻惻笑着的舅舅抓住了後腦,槍又抵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還不說嗎?”舅舅問父親。

父親的瞳孔驚恐地放大,又冷然地縮小。“他是你的外甥,你不會傷害他——”

“是嗎——”伴隨話落,一聲槍響。

小天賜感到額頭一陣強烈鈍痛,額頭被急速飛過的子彈擦出一條呈直線的血痕,他甚至感覺到腦門似乎要碎裂開來,巨大的疼痛伴着血水,和着眼淚一齊從不同的地方湧出他小小的身體。

舅舅凜冽的語氣又問了一遍:“他是誰,他在哪?”

父親葉琪商的瞳孔又開始放大,瞪着要殺害他兒子的兇手,眼中的猶豫一閃而逝,被從剛開始到現在就沒有改變過的堅決看着恰克,沒有絲毫妥協的意思。

他娶妻生子已是負了那個人,又強行送走了那人的兒子讓他們父子分隔,現在再讓他因他而死,自己的愛於他,真的是災難么?

恰克舅舅綠熒熒的眸子因狠狠地瞪着父親,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顧也要保護那個人,好,他就成全他!

他的手指慢慢扣動扳機。

小天賜睜着圓圓亮亮的眼睛看着父親,等待自己的死亡。

“放開他罷。”一個蒼老的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在空蕩的倉庫里。

噩夢就這麼醒了。

但是醒來才是真正噩夢的開始。

他被綁着雙手,左右拉高,渾身血污,立在那裏。

這裏是葉家城堡的其中一個房間,以前他從來沒想過它可以被用作刑房。前幾****就遣散了所有僕人,葉籽融也被送走了,這裏只剩下他一個,等待曼卡的主事,他的舅舅恰克,拜斯。

一個穿着白色褂子,戴着白色布帽,手上戴着白色手套的人走到葉天賜身後,那人手上是一個注了一半針筒的注射器,他在處於半昏迷狀態的葉天賜的胳膊上將葯全部推了進去。

葉天賜因為胳膊上的刺痛抬眼看向穿白大褂男子身後的中年男人,跟他夢中的人區別並不大,只是臉上稍微多了些滄桑,金黃色的頭髮暗淡了些,藍色眼睛裏的陰狠增加了些……

“這支葯能讓你的痛感神經比平常敏感十倍,真想看到你那時候的樣子,不知你跟你父親誰會忍耐的比較久……”恰克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說著,他的語氣很輕,好像在說,嗯,今天的天氣很不錯——這跟他眼神里的狠厲嗜血的瘋狂一點都不相稱。

葉天賜覺得,也許恰克並不是來找鷹洛的,也許他就是來將二十多年前那場對他和他父親的刑罰作一個了結的,上一次因為外公的阻攔,他從他槍下撿回一條命,現在呢,還有誰會來救他嗎?

不,他是不用救的,正是他自己將自己弄到了這步。

如果非得有人來承受這場非人的折磨,如果他能選擇是他愛的那個女人還是他自己來承受,他當然會選擇後者。他可不想她來見識這種殘酷跟黑暗。葉天賜在心裏笑了笑,她現在在哪兒呢?好想她呢。

穿着白色大褂的那個男人用帶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在他的胳膊內側輕輕一捏——之所以說輕輕,因為他使的力氣的確是很小,但是葉天賜已經疼得倒抽了一口氣,眉頭緊緊地皺起,皺成了一個川字。

白大褂看了後面的恰克一眼,對他點點頭,恰克在房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也對那人點了點頭,臉上帶着詭異的笑。藥效發作了。

捆綁葉天賜的繩子是從左右兩面牆壁鑽固了兩顆大螺絲然後從上面系好分扯出的兩根,繩子將葉天賜的手臂向上拉起,雙臂大約呈九十度角,拉的高度比較高,葉天賜所長的身子被吊起,腳尖着地。他身上穿的襯衫已經被帶刺的皮鞭打得七零八落,身上滿是傷痕,這些傷痕就是他之前昏迷過去的原因,現在因為身上注射了那樣敏感性的藥劑,已經不復疼痛的這些傷痕里像是要鑽出千萬隻蟲子,開始泛出鑽心一樣的疼。

“告訴我,那個女人在哪裏?”坐在沙發上看着葉天賜身上越流越多的冷汗,身體曾經高大強壯的身體抖得如風中殘葉,問道。

“告訴不告訴你……你不都要折磨我的么?”葉天賜將眼睛輕輕抬起,說道。越來越疼了,呼吸,心跳,活着,就只剩下疼了,皮肉在被一個大碾子碾着,又像是被針刺着,身體每一個地方,沒有不痛的。他說話已經沒有力氣了。

恰克挑眉,“你說,當然會讓你痛快一些。”

白大褂拿起一把鋒利的匕首,割斷了綁住葉天賜手腕的繩子,葉天賜倒在了地上,他那些傷口有的剛剛癒合,軟嫩的血膜碰到堅硬冰冷的地板立刻被擠破,流出血來,那些血像是終於找到出口般歡快地從他身上流出,染濕了他的衣服,又往地板上流。他之前被鞭打的傷口並不淺。

白大褂又從他身上的大褂的口袋裏拿出一支鑷子,單膝跪地蹲在葉天賜身邊,捉住了他的一隻手。

葉天賜修長白皙的手是唯一沒有在先前那場鞭刑中受到傷害的地方,此刻因為他的身體流血過多,他手上的皮膚更加顯得蒼白,被握在白大褂手上,因為疼痛握成了拳頭。

白大褂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將葉天賜的手掰開攤平開來,緊緊捏住了他的手指部分不讓他再握成拳,然後他用鑷子夾住了他的指甲……

每一次被掀開,葉天賜都會昏迷過去一次,直到十根手指都鮮血淋淋,他覺得呼吸成了比登天還難的事。

父親的痛,原來是這樣的。葉天賜在心裏感嘆道。

就是因為見識過父親的痛,所以了解了他的深愛,所以他不恨那個害他母親不幸福也害死了父親的人,還將他接到了葉家的城堡,贍養他。

他以為恰克對他父親和何翔的恨已經過去了,但是也只是他以為罷了。

最後一片小指甲蓋被掀開的時候,他已經有些痛到麻木了,所以他只感覺到有什麼從他身體上脫落了,並沒有像之前那樣感覺到那麼疼。

這時突然有人從外面衝撞了進來。

葉天賜睜開自己幾乎被血液黏在了一起的眼皮,看到了房間門口滿頭銀髮的老者。

“少爺!——”那門並沒有關緊,何翔卻用力衝撞進來,身體嚴重不穩,摔倒在地上。他看到地上血泊中的葉天賜,睜大了滿是皺紋的雙眼,滿眼的心疼,那心疼卻有些飄忽,彷彿是因為葉天賜,又彷彿是因為另外一人。

何翔跟城堡里的僕人一起被趕走以後,張管家,也就是何翔的表哥,告訴了他當初在葉家城堡里發生的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當年城堡里的僕人也曾經被趕出去過,回去后發現葉琪商因為身體受到過極為嚴重的虐待,奄奄一息,過沒多久就死了。張管家還提起了葉天賜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舅舅恰克,拜斯,張管家告訴何翔,當年就是他在到處尋找葉琪商的情人,想要置他於死地。他立刻明白,葉琪商是因為他而死的而不是他當年被葉琪商拋棄后再回到葉家城堡被告知的所謂的中風猝死!

現在葉天賜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保護他心愛的人!

他要救他的兒子!要救他!

所以當他拿到凱給他的鑽石,他就趕回來救葉天賜了。

凱知道了所有關於曼卡和葉家的事,但是唯獨不知道他親生父親與葉琪商的糾葛,所以他單純地想要在他跟方燦遠走以後給自己的親生父親一個安穩的晚年,所以他將方燦的鑽石拿走給了何翔。

何翔是知道那顆鑽石的,因為在路上暈倒被方燦救過一次,他跟方燦莫名地就熟了些,偶然一個機會聽方燦說起過,是一個叫鷹洛的人送給她的,她還囑咐他不要將這件事告訴葉天賜,怕他吃醋。

鷹洛,就是曼卡現在要找的人!

“何叔……”

葉天賜已經沒有力氣回答銀髮老者的叫喊了,只拿被血模糊了視線的雙眼看着他。

何翔站了起來,瘦弱衰老的身子顫顫巍巍地面對那邊高大挺拔的魔鬼。

“你放了他。”

恰克眼中有些疑惑,不懂這樣一個人為何這樣理直氣壯地來要求自己放人,隨即猜到了什麼。

“你就是葉琪商的情人?”他問。

“是。”何翔回答。

“喀嚓”一下,恰克從自己的風衣口袋中掏出了一把袖珍手槍上了膛,對準了何翔的腦袋。“竟然還是讓我找到了你,下地獄去吧!”

“父親……先愛他,不愛母親……舅舅……”葉天賜使盡自己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這句話。

恰克面上冷笑。

何翔看向地上的葉天賜。

“少爺,你告訴我,他當初也是像你這樣為了保護心愛的人不肯說出我的身份和下落的,是么?”

葉天賜當然知道他說的“他”指的是誰,他嘴角微扯,給了何翔一個笑容。

滿臉皺紋但是皮膚白皙異常的何翔閉上了眼睛,二十多年前就已經乾澀的眼睛流出淚來,他竟是真的如此愛他,他竟是!——

何翔從進來手裏就拿着一個黑色的絨盒子,這時他將那盒子打開,將裏面的鑽石遞到恰克的面前,“這是你要找的人留下的,我想你們能靠這個找到他,放了少爺。”

恰克見到那顆鑽石,雙眼圓睜,這是鷹洛的東西!

只聽“碰”的一聲響,恰克從他手裏接過鑽石和絨盒子,順手朝何翔的胸膛開了一槍,微笑着對倒下的何翔說道,“你早應該死。既然要救葉天賜,你就更加要死。”他死了才能平他滿腔的恨意,是他們讓他做了一生最後悔的事,因為種種顧及沒有牢牢地抓住傑西卡而讓她嫁給了一個不愛他的男人,最後在痛苦中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徹底失去了傑西卡的恰克不再將別的女人當做女人看,或者說他不再把人當做人看,他只想兩件事,第一怎樣讓曼卡更加強大,第二怎樣讓曼卡更加強大。而這,只有靠他培育出來的兒子,鷹洛。

在恰克拿着那顆鑽石走後,葉天賜爬過去,靠近在血海里還有一絲氣息的何翔。

“我……不知道……我被他……如此……愛過……”何翔說完這句話,頭就偏向了一邊。

恰克對葉家的恨因為何翔的死告一段落了,所以葉天賜又撿回了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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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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