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彈劍嘯長歌
“那是?”這段城牆上守衛的長城衛士們看見城下近處突然出現的一人一馬,微微有些驚疑。
這是突然出現的,突然出現在他們的視線當中,在此之前他們竟然一絲一毫都沒有察覺到,簡直不可思議。
“警戒!”負責這段城牆,與烽燧防禦的校尉大喝一聲。
在他身前,一名又一名的長城衛士進入戰前狀態,手緊緊的握着手中的刀劍,一些人則是彎弓搭箭,瞄準了那馬上之人的後背。至於在他們身上的烽燧中,已經有長城衛士拿出火把,隨時準備點燃烽燧上堆積的引火之物,做出示警。
長城衛士們沒有注意到跟隨在白馬旁邊那道跳躍跟隨的白色亮光,霜白的身影小且有雨幕阻隔,讓它輕易不會被人發現其存在。
察覺到後背處的寒意,辛棄疾沒有回過頭去,也沒有做任何的防備,雖然此刻從背後來一支冷箭便可以輕易的貫入他的脊背當中。但辛棄疾是向著遠方蠻荒異族的營地去的,所以他知道,身後城牆上的長城衛士們是戰友,他們不會向著自己發動攻擊。
辛棄疾的眼中只有前面的一方世界,那斷斷續續,無數冰涼雨水掩蓋下的光火之地。
雨水是冰涼的,打濕了辛棄疾的頭髮,打濕了他身上的衣衫,衣衫徹底的濕透了,貼在他的身體上。不斷有雨水順着髮絲,順着臉頰流下,又經由衣衫,最後在衣角處連續不斷的流淌墜地。
冰冰涼涼,每一口呼吸,都有冰涼濕潤的水汽進入身體,沸騰的血液微微冷卻,卻又奔涌不止。
他整個人已經被淋得通透。
座下的照夜白跑得再快,也沒有辦法快過那細密落下的雨滴,因此不論是辛棄疾還是照夜白,都已經像是從水中剛剛撈出來的一樣了。
“呸呸呸。”飛奔着的霜白一邊跑,一邊不斷的向外吐出吃嘴中的雨水。
可惜沒當它將雨水吐出去的時候,都有更新鮮更多的雨水重新進入它的嘴巴裏面,霜白只好緊緊的閉緊了嘴巴,將嘴裏面的那口雨水咽下去,專心致志的跟上照夜白馬的腳步。
“奇怪。”垛口附近的校尉看着逐漸遠去的身影,皺起眉頭,舉起的手臂遲遲沒有落下,直到最後身影徹底的超出羽箭的覆蓋範圍。
一人一馬出現得奇怪,但他可沒有忘記遠處是蠻荒異族營地,無外乎兩種可能,是敵是友。
可惜兩種可能中的任何一種都沒有辦法得到證實,校尉這才沒有下令讓長城衛士開弓射箭。
“立刻讓人用快馬將這裏發生的事情報告上去。”校尉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將事情上報。
一人一馬一貓,疾馳在瓢潑大雨中,前方只可以看見光影,後方,則是長城漸漸消失得輪廓。蒼茫天地,只剩下一個人,一匹馬,一隻貓。
“咕嚕。”霜白張開嘴,準備開口,卻吃了好一口雨水,只好重新緊緊閉上嘴巴,將雨水給吞咽入肚。
霜白的表情格外的煎熬,眼睛鼻子嘴巴都擠成了一堆。雖然是貓,但它確實很久都沒有喝過包括雨水一類的生水了,都是喝的上好的山泉水!
一隻爪掌擋在嘴邊,略微擋住了雨水,它這才開口道:“老辛,此情此景,作一首詩壯壯膽唄?”
聲音不大,經過了雨聲的掩蓋,卻還是被辛棄疾準確的捕捉到了。
辛棄疾側頭,看向緊跟在旁的霜白,它的身子微躬,不仔細一看,還真的會以為是四肢着地全速奔跑。可事實上,霜白僅僅只靠着雙腿就跟上了照夜白,雖然照夜白也沒有放開所有的速度,但誰說霜白也盡了全力呢?
“你還需要壯膽?這整個天下,比你膽子大的貓估計也沒有一隻,比你膽子還大的人也沒有幾個吧?”辛棄疾臉上露出有些促狹的笑容,他可忘不了那霜白那面對北海浪潮毅然拔刀的一幕。
“切。”知道辛棄疾說的是什麼事的霜白不服氣的撇嘴。
“還是作一下吧?萬一咱們一不小心就萬古流芳呢?”霜白有些不死心的道,連不吉利的話也說出口了。
“萬古流芳?誰幫你流芳,你是吃了桂花糕,還是偷偷用了村頭二妮子的花粉,不然你的滿身鹹魚味哪還有什麼芳可以留下來?”辛棄疾難得毒舌一次,連霜白愛吃魚的本性都不忘批判。
霜白腳下一個踉蹌,好在它爪掌的軟墊具有防滑的作用,這才沒有摔倒。只是一想到辛棄疾口中的村頭二妮子,那記憶中龐大的身軀,以及那張如同大餅做的臉,霜白便有些膈應。
雖然二妮子總喜歡往臉上擦胭脂水粉,常常把自己整成個大染缸,但她人還是不錯的。不過誰只允許人以貌取人的?貓也可以以貌取人的好嗎!
“不,你不懂,小魚乾的芳香讓喵陶醉,只要足夠咸,曬得足夠久,芬芳更濃烈!”霜白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味道芬芳上頭,說著說著,不由得露出陶醉的表情。
它也沒有忘了想要萬古流芳的初衷,畢竟什麼汪倫,元大之類的人都可以,沒道理他不行!何況它旁邊的這一位也不是普通的詩人,是詩人中數一數二能打的,能出口成章,也能出手給人送葬!
這樣的機會不多,一般萬古流芳都是在某一領域數一數二的人物才有這待遇。霜白捫心自問,它還真沒有這樣的待遇,他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只有兩個特長,能打,能吃。
打是不用想的了,一隻能打的貓,那叫作妖怪,指不定還說它吃人,能不遺臭萬年已經不錯了。
吃也不用想,鹹魚干這玩意沒有多少人喜歡吃,何況聽名字一股咸澀氣息撲面而來,哪裏能夠流芳?
它唯一指望的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快作快作!”霜白連聲催促道。
“我要萬古流芳!”它想了想,腦子裏面又浮現個之前遺忘的詞語,連忙補充道:“我要青史留名!”
辛棄疾失笑,連聲答應道:“好,好,好,我想一想,馬上就作。”
只是這一說完,他微微有些悵然,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
沒錯,同樣是在夜晚,只是當時沒有下雨,跟在他身邊的那些將士們,同樣要求他作詩,說他們當中他是最有學問的那個人,還說要沾沾他的文氣。有一名袍澤,還拿着家書給他看,說讓他給自家孩子取個名字,殷勤盼望着歸家之時。
那時候,他答應了下來,只是沒有當下作詩,說回來再作。不是他不能,不是他不想,只是他想要給袍澤們多一個念想,讓他們可以回來,在篝火美酒的陪伴下,談笑暢飲。
終究有些人再沒有回來,再沒辦法聽到他的詩句。那從家書中得知有了孩子的袍澤,也沒有等到歸家的時刻,家中的孩子雖然有了名姓,卻沒有一張粗糙滿是厚繭的手掌將他抱起,也沒有扎人的鬍渣子摩挲着他嬌嫩的臉頰。
現在比那個時候更孤單,他身邊不再有簇擁他的百騎袍澤,唯有他自己,座下的照夜白,以及霜白。
可他又不孤單,因為他知道,在他朝前衝鋒的時候,有一些人陪伴在他身側,從未離開過。
他們陪着他朝前衝鋒,陪着他衝進敵陣,陪着他暢飲敵血。
有些人倒下了,有些人離開了,他們沒有到達終點。
但他知道,曾經有一刻,他們生死相系,壯志滿懷,熱血未息。
所以他在,所以他不孤單,所以他無所畏懼。即使一個人面對着滿營之地,他也不會放慢速度。
何況…他並不是一個人。
辛棄疾朝着旁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霜白的小小身影,以及它那白色皮毛上撲騰起的水珠。
有它,有他們。
“唰。”
七尺長劍,薄涼如水,一汪劍光穿透雨幕。
“叮。”
辛棄疾的手指彈打在劍刃上,帶得劍刃輕輕鳴叫,傳遞嗡鳴。
沒有奏樂也沒有關係,有劍鳴,有雨打落,足夠匹配他的聲音。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他眼中,一點幽幽的光芒閃動,化作炙熱的火焰。
“叮。”劍刃上的水珠一震,高高的飛起又落下。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他朝着左右看去,似乎那些身影再度匯聚在他左右,與他一同策馬奔向敵營。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意,照夜白的速度完全放開,飛快朝着蠻荒異族營地的方向跑去,越離越近。
沒有弓響,在辛棄疾身後的天邊,卻有一道道的雷鳴響徹。
這一次,他不為君王,也不為生前身後名。他只是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做着他們做過,沒有做完的事情。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