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兔死狐悲
電話鈴,在深夜響起。
程曉峰拿起電話:“喂?”
“報告程副官,偵緝隊的胡副隊長來訪,只有一人。”
“好吧,讓他進來吧。”
“需要......”
“謝謝,不需要。”
“哈依!”
放下電話,程曉峰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換上便衣走出卧室,拿了兩瓶清酒,推開房門,月華趁機灑入廳堂。
院外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那是兩名憲兵帶着訪客前來,這兩名憲兵會一直守在院門外,直到訪客離開。特高課高級住宅區的守衛甚至比大院還嚴格,有一整套的管理規範。
還未等敲門,門邊開了,程曉峰看了看拎着兩盒糕點的胡俊傑,笑了笑,沖兩名憲兵點點頭,遞上兩瓶清酒:“二位辛苦!”
“程副官,您太客氣了!”兩名憲兵作勢拒收。
“拿着,跟我客氣!”硬將清酒塞到對方手裏,然後對胡俊傑做一個請的手勢,說:“胡隊長,請進!”
來到客廳,分賓主落座,拿起紅酒給胡俊傑倒了一杯,問道:“胡隊長,深夜來此,有何見教?”
胡俊傑恭敬接過杯子,謙恭地說:“程副官,出外勤辛苦,今日抓捕方案失敗,汪副組長歉意萬分,特讓兄弟前來,希望在明天的會議上,您能在機關長面前美言兩句。這個是一番心意,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說完,將一個點心盒打開,裏面是豫園核桃酥,將核桃酥底層蓋板打開,裏面擺放五根金條。
胡俊傑訕笑地看了對方一眼,看到的是沒有任何錶情的臉和燈光下深邃的眼睛。繼續拿起另一個點心盒說:“這是鄙人的一番孝敬,嘿嘿,上一次您給我一次活命的機會,指了一條明路,讓鄙人有為大日本皇軍效忠的機會,還有,還有這次,請您寬恕鄙人的魯莽和禮節不周。”
說罷,點心盒再次打開,盒底是十根金條,比原來暗示的多了一倍。
終於,程曉峰露出一絲微笑,說道:“好說,胡隊長還真是講究,下不為例!”
“應該的,應該的,以後鄙人還要程副官多多提攜。”
“好了,此事就此翻篇,我只想知道那個躲在電話亭里的人是誰?”
胡俊傑面色大變,眼角抖動兩下,帶着一股冷冽殺氣直逼對方,他自信,一拳下去,對方的命就會丟了一半。但是,僅僅就是在半息之後,他立即反應過來,汗水從面頰滑落。
“程副官,兄弟此番前來,誠心誠意,摒棄前嫌......”
程曉峰根本不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冷冷地說:“說,那人是誰?”
“笑,笑面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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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賣過長官的人,已經沒有底線,笑面佛是誰?不過是一名青幫的殺手而已。
胡俊傑沒有絲毫愧疚地走出了那片日式住宅區,騎上自行車去往河南路的豐澤里,那裏是‘農夫’的住處,‘農夫’和‘鐮刀’就是小紅的‘父母’。
他們這個諜報一組的成員,‘農夫’負責搜集情報;‘鐮刀’負責電台發送情報;小紅代號‘鏡子’,是租界情報聯絡員,負責傳遞交易后情報,她還是一名出色的報務員;另有一名小組成員,出沒租界情報市場,搜集有價值的情報,代號‘過客’。這一次接頭任務,就是由‘鏡子’負責。
胡俊傑在得到禁足令的時候,已經隱約猜到與第二天的接頭有關,便通過電話及時通知了值班的‘鏡子’。‘鏡子’在得知第二天接頭任務有可能泄密的情況下,毅然前往,索性不辱使命,順利完成任務。在望遠鏡里,胡俊傑已經看清楚了接頭過程,不過那名巡警的帽檐太低,口鼻以上全被遮擋。始終看不清這個人從總部及派來的接頭人究竟是誰,如果他知道接他的人就是以刺殺漢奸聞名的陳功術,不知會作何感想。
河南路以蘇州河為界,繁榮程度有天壤之別,蘇州河以南柏油路面,以北就是黃沙路面,此刻南面燈火輝煌,北面連路燈都沒有。
月光下,房屋的陰影將道路劃分得黑白分明,就像是陰陽兩界。
此刻已是夜深人靜,自行車碾壓黃沙路面發出單調的沙沙聲,就如同走在黃泉路上。
胡俊傑驀然從背後升起一股涼意,在全身蔓延開去,因為,在房舍的陰影處同樣傳來沙沙聲。
“誰!”胡俊傑止住車子,單腳點地,習慣性地將右手深入懷中,入懷的那一刻他僵住了,一絲絕望爬上胸中。今晚去特高課的高檔日居區,為了避免麻煩,將槍留在了偵緝隊。
“胡隊長,還能有誰?”那個聲音似從地獄中發出,就在陰影處走出一個人,如索命無常,腳下的沙沙聲格外刺耳,彷彿每一步走過都在碾碎胡俊傑在這世界上最後的生機。
“你,你......你是誰?”那是一張冷峻清瘦的臉龐,稜角分明,飽含歲月的風霜。
“陳功術,你的接頭人!”
胡俊傑瞪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原本的緊張已經有所放鬆:“原來是陳站長,我正要前去見你。”
“正好,那我替上海站死去的弟兄們前來索命。”
“什麼?不,不是的,是老闆......”
‘噗嗤’!利刃刺入身體的聲音響起,讓胡俊傑的聲音戛然而止。
是,他沒去跑馬場,跑馬場裏卻佈置了日本特務,難免讓人起疑,可是自己安排了‘鏡子’啊。殺伐果斷的陳功術接頭之後,連夜來殺他,為何連辯解的機會都不給。‘鏡子’應該將自己儘力解救的情況說明白了,難道是老闆的安排?
不過,生命的氣息在迅速流失,已不容他多想。
他在這世上最後的想說的是:我沒錯!我冤!
“軍統上海站從今日起重新建立!”那人拔出利刃,在屍體上蹭了兩下。下一刻,從陰影處走出數人,將屍體拖入深巷。
軍統上海站一時響噹噹的人物——胡俊傑就這樣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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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統叛徒胡俊傑,於昨晚在日佔區河南路被軍統特工刺殺!軍統重建上海站,誓與日寇血戰到底!’
租界內的各個報紙都在第二天推出了這個號外,醒目的標題下,刊登一張照片:胡俊傑被弔死在一處電線杆上,胸前掛着一個牌子,用死者的血跡寫着:叛徒下場!
最讓人震撼的是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這個不能不說是軍統上海站提前就策劃好的,租界的大小報社等的只有那張照片。
程曉峰將報紙放在案頭,久久不曾緩過神來!胡俊傑確實有一個必死的原因,就是他的出賣行為。
從開始,程曉峰就對胡俊傑的投降充滿了疑問,破獲軍統上海站實在是太容易了,簡直就是送到日本人的槍口下,聯繫到後來所發生的事,這應該是戴笠策劃的,除了他,沒有人會有如此膽量,下如此賭注,目的是將汪星安插進特高課。
軍統上海站的覆滅必須有人承擔責任,那個人就是胡俊傑。殺了胡俊傑可以滅口,可以撫慰汪星,同時也是對汪星的警示。殺雞儆猴,已經被上位者用了再用,不厭其煩。
胡俊傑當然有他可恨之處,但是,程曉峰最清楚,這個人是在完成一名間諜的使命!他同時還是汪星的一個替補,汪星失敗了,他就是卧底,汪星站穩了腳跟,難道他就該消失么。
他的死,除了被滅口和承擔責任,還有兩個作用:一個是喚醒民眾,振奮抗日熱情,宣誓黨國抗戰依然不屈不撓,軍統上海站初戰告捷,以慰上海站戰死的先烈。另一個是汪星在特高課的地位也提升了,松田裕太對他的信任應該從由六分提升到了八分!
胡俊傑背負着罵名死去,將不會有墳墓,也不會受到追認,更不會被人弔唁,永遠背負一個漢奸叛徒的罪名,甚至他的家人也不能倖免。抗擊外辱,自然會有人犧牲,這犧牲,不僅僅是生命,還有名聲。
胡俊傑可以說是一名出色的間諜,他成功地完成了老闆的任務,騙過了特高課,騙過了汪星,順利的讓汪星打入了特高課,又在幾乎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安排完成了接頭任務。
他的可悲之處,在於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而他,非但沒能穿上嫁衣,還被扣上**蕩婦的頭銜,浸了豬籠。
難道,這就是間諜的宿命么?
這讓程曉峰如何能不唏噓,突然,他想到了一個詞——兔死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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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看報紙的還有汪星,當他看到報紙副刊的時候,如五雷轟頂,久久沒能緩過神來,一股發自骨髓里的寒意迅速蔓延開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瞬間被凍結。
昨天,胡俊傑不知道那人是誰,汪星可是認出了陳功術,這個原本是軍統幕後英雄,他為軍統培訓了上百名特工,分散到全國各地,幾乎都成為基層軍統站、軍統辦事處的主力幹將。隨着中日全面戰爭的爆發,這個幕後英雄經常出沒於日佔區,刺殺大漢奸和日本高官。
汪星知道,陳功術這次來到上海,必然有一番果決的殺伐手段,掀起一場風暴。沒想到這第一把刀竟然砍在了自己人的身上,而且是如此迅捷,如此高調!這是一種震懾,震懾原軍統站的偵緝隊員,震懾設局抓捕接頭的特高課,震懾那些漢奸,更是震懾還是汪星他自己。
雖然他對胡俊傑已經動了殺心,但那只是一閃而逝的念頭。他當然清楚,那個程曉峰泄露胡俊傑就是出賣他的那個人,其目的,就是報復,製造兩人之間的嫌隙。但是為了大局,他還只能忍下這口氣。
按理說,胡俊傑該死,但不應該是這樣的死法,畢竟他是自己的戰友,想想哥倆在上海灘打拚的數年歲月,悲傷如山嶽般壓來,壓得汪星透不過起來。
驀然,他想起了一個詞——兔死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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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的早會,所有特高課的高層,一上班就來到會議室,大家都得知了昨天抓捕失利的消息,也看了今天早晨胡俊傑被刺殺的報紙。特高課這是被活生生地被打臉,眾人都在等着機關長的震怒。
松田裕太這段時間內日子非常不好過,接連收到警視廳的通報批評:上海租界內的反日情緒高漲,打擊反日組織的力度不夠,帝國軍人被殺,抓捕行動失敗,又出了這麼一件見諸於報端的大案,其影響力已經不次於擊殺一名帝國軍官。這一切表明,上海特高課的機關長松田裕太的能力不足。
作為警視廳高級官員的軍銜晉陞本就困難,那顆將星彷彿成了一個漸行漸遠的夢,松田裕太只能在無人的時候想一想,聊以**。
但是,松田裕太不停地告誡自己,我是一名貴族,事情已經發生,任何震怒行為只能暴露自己的無能,越是在這個時刻,越是要沉住氣。戰爭還要繼續,三個月結束戰事只是一句妄談!眼看全面戰爭已經快一年了,戰局還是沒有眉目,大本部的那些參謀們已經領略到這個民族的韌性了吧!
松田裕太在副官上島的陪同下走進會議室,會議室里的人個個噤若寒蟬,再看看那個呆若木雞的汪星,松田裕太說:“諸君,想必已經知道了這兩件事。這很正常,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擁有幾千年歷史的民族,這個民資在歷史上數次被外族欺凌,被滅國,甚至在五胡亂華的時候,人口被殺掉了九成,幾乎滅族,然而,這個民族依然能夠一次次站起來,其文明從未斷絕,其精神也是百鍊成鋼。雖然近百年積貧積弱,一盤散沙,但是,其中也不乏精英,有志之士。與我們上海帝國最高的間諜機構對壘的,也必當是這個民族的一些精英佼佼者,只有打敗他們,我們才能在上海,乃至這片土地上站住腳,否則,我們就會被他們趕回那個多災多難的島嶼。”
沒有眾人想像中的暴怒,機關長的話較往日還要平靜,但是更有力量。
“昨天,發生的事,責任在我,是我過多地干涉了行動組的行動,也是我低估了諸君的能力。軍統重建上海站是遲早的事,我們就是要在他們立足未穩的時候,恨恨地打擊他們,打擊這個民族的信心。讓軍統不敢涉足上海,讓上海人拋卻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心致力於*****圈的建設!遲早,我們會進入租界,現在總部為支持我們破獲抵抗勢力,已經同公董局和工部局達成引渡協議,一些事我們就可以不用那麼縮手縮腳啦。諸君,有沒有信心!”
“有,一定會狠狠地打擊他們!”眾人臉上露出興奮之色,齊聲應和,早晨低迷的情緒被一掃而光。
“可以帶槍么?”有人問了一句。
松田裕太有些無奈,表情依然平和,聲音依然平緩:“目前,條例還是不允許的,但是,我們的特工可以暗藏槍支,在租界的安全屋從來就不缺少武器。當然,如果我們特工的行為過當,也會象徵性地關進公董局牢房,我們會將他們引渡回來。”
松田裕太將目光盯向汪星,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說:“汪副組長,這次來的可是你昔日的同僚,應該是軍統的老人。他們與你已勢同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要再有什麼幻想。因此,為了你,也為了建立大東亞新秩序,你無須再縮手縮腳,追查兇手,打擊軍統上海站的任務就交給你,偵緝隊也劃歸你的名下!”
汪星突然從座位上彈起,大聲回應:“哈依!謝謝機關長閣下,屬下定當為天皇效忠!”原本不再年輕的身軀,卻如般士兵挺拔。
松田裕太非常滿意,激厲屬下,走出陰霾,不是大吼大叫,而是切中他們的內心要害,像汪星這樣的人,沒有權利,就是廢人!
“汪副組長,你要發揮手下上海本地人的優勢,滲透進租界,找到他們的安全屋。特五組、接頭失利和幾起刺殺案你要一併解決,限期十天,要給我一個滿意答覆,以證明你的能力!否則,你將通不過考核。與這幾件事相關的資料你有查閱權,行動組全力配合。至於你的安全問題,你可以調用特高課和憲兵隊的資源,遇到阻撓,你可以找上島君。至於程桑,目前他重點攻略第一戰區的情報,沒有特別事情你們不要打擾他。”
“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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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曉峰沒有參加早會,他還在暗暗悼念那個策劃殺他、令他厭惡、可憐、甚至有些無奈的人。尤其令他感動的是,那人在臨死前還給他送來十五根金條,完全解了他們小組經費不足的燃眉之急,可以在華界和租界至少要建立五個一應俱全的安全屋,這可是至關重要的大事。
胡俊傑,一個優秀的同行,一路走好,下輩子不要做間諜了。
敲門聲響起,進來的是佳美,這個日本姑娘這些天消瘦了不少,今日更見疲憊,顯然又熬了一個通宵,不過在那張疲憊的臉上露着興奮的光澤。
“佳美,不要連續熬夜,身體會吃不消的,你們幾個輪流值班,是可以充分休息的。”
“謝謝程副官,好消息,熊本組長他們已經安全抵達歸德,目前已經安頓下了!”
“是嘛!”熊本老師終於渡過了一段危險的旅程,至少目前是安全的。程曉峰長長舒了一口氣,連忙翻看電文。
原來,熊本俊二櫻花組的六人已經成功滲透進第一戰區的88師。折損了九成老兵,88師對歸建的老兵分外優待,官升一級不說,還委以重任。尤其那名通訊排長,已經晉陞為通訊連長。熊本俊二帶領鈴木一郎和三名特工為策應,已經在歸德城裏和城外建立了聯絡站,並有了88軍簽發的特別通行證。還有兩名有經驗的特工,扮做尋找88師的歸建士兵,在第一戰區各個要地之間穿梭,打探佈防信息。
“太好了,這樣吧,佳美你再辛苦一個小時,在櫻花電訊室的密室給我架設一部收發報機,今天我就要親自收發電報。”
“哈依!”佳美答應后,就要轉身離開。
“記得,裝完電台立即回去休息!”
“是,程副官!謝謝關照!”這次佳美激動地回答,眼波流動,幾乎掉下淚來。
“誒——接下來會很忙,你可不要因身體掉隊啊,歸德攻略有了眉目,我就請你去三嶋亭。”
“是,佳美記下了!”說完,佳美深鞠一躬,歡快地走掉了。
程曉峰搖搖頭,嘆了口氣,看看錶,時間差不多了,高層會議應該結束了。於是,拿起檔案袋先是去了趟檔案室,取了陸軍司令部剛送到的中日雙方戰事狀態地圖之後,就前往松田裕太的辦公室,這是他每天例行的彙報工作。
其實,這份圖應該上島來取,這圖涉及日軍動向的最高機密,松田卻讓他來取。他當然明白,這既是一種信任,也是一種考驗。他每次都有想看的衝動,關於中日雙方態勢推演,在他腦海里已經勾勒一副地圖,他急需要驗證。可是,每次都忍住了,他也知道,在復文雲那條線上,這份態勢圖的變化會及時傳送給李宗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