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她曾活過1
那顆心離開了她的身體,她低頭看着那個駭人的血洞,那夢是真的,她真的丟掉了自己的心,只不過不是他親手掏出了她的心。
她切斷了最後和他的聯繫,再也不欠他什麼,聶兒倒在地上,身體愈發沉重,眼皮也漸漸掙扎不開,可身體裏有一種東西,穿過她的血肉往天空中飛去,像是飛鳥輕吻了雲層,她路過天空,從來沒有如此輕鬆。
一直以來,是她活得太累。
就這樣,死去吧,她抱着這個念頭慢慢閉上眼睛,那些遺憾、不甘、委屈、心酸,在這一刻,羽化成風,她知道,終於不過一死。
黑暗瀰漫開,四面是寂靜。
修棲之把那匕首撿起來,手上沒力,一低頭又掉在她身邊,他爬回她面前,想要救活她,吱吱呀呀的聲音,每一句都是請求她張開眼睛。
“聶兒——”羅修不敢相信這一幕,他從沒有想過逼死她。
修棲之抱起她,轉身一閃隱入亢庄的時間空隙,也不管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只想要帶她走。
天黑了,他偷偷摸摸回了這座山背脊上的小木房,這是她醒來后的一個月裏第三次讓他滾。
說起第一次——那是她醒來后第一眼看見他,她厭煩他是不幹凈的東西,讓他趕快離開,他走了幾里路自己跟山羊玩,玩累了再回去。
聶兒第二次讓他走是他們在舊書市集,一個藍眼睛的小男孩不小心用書籤劃破了她的手,那傷口瞬間癒合嚇壞了小孩子,他抓起一本厚重的舊書就往聶兒腦袋上砸,修棲之氣壞,擋住那本飛過來的書,想要把書攤子徹底掀翻,聶兒扯住他的衣領,低聲訓斥說,還嫌不夠嗎,非要他們以為我們是妖怪?他跟着想要回去,聶兒第二次對他說離開,她不想看見他,他在小木屋的門口坐了一天一夜,天亮她打開門,他忽然遞過來一束小百合花,花瓣上還帶着露水,聶兒不知道他從哪裏摘了這些花,他順勢進了屋怯怯地看着聶兒……
第三次就是這一次,他有預感無論這一次他怎麼討好她向她示弱,她也不會再留下他。
住在山裏的人並沒有很多,這是加拿大的一座山,山下有一些獵戶群,他們每隔三四天就會上山打麋鹿,有時候他們會和聶兒碰面,聶兒也會用英語和他們打個招呼,他們都是一群很善良的獵戶,知道他們住在山上並沒有多少食物,其實只是他們以為,修棲之打得鹿和兔子比他們多得多,他們送給過聶兒半頭鹿,告訴她可以做成熏肉,還請其中一個獵戶的妻子幫忙教她如何製作熏肉,修棲之看得出,她很喜歡這樣簡單的生活。
變故發生得很快,他甚至沒有聯想到前因後果,發生了以後才明白緣由。
一個獵戶在農曆十六的那天晚上上山找他的獵犬,有人看見他的獵犬往山背跑,聶兒在門口打瞌睡,修棲之看着鍋里的湯,回身倒了一些鹽進去,他沒有注意聶兒的眼睛有了他從來沒見過的血色。
再一回身,她不見了,修棲之顧不得那一鍋湯,到處尋找她的足跡。
聶兒跑到了鹿群中,那些比她還要高的麋鹿在夜晚中散發著熱氣,她被那鮮血的熱氣吸引而來。
鹿群被一聲犬吠打亂,一隻巨大的獵犬飛奔而來,狠狠咬住了她的手臂,低沉地嘶吼獸的威脅,聶兒甩開它,把它甩飛了五六米遠,獵犬落地見血,嘴裏牙間流出淡紅色的血。
獵戶看見一個女孩的背影,他認識聶兒,呼喊她的名字,又問她有沒有見過他的“山雷電”,就是他的狗。
聶兒緩緩轉過身,詭異的紅色眼睛嚇壞了獵人,他高喊上帝啊,腳下失了力氣,聶兒的頭髮在風中飄揚,五指間還能嗅到那些鹿血的味道,她舔食一絲血污,一步一步走近那個人類,紅色的眼睛愈發明亮。
那獵人嚇得渾身發抖,跪在地上請求她不要殺他,看在她曾經和他的妻子一起學習廚藝的份上放他一命,聶兒喉間乾澀,握住他的脖子撥向一邊,月光下,她嘴裏的獠牙冒着寒光。
就在她咬破那人的血管,快要把他的鮮血吸干殆盡,修棲之從後面抱住她的腰,她手肘頂住修棲之的喉結,眼睛裏是他沒見過的可怕,如同夜間覓食的孤狼。
費了一番力氣,他把聶兒帶回了房間裏,探了獵戶的氣息,順便把那獵戶的記憶刪去,告訴他,他只是遇見了一隻野獸咬傷了他的喉嚨。
圓滿的月亮就在小屋頂,他記起了今天是月圓之夜。
等她清醒過來,慢悠悠從房間裏走出,向山溝深處一直走。
她止住步子,目光奕奕,“為什麼你要跟着我?”
修棲之在本子上寫着,“我怕你走遠。”
“不要再跟着我。”她說。
修棲之等她說完,又巴巴地跟在她身後不肯離開。
“滾啊,你滾!”她朝他吼出。
見他沒有反應,她又伸出手推他,“我說了叫你滾!一秒鐘都不想看見你!”
他也不動,任由她發脾氣,他想她一定被昨晚的那些嚇壞了,劉聶兒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對她好的她絕對不會傷害,別人對她好一分她會十倍百倍的回報,這也就是為什麼她會對羅修死心塌地,再一個,她一直學習的都是與人為善,不到觸碰她底線的時候她不會輕易傷害普通人類,可是昨晚她像只野獸想要殺了一個無辜的人類。
她說著說著忽然蹲在草地上痛哭,“全都離我遠一點,全部……”
他知道她也很委屈,沒有人教她該如何適應新的身份,也沒有人告訴她剛成為解罪人的日子會有嗜血的慾望,只有時間長久才能抑制,但也只是抑制不能刪去,這種迫切的慾望會在每一個相對的日子閃現,伴隨她永生永世。
“為什麼你要跟着我……滾啊……全都給我滾……我不需要任何人陪着我……”
她哭得聲嘶力竭,這還是離開亢庄之後她第一次哭泣。
他想和她說,他會給她無聲的陪伴,永遠不讓她害怕,不開口就不會有秘密和謊言,他將永遠不會和羅修那樣欺騙她擺弄她的人生。
聶兒排斥得激烈,他只好暫且不跟着她,走了一圈,她走回了木屋。
修棲之在木屋外的一塊石頭上仰面躺着,聶兒睡得快,等她睡著了他再偷偷潛回去,第二天她要是再趕他走,他就……他也不知道怎麼辦,見招拆招唄。
順着幾節階梯向上走,他特意放慢了腳步,聶兒如今的知覺比從前更機敏,他不想平白吵醒她。
推開門,他輕手輕腳想要走到她床邊看看她的睡顏,床上的被子卻冰涼冰涼,她不在床上,修棲之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她這個時候一向在熟睡中。他貼着床掀開了被子,果然空無一人,恍神片刻,修棲之豎起耳朵,希望在房間中其他地方能聽見聶兒的聲音。
她到底在哪裏?修棲之慌了神。
再一回身,看見內屋中的小燈昏暗地閃着光,門沒有關虛掩着,他想從縫隙中看看她是不是在內屋裏,一定是了,大晚上她不在屋裏還能去哪裏呢,再說今天也不是月圓之夜,他漸漸把心收回肚子裏。
安靜下來,房間裏響起一種規律的絲絲拉拉的摩擦聲,他正疑惑這是什麼,走過去,從門縫裏看見了讓他幾乎心碎的一幕。
聶兒身前的那面牆壁掛着一面鏡子,她打碎了鏡面,幾塊碎片落在地板上,還有幾塊粘連在牆壁上,她的手在牆壁上的鏡子碎片中來回摩擦,那傷口癒合,割裂,癒合,割裂……
血紅的顏色沾染在破碎的鏡面上,她的血一滴一滴在地板上綻開紅花。
皮肉和碎片摩擦的規律聲音凝滯了空氣,他的耳膜被那聲音刺得快要爆炸,周圍的聲音被握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忽然,他推開那扇門。
聶兒頭也不回,繼續她的“工作”。
修棲之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攥到懷裏,不許她再傷害自己。
鏡面上被塗抹的血讓他胃裏疼得抽搐,喉嚨里怎麼也呼入不了空氣,她這樣傷害自己,只是因為她現在的身份。
她,開始厭惡起自己。
修棲之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輕輕拍着她的後背,這天晚上他一直沒有鬆開手。
後面的日子不像他想的順利,她變得越來越古怪,會在白天躲在桌子底下躲着陽光,她不會撕心裂肺地和他哭鬧了,眼睛裏也沒有了那種神氣與自信,他的聶兒,變成了這個樣子。
還來不及恨羅修,他就一心撲在了她身上,每天他都會給她寫好多紙條,可是她一張也不看,躲在桌子底下低着頭。
她不說話,和他一樣沉默,兩個人的世界像是幽靈的世界,寂靜無聲。
修棲之還會在山裏給她摘百合花,她一眼也不看,他想把花塞到她手裏,可是她只是往後退往後一直退。
白天晚上她都不會睡覺了。他爬到桌子底下擁着她,擔心她還會傷害自己,有時候抱着抱着他就睡著了,可就算是睡著了他也不肯放手,這具身體是修棲之的身體,而他只是個普通的人類,總會疲倦,幾天下來,他的眼睛裏佈滿了血絲,潤澤的唇邊起了爆皮。
他吃東西的時候會把一份食物放在一邊對她伸出手,希望她能出來和他一起吃,結果總是不如願,從咬了人的那天起,她再也不吃任何東西了。
修棲之知道她不會死,解罪人不吃東西沒有睡眠也不會死,只是,她越來越不像一個人類了。
他比她更像生了病的樣子,快速消瘦下去。
“想見你母親嗎?”他寫下紙條。
聶兒略微抬頭看他一眼。
她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修棲之覺得還有改善的地步,他牽着她離開了這個空間,推開了外面的門。
一出門,外面不再是山中的草地。
看起來,似乎是一個西方的孤兒院。
小孩子們圍坐在兩個姑娘面前,專心地聽她們講故事,聶兒注意到,她們說的話是西班牙語,她沒有學過西班牙語,也不知道她們和這些孩子在說什麼話。
他點點她的肩膀,把紙條展開:“黑色長捲髮的女孩是你媽媽。”
她掃了一眼還是沒有說話,她的沉默像刀子一樣深深插進了他心臟里,記得不久以前,她笑起來眼角那樣的好看。
聶兒當然認識,她在家裏的那張照片上看見過這兩個人,一個是劉勿欣,也就是她母親,另外一個女孩叫汪格,是阿婆的乾女兒。
據她現在從別人那裏得知的消息,她母親設計殺了汪格,又讓季諾德和成駿同歸於盡,這樣看來,她母親不是什麼好人。
不遠處,一個孩子抱着劉勿欣的膝蓋撒嬌,劉勿欣捧着她的臉笑得花一樣燦爛,重重地在那孩子臉上一吻。
汪格帶着一群小孩子在玩老鷹抓小雞,她裝作可怕的樣子扮演者邪惡的老鷹,小朋友們沒有被嚇着,一邊跑一邊大笑。
她們瞥見樹下正在觀看的兩人,看起來像是亞洲人,喚他們一起過來,聶兒怔了一怔,慢慢走向她們,她死也想不到會和她母親以這種方式見面。
“你們是中國人嗎?”汪格問。
劉聶兒點點頭,“對,我們是中國人,你們是這裏的員工嗎?”
修棲之欣慰地笑了,她終於願意開口說話。
劉勿欣說不是,“我們是留學生,課後找了時間來看望這些孩子。”
聶兒細細看她,眉眼間她和她有幾分像,劉勿欣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笑道:“咱們兩個長得有點像啊。”
汪格湊過來笑,“別說,還真是,怎麼這麼巧。”
她俯身對着他們笑,胸前搖曳一顆碧綠的四葉草吊墜,聶兒一時眼熟,她在哪裏見到過這項鏈,孤兒院裏的白鴿子撲騰翅膀飛過來,圍着汪格要她餵食,孩子們拿着麵包屑和她一起喂鴿子。
聶兒腦仁一痛,這四葉草吊墜她想起來了,鴿子姨母也有一個一樣的,是巧合嗎?
他說不定知道,聶兒小聲問:“汪格和鴿子姨母是什麼關係?”
他沒有理由騙她,“汪格是人類,你的姨母是神,但是,她們本質上是相同的。”
“你是說,鴿子姨母就是汪格?!”她驚訝的捂住嘴巴。
“快來一起喂鴿子啊!”汪格笑着對她招手,臉上的一隻酒窩盛滿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