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飛星入南斗17
她緩緩睜開眼睛,周圍是熟悉的環境,這卻並不能叫她放心,相反,她怕得要命,從前不知,還有這樣痛的死法,她想着睜開眼應該就到了一個叫天堂或者地獄的地方,可是,這裏仍是人間。
那扇玻璃幕牆外,冬雪已經融化,碧綠的梯田,亢庄真是個古怪的地方,什麼都能見到,細細的流水,湍急的江河,成片的梯田,茂密的深林……
微風掃進,幕牆邊的米色厚窗帘也被帶起,聶兒想要坐起來看看是不是春天來到了,她試了幾次還是不能做到,身上的骨頭碎了一樣,手指顫動一下都能感覺到撕裂的痛苦,這算是死過一次,她以後也有了能和後人說一句,想當年我也是從閻王殿裏走過諸如此類的勇氣,想想又覺得可笑,她這是為了什麼才受罪,為了愛嗎,她自己都覺得十分滑稽。
她想恨他,又無從恨起,他是有錯,可她是個沒出息的,那些恨和怨一睜眼就忘得差不多。
那她在糾結什麼呢?聶兒想,她不是在恨,只是痛,是身體裏的痛蔓延到心臟里了,痛得無法自拔。
她躺在床上,無力地回想整個過程,最後發現只能用一個痛字總結,抽筋剝骨的痛。
有人推門進來,聶兒的聽力也變得遲緩了不少,等他進來她才瞧見,她閉了眼,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
羅修坐在她身邊,輕聲說:“醒了,有沒有很累?”
聶兒沒有回答,她和他無話可說。
他對她的好,那一場靈魂互換就已經償還,現在看來過程應是失敗,她已經把身體交給他們,是他們自己沒有成功,這不怪她,她不欠他什麼,那些他給的溫柔,她一場痛不欲生也還他個乾淨。
羅修把手覆在她額間,她依然閉着眼不回,如果不是她還能呼吸,外人看來她真像是個死人。
“聶兒,別不理我啊。”他對她說。
她想轉過身背對他的臉,可是她沒有力氣,只能聽着他說話。
“你要是不理我,我該怎麼辦?”他從來沒對她這樣低聲下氣說過話,他在她面前一直是自信果斷的樣子。
他牽了聶兒的手放在唇邊,先是幫她搓手,“你怎麼這麼冷?”
聶兒想和他說,她感覺身上的血液都是冰涼的,血管幾乎都快凝固。
羅修輕輕對着她的手哈氣,別的女孩子的手柔夷一般嬌軟,她卻和少年男孩的手極像,指節分明,五指細長有力,這雙手午夜時分抓破過他的後背,他曾在那傷口消失前感受過那一絲痛,被貓咪撓了似的,也許她自己也沒有發現她是那麼鋒利的人。
“你想吃什麼?”他問她。
聶兒閉上眼,只剩下平緩的呼吸,在這個只有他和她的房間裏。
她聽見他在耳邊說話,說完了便輕吻她的耳垂,那麼溫柔的吻,她卻忽然掉入了冰窟窿里,渾身都是懼怕。
他不是很喜歡親她,每一次都是她追着向他撒嬌求着他親吻,現在反過來了,她怎麼都覺得奇怪。
他想讓她死,可是她沒死成,就算她還能像以前一樣活着,她和他也不能回到過去了,誰能和一個騙人的謀殺者幸福度日。
一直等到他離開,她也沒有睜開過一次眼睛,他走了,她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她不想再留在亢庄留在他身邊,已經把命給了他一次,她以後不欠他,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下午的時候又有人來看她,亢莊裏那幾個人她都認識,其實這園子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有許許多多的解罪人,只不過他們是初級的解罪人,卿酒說過,那些人和趕屍人驅趕的屍群差不多,能走能動,就是沒有思想和語言,只能聽從他們擺佈。
卿酒坐得有點遠,他還是那副弔兒郎當冷眼旁觀的模樣,聶兒知道,亢莊裏這些人都是一夥的,羅修讓他們往東,他們不敢往西,換魂的事他們都知道,只把她一個人蒙在鼓裏,其實,這有什麼呢,告訴了她,她也是願意的,她只是想聽見他親口說想讓崔顏顏回來,她是他千年的執念,聶兒明白的,只要他和她說她會願意,只是,他們還是騙了她,這是一場大型詐騙會,她從進了園子就被當成個傻子,卿酒現在指不定多想嘲笑她。
如今這樣,她也不怕他笑話了。
她聽見他說:“你想餓死自己嗎?”
聶兒聽見他每日一次的冷嘲熱諷倒是不反感了。
“你是一次死不掉,還想再死一次是嗎?”他走過來對她恨鐵不成鋼。
聶兒其實在羅修走後就已經恢復了一點力氣,她怕他看出,乾脆閉目養神。
“早和你說了多少次你誰也玩不過,非留在這裏,園子裏一個正經活人都沒有,你知道不知道?”
聶兒當然知道。
“你啊……”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在為她可惜,聶兒又覺得卿酒這個性子不會為任何人可惜。
“你不想和他說話,也不和我說話了?”她聽出他有些委屈。
“我好歹教了你那麼多東西,辨物聽境還是我教了你那麼多時日。”
不是他,聶兒確實也學不會如何從嘈雜或者看似寂靜的環境中發覺異常。
“我算是你師傅,你總不會不承認吧?”
她確實不承認他是師傅,就他那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地調教,她能儘快學會都是她個人的領悟。
“算了,不認算了,我跟你那個姨母當然不能比,人家是神,我一個什麼玩意,也配和她相提並論,她是你師傅,你認她,我也不能說些什麼。”
聶兒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她沒有這麼想過,她只是覺得他和姨母相比,更像是她的朋友,那種損友,越是着急的時刻他越損的那種朋友。
“不是。”她開口,一出聲言語彷彿被碎紙機切碎,她不知道這些時日她昏睡着,怎麼能滴水不進地活下來。
他的激將法起了作用,趴過去笑嘻嘻的說:“不睡了?”羅修說她醒了,不肯和他說話,讓他們幾個誰過來和她說幾句,讓她開開口。
“嗯。”
“你餓嗎?”
“不。”
“騙小狗呢?”他故意逗她說,見她不像以前笑,也沒有了逗弄的心思。
“華年幫你熬了粥,喝一點吧?”
“……”
“怎麼又不說話?”他推推她。
“痛。”聶兒說。
他立刻收了手,愣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對啊……應該很痛……我聽露娘說……那和尖刀活生生剝開皮肉一樣……”他越說聲音越小,到了最後,聶兒聽不見他的聲音了,睜開眼看向他的眼睛。
那樣悲傷的眼睛,看着地面。
“你吃點東西吧,人不吃東西就沒有力氣。”
他看聶兒不理她,繼續說:“你不想走嗎?”
“想。”這是她說的最清楚的一個字,這裏不能呆了。
“那你沒有力氣怎麼走?”他說。
只是,有了力氣她也不可能離開,她雖然從來沒有見識過羅修出手,可從亢莊裏扶旋和卿酒這些人對他服服帖帖,也能知道他這個人絕對不簡單。
以前和他站在一起她不怕,可要是想從他身邊逃離,聶兒不知自己有多少可能性,應該微乎其微。
“我幫你。”他忽然說。
“嗯?”
“我說,我幫你。”他在她耳邊悄悄說。
“不。”聶兒不想把他也卷進來,最後她從痛苦中模模糊糊聽見的就是羅修說破開她的靈魂,他對她這樣狠,她擔心卿酒幫她的下場。
“你不用擔心,我這麼聰明,自然有本事自保,把心放在肚子裏。”卿酒似乎猜出了她為什麼不願意。
他把她扶起來,一口接一口地喂她喝粥,她想,這是他對她最好的一次,她被騙怕了,但是就算是卿酒騙她,也只是為了她能吃點東西,她這樣想,也就不怪他了,她從來不認為他剛才說的話都是正經話,這麼一個不正經的人頭一次許下正兒八經的承諾,叫誰敢信呢,聶兒願意吃飯只是因為她需要思考的力量,沒有一絲熱度的身體已經消耗完了她所有的計算。
他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看了很久,把東西收拾起來走了。
醫院裏,悲歡離合最是常見,來來回回不過是眨眼睜眼那一下。
重症監護室里非常安靜,病人身上插滿管子,能清晰聽到的就是醫生的呼吸聲,還有,病人無聲的求救,那是一種聽不見的希望,但是,你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就在那裏從未離開。
直到一個人伸手碾碎那希望,毫不遲疑。
他還有想要活下來的願望啊,他不想留下那個孤獨的女孩,他知道,她很害怕一個人,他想,她需要一個人的陪伴,但不應該是現在那個人。
“修棲之,二十二歲,男,死於車禍,時間……”一個身穿黑制服的男人平緩地把這些話報了一遍。
“修棲之,信息無誤嗎?”
他站在自己插滿管子的身體前,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點了下頭,“我,死了嗎?”
他的時間從這一刻開始停滯,這個叫修棲之的人最後的夢也落了空,他以為自己的希望足夠他撐過這一次死亡關頭。
那些他人生的幸福時刻這一秒都停頓不前,他再也沒有一個叫做未來的寶藏,他死於這一天,這個黎明。
太陽將要露出地平線,白天將要到來,黑暗即將消失,可是,他再也不能擁有這一切。
“請跟我走,這邊請。”
他說好,其實,他哪裏想走呢,這人間對他來說不是地獄是恩賜。
有人從他無形的身體上穿過,那是他母親和父親,他的母親失去了他最愛的孩子,今生的緣分算是了斷。
“求你們救救我兒子啊……”她伏在床邊哭泣。
父親拍着她的後背,修棲之看見他的那雙混沌的眼睛早已含滿了眼淚,只是一夜不見,他的鬢角就添了白髮,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父親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可他的離開還是讓他落了淚,他當真不孝,還沒有說過再見就要離去。
那個黑制服的男人臉色一變,修棲之跟着他看的方向轉過臉,那是一個少年,模糊的臉,慢慢走近,他終於看見那個少年,他身上的冷漸漸滲入周遭,身邊人自然也看不見那少年。
修棲之少時看見過一副西洋畫,一群人魚拉着一個水邊取水的少年,要把他拖入水中同她們永遠在一起,他看見他,腦子裏突然出現了那個少年,他像是帶着荒漠背後那一汪甘泉而來,身上還帶着乾淨的水汽。
那人看見這少年連頭也不敢抬,少年揮揮手示意讓他們先走,自己站在修棲之身體邊細細打量,看玩具一樣看着他的身體。
修棲之不知為什麼,很快明白了他對自己的身體感興趣,“你要用我的身體?”
少年回過頭,遲緩地點一點頭。
領路人慌了一下,想要解釋這樣做不合規矩,那少年側頭看着他,他一個字也不敢說,只好把主意壓下回頭想同領路人家主說。
“你用了我的身體,以後就是我了嗎?”
他眨眼承認。
見那黑制服男子不敢阻攔他,修棲之放下了心,看來他是活不成了,有這個人幫他活下去也不錯,至少這個修棲之的名字還能延續下去,母親也不會這麼難過。
他又想起了她,“你能幫我給一個女孩發一條信息嗎?”
“不幸身亡,勿念。”
少年答應了他。
“能幫我照顧我母親嗎?”
他皺了眉,搖搖頭。
“拜託你了。”
少年最後還是同意,用了他的身體,他總不能什麼也不給他。
心率再次波動,修棲之睜開了眼睛。
這是他的第一天。
“他醒了!”
“請家屬出去,我們要為他進行細緻的檢查。”
……
夜已深了,輪迴里所有的燈還是大亮,這裏白天和夜晚顛倒,白天迎接白天的客人,晚上接待晚上的客人。
卿酒在圖上勾勾畫畫,那張圖再次作廢,他要儘快畫出小居附近的所有機關和時空間隙,為劉聶兒的逃亡增加一絲勝算。
一杯茶,緩緩推到他面前。
崔依凈屈膝坐在他對面,“又在忙活什麼?不能在亢莊裏被你們家主看見。”
“別多管閑事。”
“我是不想多管,但是你都來我這兒了,我總得關心關心老朋友吧。”
“嘿!”他短促地笑一聲,“你以前不是覺得我不配嗎?”
“這你可冤枉我了。”崔依凈討好一笑。
等她看清他的畫,她點頭說道:“要幫她逃?”
“嗯,你要告訴羅修嗎?”
“我掃我的門前雪,才不管亢庄的瓦上霜。”
想起劉聶兒的事,她趴在桌上笑着道:“那麼一出,她還沒死嗎?”
卿酒冷冷地瞪她一眼。
“你嚇唬我幹什麼,又不是我要拿她的身體換魂。”她聳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