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陳默是被窗外的鳥鳴,慢慢叫醒的,他在被子裏掙扎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要起來,可等到他掀開被子那一刻,就覺得自己要後悔了。他忙不迭地里三層外三層地穿好衣服,揉着惺忪的睡眼,拿着洗漱的東西,出了小屋。
剛一出小屋,他就在門口被凍得打了一個激靈,忍不住用力打了一個噴嚏,這聲音在安靜的樹林裏傳得如此之遠,以至於陳默似乎都聽到了自己打噴嚏的回聲。他鎖好門,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梯,向著小溪邊走去。他本來想的是在屋子裏洗漱一下得了,後來覺得好不容易來到這裏一次,早上在野外洗漱一番,肯定感覺大不一樣。
陳默沿着小路來到了小溪邊,清晨的薄霧還沒有散去,草叢上還凝結着晶瑩的露水,他聽着流水歡快的聲音,看着小溪隨着山勢潺潺流下,還不時在溪旁的石頭上,濺出清亮的水花。陳默找了溪邊相對平整的一塊地方,剛洗了一把臉,溪水冷得像冰水,冰涼徹骨,他洗完臉搖晃着腦袋,覺得瞬間就無比清醒了,剛拿出牙刷想刷個牙,突然覺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按住了,他一驚,剛想掙脫,回頭一看,是Lily,她還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聲,然後用手朝着小溪對面左邊的方向指去,陳默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模模糊糊發現在那邊,好像有一小團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在動,陳默疑問地看着她,Lily無聲地笑着,用口型說道:“熊,那是一隻小熊。”
陳默驚訝得立時睜大了眼睛,再仔細看去,果然是一隻黑熊的幼仔正在那裏喝水,閃着兩隻亮晶晶的小眼睛,毛茸茸的樣子很是可愛,小熊仔不時玩着溪邊的野花,用小小的熊掌,撥弄着溪水,有溪水不小心濺到自己臉上時,那撥弄着小腦袋避水的樣子,萌得陳默和Lily都捂住嘴笑得不行。
兩個人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慢慢地摸到小熊仔對面的草叢裏,Lily把聲音壓得低低地問道:“你怎麼起來這麼早?”
“你不是比我起來得更早?”陳默反問道。
Lily笑着道:“我那邊鳥叫得太早,就起來了,想隨便轉轉,剛到這邊,就看見它搖頭晃腦地到溪邊來喝水了。”
“哎,你帶吃的了嗎?”Lily問道。
“你還想喂熊啊?”陳默驚訝地看着她。
“小熊,多可愛啊,喂它點吃的,和它多待會。”Lily在陳默旁邊低聲說道。
陳默記起來自己的外衣兜里,好像還有半包餅乾,他掏出來道:“也不知道人家吃不吃啊?那可是吃肉的主啊,你當是你們家狗哪,少給點啊。”
Lily拿過餅乾,瞪了他一眼,說道:“啰嗦,唐僧啊你。”
她剛想把餅乾拿出來,這時候又有一個穿着獵裝的高個男人溜達到溪邊,看見陳默和Lily兩人蹲在那裏在看着什麼,就打了個招呼,兩個人連忙讓他小聲一點,他看見兩個人神秘的樣子,就湊近小聲問道:“看什麼好東西呢?”因為他說的是法語,陳默不懂,就只好看着Lily,Lily指着對面的小熊,對着他做了一個法語“熊”的口型,那個人笑着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突然看見正在喝水的小熊,他臉上的笑容霎時凝固了,然後急速地對Lily說了一句什麼,就連跑帶顛地奔着營地的方向去了,陳默看着他的背影,想着這輩子,可算是看到了什麼是健步如飛了。他奇怪地問Lily道:“那個人說什麼了?這麼慌慌張張的?”
Lily好像還在琢磨着他的話,皺着眉頭說道:“他說得太快了,什麼孩子,什麼母親的?沒太聽清楚,大概好像是說你看見了,孩子,也就該看見他的母親了。”
Lily話音剛落,兩人的腦子同時一激靈,只覺渾身汗毛倒豎,差一點就要靈魂出竅了。“母親!”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着對方,拚命壓低了聲音喊道。
好像是為了配合他們似的,就在他們兩人低聲喊出來的同時,一聲充滿野性和力量,讓人心悸不安的低吼,從對面的山坡後面傳來,好似一陣輕微的雷鳴,但這一聲在陳默和Lily的心頭,卻如同一個驚天炸雷在天空中轟響之前,一陣隱隱的前奏。
一頭成年黑熊出現在對面的山坡上,它緩慢地向著小溪走來,皮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移動的身軀,如一座巨大的黑色肉山,一雙眼睛警惕地注視着四周的動靜。
陳默和Lily兩個人如同泥塑木雕一樣地蹲在那裏,一動也不會動了,那頭成年黑熊走到半途,突然搖晃着頭,低低地吼叫了幾聲,那個小熊仔聽到聲音,轉過頭,慢慢跑向它。就在這時,那頭黑熊的鼻子突然在空中嗅了嗅,突然一下大聲吼叫起來,聲音震人心魄,讓人為之膽寒,在當時的陳默和Lily聽起來,那可能就是真正的雷鳴了。
陳默和Lily兩人想跑,但都好像轉不過身來了,兩個人閉着眼睛,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Lily好像急得都快哭出來了,陳默想要推她一把,可是手上好像又使不上勁,這時隨着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那頭成年黑熊帶着小熊仔,慢慢向向溪邊走來,陳默和Lily看着成年黑熊緩慢而堅定的腳步,覺得連腳下的大地都在震動,他來到溪邊,仰起頭又朝着空中嗅了嗅,又是一聲低吼,陳默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濕潤的淺色鼻端,Lily嚇得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由得尖聲大叫起來。
就在這時,一聲來福槍的槍聲在陳默他們身後猝然響起,聽見槍聲,他們倆這時才如夢方醒般地站了起來,拚命地往營地方向跑,剛跑出去沒有十幾米,就看見那個穿獵裝的高個男人,帶着營地管理員和別的一些人正在往這邊跑來,看見他們,營地管理員又衝天放了一槍,這時陳默他們回身再看那隻成年黑熊,已經停止了向小溪前進的腳步,好像在猶疑着什麼,營地管理員衝到陳默他們前面,兩眼緊盯着黑熊,拉開槍拴,又放了一槍,那隻黑熊才轉身,帶着那隻小熊仔,慢悠悠地朝着來時的山坡走去。
陳默和Lily大口地喘着氣,兩個人都在不停地顫抖着,營地管理員看着兩隻熊消失在山坡後面,才轉過身,看着他們倆說:“沒有事吧?”
陳默此刻覺得這個管理員的頭上,猶如有一個聖人的光環一樣,他看看Lily,估計她也是有着類似的感覺,兩個人一直在用各種語言說著謝謝,管理員笑着道:“你們要是想說謝謝,就謝他吧,是他告訴我,你們遇到了熊。”他指着穿獵裝的高個男人道。
於是陳默和Lily對着那個人,又是各種語言的謝謝傾瀉而出,那個男人好像很不好意思,說道:“沒有什麼的,其實美洲黑熊很溫順的,從不主動攻擊人類,只是這個是帶着小熊的母熊,我怕你們惹到它,才去叫管理員的。”
一幫人開始往回走,陳默和Lily對看了一眼,想着剛才還想喂小熊餅乾,自己卻差點成了餅乾了,一路上,陳默還心有餘悸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邊的黑熊,這個美洲黑熊,個頭好大啊。”
管理員輕描淡寫地說道:“這是母熊,不算很大,公熊比它大很多,能有兩米長四百多斤呢。”
Lily聽了,差點閉上眼睛背過去,剛才已經被這頭母熊嚇着了,要是碰到公熊,估計就直接嚇死過去了。
一行人回到營地,知道出事的人衝著他們倆點點頭表示慰問,有的說沒什麼,這裏經常看見熊的,習慣就好了。陳默和lily謝過大家,回到陳默的小木屋,兩個人一進屋,陳默直接撲倒到了床上,Lily攤在椅子上,兩個人都有氣無力地喘着氣,陳默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裏,還緊緊地攥着他要刷牙的牙刷。
兩個人保持這個狀態足足有半個小時,陳默才慢慢從床上起來,把牙刷放回洗漱袋,用顫抖的手,拿出一包煙,哆哆嗦嗦地好半天才點上。
Lily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點煙,說道:“我也來一支,壓壓驚。”
陳默說道:“你又不抽煙,這東西怎麼壓驚?”看見Lily執意要抽一根,他給她拿出一支,給她點上,剛吸一口,Lily就嗆得直咳嗽,差點流了眼淚,“媽呀,你這是什麼東西啊,太難抽了。”她掐滅了煙頭,重新癱坐回椅子,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看着陳默道:“我們,算不算是,死裏逃生?”
陳默大口地抽着煙,搖着頭道:“應該,不算吧?那熊還沒要吃咱們呢,要吃咱們的時候,就是,正要下嘴,吭哧來一口的時候,我們剛好跑了,那才算,算是死裏逃生。”
Lily聽了他的話,先是一怔,然後大聲地笑了起來,她笑得是樂不可支,簡直停不下來,看着她的樣子,陳默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經過上午的一場歷險,陳默和Lily去結賬時,好像已經成了名人,不時有人問他們道:“你們看見熊了?兩隻?大嗎?它們什麼樣?”看他們的樣子,興奮和遺憾之情已是溢於言表,陳默心想:“你要是真的那麼近看見了,其實大不大的,已經無所謂了,反正都是吭哧一口。”
兩個人直到坐到車上,看着彼此時,還在不時地笑個不停,陳默假裝嘆了口氣,說道:“我們這次來加拿大,看來人生真的沒什麼遺憾了,它到小溪邊的時候,我的心臟都快驟停了,簡直太刺激了。”他模仿着一個相聲演員的聲音說道。
“你說那個小熊仔,那麼小,怎麼能長到那麼大?叫得那麼嚇人?”Lily還在劫後餘生一般地回想着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陳默一邊調着導航,一邊突然說道:“哎,你對着那個湖許願的時候,沒有跟大黑熊親密接觸這條吧?”
Lily笑罵著拍了他一下,道:“說什麼呢你!”
陳默弄好了導航,笑着道:“看極光去了,從瑪琳峽谷這邊過去,大約十個小時左右就到了。”
Lily系好安全帶,說道:“你開五個小時,我開五個,這樣咱倆都不累。”
陳默點點頭,把車開出了約拿小溪。
在去麥克莫瑞堡的路上,Lily也許因為這次遇熊事件顯得特別興奮,或者,是因為要去看心儀已久的極光變得興緻勃勃,還給陳默講了一個關於熊的笑話。
“一群美國人去俄國旅遊,不幸在森林裏遇到一隻熊,他們在逃命狂奔途中路過一群俄國人的露營地。由於慌不擇路,這些美國遊客踢倒了俄國人的帳篷……。俄國人哪肯放過他們,把美國遊客好好修理了一通。事後,俄國人之間對話如下:瓦西里,剛才那幫娘娘腔美國佬裏面……,有個穿毛皮大衣的還算是條漢子。”
Lily剛說完,車裏的兩個人,瞬間就爆發出一陣難以抑制的笑聲,陳默笑着說道:“這段子是誰編的?還穿毛皮大衣的漢子!”說著,兩個人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笑聲從車窗飛出,像一串快樂的鈴鐺,一路灑落在天地一片蒼茫的冰原大道上。
陳默和Lily開到麥克莫瑞堡的時候,已經將近黃昏了,因為陳默加了兩次油,所以路上耽擱了一些時間,他們先是找到當地的遊客中心,又開了半個小時的車程,才到了看極光的營地。
到營地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Lily去管理員那裏,租了兩個靠着湖邊的小帳篷,就和停好車的陳默,拿上住宿的東西,跟着管理員往湖邊帳篷的方向走去。
這裏的夜晚異常的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兩個人一邊走,一邊不時抬頭看着夜晚的天空,天上繁星點點,令人目眩神迷,身邊是各種高低音色和諧的蟲鳴,間或有一聲“嘩啦啦”的水聲,那是湖中的魚跳出水面的聲音。
找到帳篷后,陳默看了一眼湖的方向,那裏完全是黑漆漆的一片,如果不是輕輕的水聲和星光下微微泛起的水紋,陳默很可能會把那邊直接當成一片平地走過去。湖邊非常安靜,雖然四周的帳篷都亮着燈光,也都能看見人影綽約,卻很少聽見人聲。陳默暗想:“也許在這裏,人類的聲音,才是最不和諧的存在吧。”
Lily帶足了全套露營的東西和各種保暖用品,陳默一邊把她的東西搬進小帳篷,一邊問她道:“你這是,把家都搬來了?帶一種防蚊液就夠啦,你帶這麼多幹什麼?”
Lily反駁道:“誰知道這邊的蚊子什麼樣啊?當然得備着啦,你們男的,就是怕麻煩,然後自己遭罪還嘴硬。”
等陳默和Lily把帶來的東西都安頓好,兩個人穿得厚厚實實的,坐在湖邊,靜靜地看着湖面發獃。旁邊的帳篷里的人開始熱鬧起來,有的人在彈着結他唱歌,有的人還在燒烤,烤肉的香味順着風飄過來,陳默不禁咽了一下口水,說道:“我們還是忘了一件東西。”
Lily轉過頭,用帶着疑問的眼神看着他。
“忘了吃晚飯了。”陳默笑着看着Lily道。
Lily笑笑,回到自己的帳篷里,拿出一堆吃的擺到他面前,說道:“就這些了,”說完吸吸鼻子,道:“想吃燒烤可沒有。”
陳默聞着空氣中烤肉的香味,一邊把手裏的橘子丟給Lily道:“不是燒烤,勝似燒烤了,能填飽肚子就行。”
Lily接過橘子,慢條斯理地剝着皮,她看了一下時間,又看了看天空,說道:“你說,今天咱們能看到嗎?”
陳默吃着橘子,嘴裏含混不清地說道:“看運氣吧,我覺得咱們這次,應該運氣不差吧,這一路上多少事情啊。”
Lily看看四周的帳篷,又看看遠處的湖面,沒理陳默的話,說道:“咱們,就是這麼坐着等着?這裏也沒什麼東西可看的,看不到極光,豈不是太虧了?”
“那就聊聊天,到了溫哥華,我們就該回去了,出來也快一個月了。聊聊你回了北京,想做點什麼?”
“我?還沒想好。”Lily無意識地揪着手邊的青草。“我曾經想過,開一個小貓小狗的工作室,就是公益的那種,救助流浪小動物。”
“那是扔錢的買賣啊,”陳默又拿起一個橘子,“而且,肯定比你原先的事更操心。”
“是啊,所以說沒想好呢,就是想想罷了。”Lily扔掉手中的青草,“你呢?”
“好好寫小說,能寫一個不但是我喜歡的,也是好多人喜歡看的,還有,”他看了Lily一眼,“好好治病,活得久一點,可以多寫一些。”他低聲道。
Lily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低頭說道:“你寫小說,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沒過去做會計多吧?”
陳默點點頭。
“但是,比做會計的時候開心?”Lily接着問道。
陳默又點點頭。
“那就行了,起碼你找到開心的事情做了。”Lily又抬頭看了一眼星空。
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不一會兒,夜漸漸深了,周圍看極光的人,有的已經鑽進了帳篷,不一會兒,就沒有幾個亮着燈的帳篷了。
陳默也困了,對Lily說道:“看樣子今天是沒戲了,咱們還是休息吧。”
Lily瞪了一眼陳默,說道:“那好吧,你先去睡吧,我再等等。”
陳默勸她道:“你也差不多就睡吧,蕭伯納曾經說過,人生有兩大憾事,”他來到自己的帳篷口,對Lily說道:“一個是願望得遂,一個願望未遂。”說完,一個後仰就直接躺進了帳篷里。
陳默拉好帳篷的拉鏈,小心地點好汽燈,剛把他的帳篷弄暖和,把江如畫給他的羽絨服脫下來疊好,就聽見Lily在他的帳篷口壓低着聲音,一連串地喊着他的名字:“陳默!陳默!你快給我出來!快點!”
陳默在帳篷里沒好氣地問道:“又什麼事情啊?睡覺吧。”
“你快點的!”她開始使勁搖晃起他的帳篷,陳默哀嘆一聲,重新穿好羽絨服,拉開帳篷的拉鏈,看着她沒好氣地問道:“又怎麼啦?”
Lily沒有看他,只是坐在他的帳篷口,指着遠處的天空,用一種做夢一般的聲音說道:“極光,那是不是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