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Lily和陳默上了車,兩個人都有些不自然,各自把頭別過去拉上自己的保險帶,Lily把吃喝的東西放到後座,然後目視着前方,說了一句:“走了啊。”就發動了汽車。
陳默把目光投向窗外,天空開始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烏雲,在青色的山巒上翻滾着,空氣中冰涼的氣息,似乎預示着,一場秋雨的來襲。
兩個人在車裏沉默着,在快到桑德貝的時候,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來,雨水不停地重重地敲打着車窗,好像是要叫醒車裏,互相沉默的兩個人。
陳默看着車窗上的雨滴,想着自己來到加拿大,到底想要找到什麼?是人為什麼要活着?還是死得值不值得?找到張然又能怎麼樣?生活一樣是要繼續,或者?不再繼續?就像昨天那短暫的一瞬?死亡的感覺,是不是就是那個樣子?他不願意再想這些事情,但是,他又無法控制自己不想。
Lily看了一眼陳默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慢慢說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沒有和我說?”
陳默想了想,說道:“沒有。”
Lily又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就不再說話了。到了桑德貝后,兩人雖然又恢復如常,但是那種令人不安的沉默,卻好像一直都在,如同一個無形透明的隔斷,把兩個人默默地隔開了。
陳默和Lily沿着加拿大的高速公路,從桑德貝道溫尼伯,又從溫尼伯到卡爾加里,想着馬上就能見到張然。兩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動,在進入卡爾加里的時候,Lily還在不停地問着陳默:“你說,咱們去了?能找到他嗎?”
陳默也不確定地回答道:“這也說不好啊,庄羽的郵件里說的是她的朋友,認識一個叫張然的在這裏,也是咱們學校的,應該是吧?哪裏有這麼巧的?都叫張然?也都是咱們學校的?
Lily說道:“這小子,有時候就是讓人捉摸不透,出來這麼長時間,誰也不聯繫,一點消息也沒有。”說到這裏,她突然“哎呀”一聲,把正在開車的陳默嚇了一跳,“你說,他會不會是在這邊犯了什麼事了,不好聯繫咱們啊?”
陳默不禁笑了起來,邊笑邊看着Lily道:“我跟你說,要是別人說這話就算了,你不該啊,你比我們了解他啊。說實話,他一直沒聯繫我們,我們也都挺納悶的,按理說,以他的性格,不搭理我們,那可是真的有點說不過去了,但是犯事嘛,應該也不至於的,老邵說過,他是沒長毛,要是長毛了,比猴都精,這加拿大又不比國內,他應該還是有分寸的。”
Lily聽了陳默的話,也笑了起來,說道:“就你們這幫嘴損,還長毛,什麼亂七八糟的。”
兩個人說笑着,慢慢開到一座,像是維多利亞古堡的建筑前面,米黃色的外牆,盾形的屋頂裝飾,配上旁邊高聳的紅頂鐘樓,顯得格外古色古香。
陳默把車停好,兩個人下了車,Lily仰着頭看着這座建築,口中說道:“這個市政府還挺漂亮的啊,對了咱們怎麼去找啊?不會進去挨着門問吧?”
陳默笑道:“那多傻啊,庄羽說,直接到他們那裏的接待處,直接說找張然就行。”
“這麼簡單?”Lily有些懷疑地問道。
“試試吧,應該行的通。”陳默指着門口的指示牌說道。說完,他就眼前一黑,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陳默再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白色的屋子裏,旁邊放着各種奇形怪狀的器具。他怔怔地看着頭頂上的天花板,努力地在回想: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不是來找張然的嗎?怎麼會躺在一張床上,這是哪裏?Lily呢?對了,我是和Lily一起來的,那我現在,應該是在加拿大?那這又是哪裏啊?我不是,不是應該在,卡爾加里,對,卡爾加里的市政府,那我躺在這裏幹什麼?
陳默想不下去了,他的頭昏沉沉的,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和疲憊,好像已經控制了他的全身,他無力地閉上眼睛,腦子裏是一片沉沉的空白,他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也什麼都不願想了。
這時只聽房門被輕輕打開了,Lily走了進來,看見他醒了,輕聲道:“你醒了?”
陳默微微點點頭,他開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Lily看着他,目光里寫滿了擔心和不安,陳默努力地笑了笑,說道:“嚇着你了吧?”
Lily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他能看到淚水在她的眼裏打轉,“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沒事的,真的,躺一下就好了。”陳默低聲說道,連他自己,都能聽出聲音里的虛弱與無力。
“什麼叫沒事啊?!”Lily帶着哭腔說道:“你嚇死我啊你,在市政府門口,一轉頭你就倒在那裏,渾身抽得都縮成了一團,你那麼大的個,縮成那個樣子,嘴裏還流血,我嚇死了我!那時我以為你快死了!”
“別著急別著急,都是我不好,我沒跟你說,我沒什麼大事的,你放心,就是暈倒了而已。”
“你還在騙我!我都知道了,這裏的大夫給你做了檢查,都告訴我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Lily不知不覺中提高了嗓門。
“大夫?我在哪裏?誰給我做的檢查?”陳默問道。
“這兒是卡爾加里市立醫院,就在市政府不遠的地方,是市政府的人打電話叫的急救車。”Lily抹着眼角說道。
“對了,那個人是張然嗎?”陳默問道。
“還什麼張然啊,哪裏顧得上啊,當時倒是出了一個中國人,就是你說的張然,他大咱們一個年級,不是他。”Lily回答道。
陳默嘆了口氣,說道:“還是沒找到啊,真是見不到他了。”
Lily有點急了,說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凈操心這沒用的事,我想好了,咱們不接着走了,這就回北京,回頭我就去買票。”
陳默說道:“那幹什麼啊,我真的沒事的,就是暈倒了。”
Lily搖搖頭,說:“你知道嗎?我在救護車上,看着你的樣子,我以為,以為你就會死在我的面前,我拿着你的電話,想着給誰打一個,我給顧野他們打,他們沒人接,又給陸秋怡打,她說她跟你沒關係了,還問我是誰?後來,我找到了方秋笛的電話,打給她,我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你怎麼知道方秋笛的電話?”陳默問道。
“你的通訊錄里,她的名字是大夫,我就想試試,一開始她不相信我,直到我說了和你在加拿大,你現在犯病了,她才告訴我了實情,也是她和這邊的醫生通話后,他們才給你做的搶救和檢查.”
“來到醫院后,我還給庄羽打了,庄羽正在美國出差,聽到這個消息那邊都傻了,她說要過來,我說已經在醫院了,等你緩過來再說。”
“天啊,你這是給我的通訊錄里的每個人都打了一遍啊。”陳默唉聲嘆氣地道。
“那怎麼辦?你那樣子,萬一,萬一那什麼,我怎麼交代啊。”Lily又提高了嗓門。
“不用交代,我的事,沒有人需要交待。”陳默回答道。
Lily看着他,嘆了口氣,說道:“方大夫說你的病早就讓她看過,她告訴過你要注意的,而且,這次檢查,這裏的大夫說,。。。”Lily忽然停住了,她看着陳默,目光里都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憂傷。
“說吧,我有心理準備。”陳默說的很平靜,但是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說,發現了你的腦子裏,就是這裏,”Lily用右手食指,指了一下自己的頭,“有一塊陰影,方大夫和他們通話時,說你在北京的檢查時的陰影比較小,但是今天的檢查,說是,。。。”她停了一下,“說是擴散了,這也是你這次犯病時間一次比一次長的原因。”
陳默看着Lily,盡量平靜地問道:“他們說了大多少了嗎?”書包小說www.shubao100.com
“他們說不算很大,”Lily急忙說道,好像她說了這句話,陳默的病就不會惡化一樣,“方大夫和這裏的醫生,都說要你自己密切觀察,還說,我們開到這裏,你沒犯病,是一個奇迹。”
“他們,就是這裏的大夫,有沒有說我,我的這個病,是什麼原因?”陳默的問話,聲音里已經有一些顫抖。
“他們說,你的腦部檢查,沒有查出問題的,”Lily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意義,她看着陳默字斟句酌地說道:“這是他們檢查的結果。那一塊陰影,他們說不是,腫瘤。”
“但是我為什麼會這樣!”陳默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道。
“他們和方大夫說的一樣,他們說,你的病,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幾率,是沒有原因的。”
“他們讓你吃藥,說你現在吃的葯要換一種新的,說可以控制住的。你吃藥就可以,吃藥吧。”Lily看着陳默的樣子,低聲說道。
“葯?葯我都吃了,每天都吃!現在又怎麼樣?大夫都這麼說,我看過的大夫,他們都這麼說。”陳默仰起頭看着天花板,無奈地笑着說道。
“你要是控制不住,會怎麼樣?”Lily看着陳默的臉,小聲說道。
“會變傻,腦子會退化,犯一次就傻一次,不過還好,可能就得不了帕金森了。”陳默笑着對Lily說道。
“都什麼時候了,你就沒個正經樣子!”Lily就差對陳默嚷嚷了。
“我沒事的,謝謝你。”陳默看着Lily道。
Lily搖搖頭,她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我天天說生啊死的,我以為我已經看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今天看到你的樣子,我。。。,我不想你死,也不想你變傻,我希望我認識的每個人都能好好地活着。在你搶救的時候,我給我男朋友打電話,我說我要是死了,他一定要找一個比我更好的人,要好好地對待她。他在那邊呆住了,然後笑笑說,問我是不是在考驗他,他說他不怕我考驗,他說,他說等我回去,就讓我和他去領證,讓‘摩卡’和‘焦糖’做我們的見證人,”說到這裏,她破涕為笑,抽了抽鼻子道,“我第一次覺得,能聽到一個人對自己說這句話,活着,可能也不是一件壞事。”
陳默聽着她在那裏說著,過了一會兒,對她笑笑道:“恭喜。”
Lily也笑了笑,就低下了頭。
這時,陳默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急忙問Lily道:“忘了問你了,這個醫院,救護車什麼的?你是怎麼安排的?這要天價了吧?還有檢查什麼的,我們的路費是不是都搭進去了?”
Lily看着他道:“是庄羽找她的朋友幫你交的錢,這單人病房,估計不便宜吧?”說完,她還環視了一眼這個屋子。
陳默想了想,說道:“不行,我得走,這邊太貴了,我又沒有這裏的保險,回頭我該還不起了。”
“出來時有旅行保險,應該能負擔點吧?你先別管了,你現在的病最要緊。”
“我這個病我自己知道的,就是回去休息一下就行了,真的不用再住院了。”說著,陳默就想翻身下床,Lily急忙過來把他給按住了。
“你要命不要啦?”Lily急赤白臉地說道,“能不能出院也要聽大夫的啊。”
就在這時,Lily的手機電話響了,她看了一下號碼,說道:“這是庄羽的,估計是問你病情的,你要不要接嗎?”
陳默在床上半坐着,看着電話想了想,最後接了過來。
Lily看了他一眼,轉身出了病房。
陳默拿着電話,聽到裏面傳來一聲輕輕“喂,陳默?”
“是我。”陳默回答道。
電話裏面是一陣長長的陳默,小心翼翼的沉默。
“沒想到,我們這麼多年,第一次電話,會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候。”陳默說道。
“只要知道你一切都好,就都是最好的時候。”庄羽在電話里的聲音,突然變得細微弱小。讓陳默想起了那個,鎖骨像槳葉一樣的女孩,那個溫暖的聲音,還有周星馳的那部《喜劇之王》,那個充滿着理想和微笑的夜晚。
“Lily,把大致情況和我說了,”她小心翼翼地避開病情這個詞,“你還好嗎?”
“還好,我還好,”陳默也在字斟句酌地回答着她的話,“你放心。”
“還有,謝謝你幫我付了醫療費,等我回國就匯給你。”陳默接著說道。
“哦,”庄羽在那邊輕輕說道,“我現在還在美國這邊,大約三四天後回到溫哥華,按你們的行程,也應該在那個時候到吧?”
“差不多,Lily想去看極光,我們要去一趟黃刀鎮,再去班夫和幽鶴國家公園看看,就去溫哥華。”
“你的身體,行嗎?”庄羽輕聲問道。
“我可以的,沒事的,你放心。”他又說了一遍。
“那我在溫哥華等你們,酒店需要我幫你們定嗎?”
“我們自己定吧,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到溫哥華呢?”
“好,那,那你自己保重。”
“好,你也。。。,保重,溫哥華見。”
“溫哥華見。”
陳默掛斷了電話,這一通電話,好像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緩緩地躺回到床上,手裏還拿着那個手機,這個手機,就是他與這個世界的全部的聯繫。陳默慢慢望向窗外卡爾加里的深秋,他覺得自己,正在變成了一個毫無知覺的木偶,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都很孤獨。
張然站在自己的院子裏,他把自己打掃的積雪,堆起了一個雪人,裝扮雪人的,是自己去年在墨西哥買的草帽,和一雙舊的黑襪子。黑襪子團起來可以當眼睛,不過他在冰箱裏找了半天,就是沒找到可以做成鼻子的胡蘿蔔。
卡爾加里的秋天,雪總是會來得很早,也很大。他一開始並不習慣,北京,都是在十二月才有雪的。看着院子裏的雪人,張然想,如果在北京,這麼大的雪,他可以堆很多很多的雪人,就像是,在大學的時候那樣,陳默他們,在校園裏跟別的系打着雪仗,他去堆一個又一個雪人,Lily在旁邊,微笑地看着。
這時,一輛白色的汽車從他的院子前面經過,車開得並不快,他依稀看見,那輛汽車的後窗上,也有着一個雪人的毛絨玩具,那雪人,戴着一頂紅色的帽子,似乎還在揮着手,對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