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果現在是冬天,這個時候的北京,會不會,有一場漫天飛舞的大雪?
陳默站在北京協和醫院的門口,抬頭望着湛藍得像水晶一樣的天空,和路邊,高大的楊樹上,被酷熱的陽光曬得油亮油亮的葉子,看着川流不息的車流和人流,在自己的身邊交錯而過,耳邊反覆傳來單調而令人煩躁的蟬鳴,心裏,突然沒來由地這樣想。
“陳默,這是你下次複查的預約單。”穿着白大褂的方秋笛匆匆地走過來,把手裏的單據交給了他,醫生的白大褂,更顯得她膚色的白凈,纖瘦有力的身形,閃着冷冷微光的半框眼鏡,整個人,如同一件手冰冷的手術器具,準確而毫無情感。
陳默接過單據,看着她,想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三個月以後,到這裏來做複查,現在還沒有定論,你就按時吃藥,先把你的病情控制住。”方秋笛平靜地說道,說完,還習慣性地往鼻樑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鏡。
“要是三個月檢查以後還是這個結果呢?”陳默問道。
“那就再過三個月。”她直視着他的眼睛說道,冷靜的聲音,如同一把鋒利的手術刀,一刀下去,就讓身邊如同噪音一般紛亂的蟬鳴戛然而止。
陳默看着她,點了點頭。
“我想——,”陳默好像想着什麼,點上一根煙,然後說道:“我可能過一陣子不在北京,想出去走走——”
陳默的話還沒有說完,方秋笛就毫不客氣地把他的煙拿了過來,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你要戒煙戒酒,不能做過於激烈的運動,也不能心情過於激動,保持心態平和,從現在開始,你要聽大夫我的。”她微微昂着自己下頜,以一種醫生特有的權威的聲音說道。
陳默看着她嚴厲認真的樣子,苦笑一下,接著說道:“我想出一趟國,去找一個很久不見的朋友。”
“複查之前,你最好不要去做長途旅行,現在你的情況不太穩定,什麼都還沒有確診,你要是出現癥狀或者你有什麼問題,在北京你可以及時聯繫我。”
“謝了啊,”陳默笑着說道,“有你這個主任醫師,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他遲疑了一下,“只是我還不太習慣這樣,像個病人。”
“少來,副主任醫師,再說,我現在可不是你的中學同學,我現在以大夫的身份和你說,你就是病人,這是事實,你自己再怎麼否認,也是沒用的。”方秋笛說道,她皺了一下眉頭,問道:“而且,你這個時候,怎麼會想到出國,去找一個朋友呢?”
“我也是,剛剛想到的。”陳默回過頭,凝視着北京炎熱而漫長的夏天,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
“怎麼了?你怎麼會突然想去找張然?”顧野有些愕然地問道。他一邊說著,一邊打出一張“四條”。
“就是,張然都失聯這麼多年了,你去哪裏找他啊?”劉磊抓完牌,看着自己手裏的牌型,思索着,猶豫着扔出一個“么雞”。
“么雞?開杠!”姚光輝大喊一聲,忙不迭地拿過劉磊扔出來的“么雞”,清脆有聲和自己手裏的三個“么雞”碼到一起,然後捻着手指,兩眼放光地說道:“兄弟們,看我杠上開花啦!”
劉磊他們不約而同都死死盯着姚光輝手裏剛剛摸出的牌,直到他失望地扔到桌子上,才長出了一口氣,紛紛說道:“就知道胖子憋着壞呢。”
邵峰緊接着就斜着眼,叼着煙,敲着桌子,大聲地喊着:“都快點抓牌抓牌!”說完,轉過頭對陳默說道:“要是去找張然,也是該人家Lily哭着喊着去找啊,你沒事湊什麼熱鬧啊?”
每隔一兩個月,陳默和顧野他們就要聚一次,找個地方打麻將,這是他們從上大學時一直保留到現在的唯一愛好。按照他們幾個人的話說,打牌主要是為了幾個人能聚聚,而且不由分說地拉上了從不打牌的陳默,陳默經常看着他們打牌,聽着他們相互之間毫無顧忌的笑罵,想着他們從上Z大時,被分到同一個宿舍的第一天開始的樣子。那時他們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一天的時間可以用來踢足球,打籃球,看上一個女孩,然後跑到女生樓去約會,去看電影或者被無情的拒絕,吵架后借酒消愁或者直接借酒消愁,喝完酒後跑到女生樓大喊再和好或者被潑一盆涼水,對了,最主要的,我們還是要上課。
那時覺得有錢真好,可以買好多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一張崔健演唱會的門票或者一雙喬丹的球鞋,或者,和女朋友一起吃完最後一個的披薩,對了,這是浪漫,和錢無關。但前提是,你得先有在必勝客買一個葷食天地的錢。
那時的他們,快樂時可以扶着彼此的肩膀,對着星光高歌,彼此見證對方在愛情中的痛徹心扉,在幸福中的欣喜若狂,他們可以一起喝醉到不省人事,一起在酒醒後上課時呼呼大睡,然後在酒醉和酒醒的間隙,談一些詩,一些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和帥氣的足球明星,還有一些,連自己都不確定會不會去的遠方。
那時的他們,會問自己,會問彼此,是不是今生註定,以後的我們,就會一直是這個樣子?
張然是他們214宿舍當中,唯一一個出國的,也是宿舍里公認最不可能出國的一個。張然初看戴着眼鏡,面相斯文,實際上就是糙哥一個,“野牛比爾”,就是陳默和劉磊給他在宿舍里起的綽號。其實,陳默個人覺得,他長得更像一隻惡狠狠的兔子,呲着兩個大板牙,眼鏡片後面,是兩道奪人二目的寒光,臉上總掛着一絲若有如無的狡黠的笑容,讓人時刻提防着,不知道這小子又要冒什麼壞水。住宿舍的沒幾周,他就在一次聊天中,說他這個大學上得如何不容易,如何結交匪類,如何重新做人,並如實承認了他初中用斧子把人後背剁了的事實,讓住他鄰近上鋪的姚光輝當晚睡覺時,做了一晚上被一個面目不清,長着兩隻長耳朵的殺人狂魔,拿着一把大斧子追殺的噩夢。
張然和朋友說話很直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給人留什麼情面,而且他說起話完全是一副混不吝的痞子模樣,罵人時語言之惡毒和想像力之豐富,估計連他的語文老師都會嘆為觀止。所以陳默他們當時私下裏很是懷疑,一個北京乃至全國都有名的市重點中學,居然會讓張然這樣的人順利畢業,可見中國的教育,還是有很大的漏洞的。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張然還有着別人很少了解的另一面。陳默記得,張然出國前有一次去他家裏借了兩本書,一本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另一本是《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這也是陳默一直最喜歡看的兩本書,陳默當時就說送給他了,反正依着張然的個性,也未必想得起來還。不過陳默覺得最遺憾的是,張然不久后就出國了,他們倆還沒來得及聊聊《百年孤獨》,聊聊海明威,雖然每次見面都很想和他說說,但是每次都沒有,一次,也沒有。
那時的他們,好像已經沒有心情去說,或者說已經忘記怎麼去說,那些躺在學校青蔥的草坪上,看着頭上的藍天白雲,才會想起來的話。
“都多少年過去了,張然在那邊過得好好的,Lily也過上自己的小日子了,人家姑娘才不會找他呢。”劉磊這時不以為然地道。
“哎,說真的,當時他們倆為什麼分的啊?那時候我覺得張然和Lily挺好的啊。”姚光輝數着自己手裏的牌,嘟噥着說道。
“他們倆這事兒,誰能知道啊,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覺得他們倆在一起怪怪的,兩個都是那種有心事不太說的那種人。”陳默說道。
“不過Lily現在還是挺厲害的,現在是他們公司的財務總監,而且公司要上市了,挺有發展前途的。”劉磊接著說道。
“是什麼公司啊?”邵峰偏着頭問道。
“什麼公司來着?什麼公司?我勒個去,是什麼公司來着?公司名字——”劉磊皺着眉一臉的苦思冥想,“什麼公司來着?我這記性,我就——”
顧野一臉的不耐煩:“趕緊打牌吧,我看你這腦子除了打牌,真的幹不了什麼有智力的活動了。”
張然的感情生活,完全不像他“黑道學生”的生活那樣驚險和曲折,現在看來,甚至有些過於平淡了。
張然的女朋友Lily,也是他們會計三班的,有着一張白嫩的小臉和一頭漂亮的披肩長發,聲音如水般清澈,也如水般溫柔。Lily是她上英文課時,外教老師按照她中文名字,給她取的英文名,後來大家叫順口了,都叫她Lily了。
有一次在班裏的活動中,Lily曾經說過她的偶像是女作家三毛,她一直希望,自己的能像三毛那樣,過得率真而隨性,活得豁達而洒脫。然後,再遇到一個像荷西那樣的男人,一起浪跡天涯,去把萬水千山走遍。其實當時在學校里,有很多女孩喜歡三毛,喜歡她的文字,喜歡她無拘無束的穿衣風格,女孩們會刻意地留起中分的長發,再套一件手寫塗鴉的白色T恤衫和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模仿着她隨着準備流浪的樣子。但是,很少有人像Lily這樣去模仿她,那是一種來自骨子裏的模仿,或者說,那已經不是模仿,那已經就是Lily自己,對那種無拘無束生活的執着嚮往。
214宿舍的“詩人”陳默,同時也是張然和Lily相愛歷程的見證者,在和張然說起Lily的時候,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Lily天生有一種對自由的渴望,這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她永遠無法安定,有時,她也會很想,為自己註定漂泊的心靈,尋找一個溫暖的懷抱,但她無法永久地停靠,她註定會為自己的自由,再次獨自前行。”
當時因為兩人吵架而搞得心煩意亂的張然,呲着兩個兔子一樣的板牙,不耐煩地截住陳默還要繼續往下說的話,直接就罵上了:“你大爺的,說兩句人話你丫會死啊。”
邵峰在一旁,開始盡心儘力地給張然解釋:“陳默的意思呢,大概意思是這樣。你丫算是抄着了,找一好姑娘。但你丫別美,這姑娘有一好(hao),好(hao)的呢,就是個自由,不願被別人管着,可能隨時撒丫子就顛了,你丫要是和她好,可得看住了,別一不留神,讓姑娘跑了。”邵峰說完朝陳默一轉頭,一本正經地說道:“我這麼說行吧?”
陳默當時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吐出了一個煙圈:“Yes。”
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也許這無意間說出的話,成為了他們將來分手,唯一的理由。
“先別說他們,我還是沒想明白,你現在去找張然幹什麼?你又沒有他的確切地址。”邵峰一邊把面前的牌推進自動麻將機的進口,一邊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
“這麼多年了,就他一直沒有聯繫了,他剛出國那會兒,我和他還在MSN上聊兩句,覺得他過得不容易,後來就換了郵箱寫寫信,你們知道他那個人,寫信沒什麼話,再後來,就沒有他消息了,我想——,如果去找找他,知道他過得挺好,好歹也算是安心了。”
“再說,我現在工作比較自由,按時交稿子就行,我回頭準備一下,算下來,剛好能有將近兩個月的假期。”
“你丫當個寫手這麼閑在啊,比我們都強,我們最多一年休兩個星期。”劉磊說道。
“掙的少啊,”陳默笑着說道,“每個月都是玩命寫到半夜,才能掙個幾千塊,不過這次是因為有個事,雜誌社說要把我發加拿大一趟,我想,去那邊正好可以順便看看張然。”
“依我說,你丫這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顧野一邊打着牌,一邊脫口而出,“他那種人,想聯繫你早就聯繫上了,你找不到他,是因為他不想被找到。走了這麼多年了,早不是當時的張然了。”
“是嗎?”陳默的樣子,好像有點悵然若失。
“你問過Lily嗎?也許她知道張然現在在哪裏呢,張然沒和咱們聯繫,未必沒和lily聯繫過,你回頭問問她不就行了嗎?再說除了張然,Lily和咱們班男生最熟的就是你了。”姚光輝的兩隻胖手,動作飛快地碼着手裏的牌,頭也不抬地說道。
陳默點點頭,木然地看着一張張從眼前滑過的麻將牌。他們是他一輩子的朋友,但就是面對他們,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清楚他想去見張然這件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