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六)
阿蘅被安排在她身邊,依舊是三品女賢人的位置,卻沒有給她安排任何事務,日常便是陪着自己說說話。妙華如今也少言,多數時間都在禮佛,偶爾的交談,也只覺得兩個人分離太久,任何話說起來都會有些尷尬,尤其是這樣的身份之中。就算她從未將自己這個太后的身份放在眼裏,但是阿蘅卻十分拘謹。她或許受了太多折磨,就像一隻驚弓之鳥,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刺激到她敏感的神經。這個宮闈有多可怕,妙華自然知道,就算是自己當年總會抽空照拂叮囑,但是一個反賊的女兒,先帝親自下令關押的罪人,又能受到多少優待呢?有些人生活的艱難,卻並不會同情和自體恤與自己一道處境的人,反而會變本加厲的折磨對方,然後讓自己生出勝利者的錯覺,世事從來都如此,宮中陰暗角落只會多,不會比外面的世界少,繁華極盛之處,往往是煉獄修羅之所,有多少人活得花團錦簇,就有多少人更加不堪入目。
妙華同情慕蘅,看着她滄桑黯淡的面容,粗糙可怖的雙手,還有那雙一直怯怯地,毫無神采地雙眼。悲傷的感覺便一直縈繞心頭,鬱郁難散。好似這幾天的天氣一般,不知為什麼,這樣的陰雨都持續了十多天,卻絲毫不見放晴。聽人說,今年春天氣候不好,春寒凜冽又乾旱無雨,是攝政王齋戒了七日,去洛水邊求雨才有了這天降甘霖。
“那會不會心太誠了,求的有點多啊?”妙華看着陰沉沉的天,皺眉。她不愛戲謔調笑之語,所以這句話說出來,宮人便只能尷尬的笑,畢竟太后和攝政王之間他們也弄不明白,倒是慕蘅,看着妙華許久,眸子微黯。
“你和攝政王……”一日,慕蘅悄聲問道。妙華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他們之間的種種,就算是身在掖庭的阿蘅又怎會不知呢。不過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女郎了,如今她是太后,她的琮兒坐在那個位置上,任何一句話都有可能引來軒然大波。這些她都是明白的,即使是對昔日最好的朋友,又豈能多言。
慕蘅討了個沒趣,只是訥訥,尷尬的笑了笑,卻也不再提起。
“李賢人最近有些奇怪呢,像是有心事。”一日晚間,妙華沐浴后,浣瑾一面給她梳頭一面道。這些侍候之事原本不需要浣瑾去做,但是妙華和她情分非同尋常,早就習慣了她時時在側,有些體己話也只願意和她說。
“她今日求我放她回幽州,被我拒了。”妙華揉着眉心,淡淡道。
浣瑾倒有些愣住了,卻也不知李慕蘅為何會驟然提起這個話,更沒想到一向心軟慈悲的妙華,居然也有斷然拒絕別人的時候,這個人還是她曾經的手帕之交。
“姑姑也覺得我太無情些了么?”妙華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那些繁複華麗的裝飾實在讓人受不了,她還是喜歡此時的自己,脂粉不施,纖塵不染,好像還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女郎。
浣瑾搖頭:“就算殿下不拒絕,她也走不了。如今咱們雖然和幽州罷了刀兵,但是看這個情況,征討幽州也是遲早的事情。”
妙華嘆了口氣:“她也着實可憐,哭着央求我,就算不讓她回幽州,讓她出宮去嫁人也好。她不想在宮裏繼續磋磨,將來無依無靠……”
“只是,”妙華回頭,抓住了浣瑾的手,“姑姑,我再不想當這個太后,畢竟還是琮兒的阿娘,先帝把江山留給了我們母子,我便無法選擇。李惟雖然表面不在意這個女兒,但這麼多年能看出他投鼠忌器。阿蘅的阿娘姓宇文,是宇文穆的親姑母。宇文穆困守雁門許久,卻未必是強弩之末,若是阿蘅回去了,幽州和宇文家聯手,那麼北境就危險了。我能看出來,攝政王不想讓戰火重燃,畢竟此時休養生息,今後才能有長遠之圖。”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中閃爍着自己也注意不到的光彩。浣瑾拍了拍她的脊背,這個看上去仍然是嬌怯怯的女郎,其實已經悄然長大了。就算再不願意,她也明白了自己的責任,並且努力讓自己承擔起這樣沉甸甸的重擔。只怕,隨着琮兒一天天的長大,她的愛與恨,以及今後漫長的人生都要賠給這個宮宇了。這大概就是先帝的心計,用一個臨終的遺命,將她困在這個位置上,也將拓跋逸釘死在了攝政王職責中,為了那個孩子,他們在今後的人生中只能謹守本分,甚至是相互猜忌着,治理好拓跋氏的江山。
妙華又何嘗想不明白這一點呢,她將臉頰埋在掌心中,無比疲憊地說:“我只當先帝對我情深意重,需用萬死以還,其實他對我地算計從來都沒有少過。說到底,我不過就是他們兄弟二人爭名逐利的工具罷了。只是他們想不到,有一天這個工具居然坐到了這樣高地位置上,一俯身,便將一切都看透了。”
“幫我留意一下宗室子弟,看看有沒有和阿蘅匹配一些的,我不能放她走,但是可以給她找尋一個還不錯的歸宿。”妙華吩咐浣瑾。
過了數日,天總算放了晴,氣溫也開始升高了。那個數月不見的攝政王不知為何卻出現在了桐羽宮中,他沒有避諱旁人,作出一副要事相商的姿態。然而,宮人還是知情識趣的盡數散去,只留了他們兩人在殿中。
爐內焚着上好的白檀香,好像是為了專門迎接他一般。他淺淺的笑,坐得姿態端雅,隔着繚繞的煙霧,依舊如初見時一般郎艷獨絕,世無其二,好像沾染不了任何世俗的塵埃。
“蓮奴,聽說你在為李氏物色夫婿?”他單刀直入地話題,僭越無禮地稱呼,還有那個漫不經心地態度都讓妙華心情浮躁。好像自己還是那個被他愛護着的,無知無畏的小女郎。可是如今身份有別,怎麼想都是一種僭越,但是她卻不想去提醒和糾正。這個人,無論過去多久,都是自己的死穴,在他面前自己永遠無能為力。
“是又如何,攝政王準備過問此事。”雖然不想和他繼續彆扭,但是話一出口,還是小兒女般的無理取鬧。
果然,他彎起了唇角,用柔軟地不像話地眸子看着她:“蓮奴果然聰慧,只要將她賜婚宗室,既緩和了和幽州的關係,也可以讓宇文家安分些日子。”
見他這樣說,妙華的氣也消了一半,只是垂了眸子:“這個人選不好定,誰肯選一個敵我不明的岳家呢,這個妻子非但不是助力,或許有一日還會成為殺身的禍端。”
拓跋逸不說話,只是看着妙華。殿內本就安靜,此時更是連呼吸聲都可以聽到一般。這雙琥珀色的眸子,曾是她沉溺到無法自拔的深潭,她如今卻是怎麼也看不懂了。
片刻后,聽到他說:“臣娶她!”
不過三個字,妙華的耳朵卻嗡嗡作響,呼吸也凝滯了許久,她用手觸了觸自己的胸口,原以為那個地方不會再疼痛,卻發現此時疼的難以呼吸。所有的理智紛紛堆積,卻還是被情感阻擋在了銅牆鐵壁之外,她什麼道理都明白,卻什麼都不想明白。
沒有比和離許久的攝政王更適合這場聯姻的了,他需要一個主持中饋的妻子,大魏需要一個安定和平的發展環境,朝廷也需要一個奉獻一切的攝政王。他的賢名已然遠播,民心凝聚,自然戰無不勝。可是她的璧郎,再一次要成為別人的夫婿了,此生已殘,緣分又滅,終究漸行漸遠。
以為過了很久,卻也不過是片刻。她跌入了熟悉的懷抱之中,那樣溫暖,卻捂不熱自己渾身的冰涼。他的聲音裏帶着疼惜:“蓮奴,你還是不會騙人,你終究是愛我的,對不對?”
有一滴淚終於落下,妙華想起了當年說過的那句話,不知為何卻說了出來:“璧郎打算……何時娶我進門……”
彷彿是一柄劃破了迷霧的利劍,當年種種歷歷在目,夜風旖旎中,她笑靨如花:“那麼璧郎打算何時娶我進門……”拓跋逸也終於忍不住,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