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差地別
天陵歷永安三年臘月初十的清晨,
隨着輕悅的一聲鳥鳴,棲梧宮殿前蒼松的一截細枝之上,一隻嘴喙鮮紅的翠鳥,此時此刻,忽地撲騰起其色澤鮮艷的翠色翅膀,帶動起其靈動小巧的身軀,於那蒼松細枝之上,驟然一躍而起,隨即,朝着那悠遠天際方向,一路歡唱着輕巧飛去……
而隨着其此番振翅離去,原本靜立其上的那一截蒼松細枝,此時也不由得隨着它的動作,於那樹尖處稍稍地顫了顫,隨之抖落下細枝之上昨夜才剛剛覆上的新雪,而後,簌簌墜落,至地,隨即,漸漸地,與那地上皚皚覆雪,緩緩融為一體……
與此同時,於遠處天際,那原本層層疊疊,爭相聚集翻湧的連綿灰白雲海,此時此刻,也竟忽地驟然乍現而開,由中透出驚鴻一線天光,靜然灑落入世。而後,蒼穹之上,連綿雲海終是就此漸漸消散而開,露出其中原本應有的天光明媚,如洗碧空……
……
而當外間的這一切細小動靜正在人們所不曾注意之處悄然發生之際,於那棲梧宮寢殿之內,於那層層疊疊、渺渺素色曳地帷幔之中,於那鳳穿牡丹的雕花檀木床榻之上,此時此刻,只見被絮如絲如雲,正靜靜地堆疊於床榻之上,
而細細望去,於那素色如雪、輕柔凝滑,於被角處錯落有致地綉着精巧墨蘭的雲綢絲被的團團圍繞中,此時此刻,只見一張不過巴掌大小,凝滑如雪,晶瑩如玉般的精緻小臉,眼睫輕闔,正隱隱半掩於這厚厚絲被之中……
就恍若碧落天際之處,那隱隱露出一隅的瓊樓玉闕,既望不盡其全貌,亦窺不見其模樣,它只那般永遠靜靜隱在氤氳瀰漫的霞光霧色里,隔着雲端,隔着那似乎永遠也觸碰不到的距離,虛幻朦朧的如同一抹驚世幻影,卻彷彿不過傾然間,便會隨風一點一點地,消散而去……
而其身後三千如綢青絲,此時則正靜靜地鋪散展落於雪色枕上,一如潑墨,一如落瀑,順着那床沿一路垂順曳地,直至地面雪色裘毯之上,那般,黑與白,墨與雪,驚艷而驚世……
而正當外間那枝頭新雪簌簌墜地,天際雲海乍現驚鴻一線天光之際,於殿中,那本是安謐靜然地卧於雕花檀木床榻之上的那一人,此時此刻,竟也忽地眼睫微顫,緩緩睜開眼來……
……
不得不說,除了修鍊打坐外,於修仙者而言,這睡眠實則也是一恢復氣力的絕佳方法。
由床榻之上起身後,我一面閑然披上置於床榻一側的雪色狐裘披風,往那殿中一側雕花木窗處緩步走去,一面便於心中如是想到……
而待到抬手輕推開窗格,眼見着外間明媚陽光隨之倏地灑落一室,
我不由得唇角微勾,隨即輕吸一口外間那猶帶着雪色的清新空氣后,便抬手托腮,悠悠然靠於窗沿之上,望着窗外那立於盈盈雪間,猶顯清雅秀致,正一手拿着竹帚在掃雪的挽月,輕聲開口喚道:“挽月……”
聞得如此,那挽月不由得頓下手中動作,聞聲抬起頭來,而後待到一眼望見那立於窗檯處的我之時,便可謂立即是暈出一抹清雅淺笑來,溫聲笑道:“小姐,您醒了?”
“嗯,醒了……”我微頷首,又接着道,“好了,挽月,快別掃雪了,想來這外間這般冷,可別凍壞了,還是趕緊進殿罷……”
……
待到一番梳洗,用過早膳后,我不由得一手輕端着瑩白茶盞,一面望着眼前正在垂眸收拾碗碟的挽月,良久后,忽地淡淡開口道:“挽月,說來這幾日,貌似,可謂是甚為風平浪靜啊……”
“風平浪靜?小姐您,指的是……”聞此,挽月不由得頓下其手中動作,抬眸問道。
“自然,便是指那蕭祁與江沐煙了,”我一面淡淡開口道,一面悠然揭開那手中的瑩白冰瓷茶碗,以蓋沿緩緩撥開那浮於茶麵上的細沫,又接着道,“說來這幾日,無論是那蕭祁,亦或是那江沐煙,竟可謂都無一人前來找茬生事,不得不說,還真是有些讓人不敢置信。”
“畢竟,此番我動手廢了那秋水一臂,以那江沐煙的性子而言,想來定然不會輕易善罷甘休。而至於蕭祁,我可記着,他上次前來我棲梧宮興師問罪之時,那可是甚為氣勢洶洶,堪有雷霆之怒之勢的,怎麼,這現如今,好幾日過去了,竟還有些彷彿要就此息事寧人的架勢了……”
“可小姐,像如今這樣,豈不是更好么?”聞此,那挽月不由得微蹙眉,頗有些不解,“怎麼小姐您這一番話,倒好似是盼着要其前來生事找麻煩似的?”
“是也,卻也非也……”我輕放下手中茶盞,微勾唇,抬眸笑道,“畢竟,挽月,你要知道,暴風雨之前的夜晚往往都是最為平靜的,而那即將準備着要撲上前狠咬你一口的狗,往往,也都是靜默不叫的……”
“好了,挽月,剛好這現如今的符紙也都盡數用完了,想來倒也是時候出門採摘些所需靈草以鞣製符紙了,因而,待到此番收拾妥當后,你我二人便出門去好好轉上一轉罷,順便,也可打探打探這巍巍皇城之中的近來境況……”
……
挽着竹筐,於這宮中一路緩步行來,我不由得一面閑然走着,一面稍稍地,饒有興味地挑起了眉——不得不說,這現如今,宮中之人對待自己的態度,與先前相較而言,着實是太過天差地別,相差甚遠了……
想來這蘇慕嫁於蕭祁三年,入宮整整兩年以來,都可謂從未曾想到過,這皇城宮人對其也會有如此卑躬屈膝,誠惶誠恐,既敬又畏的一天。
這幾年來,入宮的無數個時日裏,即便是自己頭頂着天陵皇后的頭銜。然而,這宮中之人,又可謂何人不是人精,皇城之中,人人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自然便是看得出,這蘇慕即便是名門之後又怎樣,即便是所謂皇后又怎樣,這到頭來,實則也不過就是區區一個虛銜罷了。要知道,這後宮之中,若是沒了龍座之上那人的寵愛,事實上,那便什麼,都不是……
而又加之,這蘇慕向來個性便可謂偏柔弱的緣故……而當然,這說白了,其實則就是懦弱可欺。
即便有個驍勇善戰,權勢甚高且又極為護女的父親,但卻不知是由於蘇慕個人個性緣故,還是出於想為蕭祁掩飾,不欲自己現如今甚為不如意的生活為其所知的緣故,總之,即便於這宮中受欺受辱,卻也不過儘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罷了,從不輕易與旁人道。
而除此之外,這其中,又還有那麼些個人,明裡暗裏的授意暗示……
因而,這也便愈發導致了宮中之人對其逢高踩低,肆意羞辱之勢愈演愈烈,也就愈發不將其放在眼裏了。
……
然而,當就此再回過頭來,看現如今這來往宮人的態度,卻可謂是全然不同了……
這其中,可謂有那麼一些個宦官婢女們,即便是眼見着自己時,腿腳都已然在止不住地哆嗦,分分鐘都有想就此拔腿就跑的衝動,但即使如此,卻還依舊是強忍着畏懼害怕,於一見着自己的那一刻,便立即是抖着身子,腆着笑臉恭敬行禮道——“參,參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當然,除此之外,卻還有另外一類的宦官婢女——於眼見着我的那一刻,那一瞬間,其臉上堆疊起的笑容可謂是要多燦爛有多燦爛,躬身行禮之時可謂是要多恭謹有多恭謹,而說話的語氣,也是要多恭維有多恭維。不過當然了,這一切,看起來也可謂是,要多虛偽,便有多虛偽……
眼見着如此,我卻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心中有些惑然,
要說這宮中,不是向來可謂都是她江沐煙的天下么,怎麼著,難道這今日太陽竟是打西邊出來的不成,皇城之中的這些個人,不趕緊去巴結討好她江沐煙,竟是反倒開始過來恭維我了不成?
而這一路行來,由於自己那遠勝一般凡人的五感的緣故,因而,由過往宮人的竊竊私語聲中,自己倒是也尋到了答案。
原來歸根究底,實則也是因為此番我動手廢那秋水一臂之事的緣故,
原本這宮中眾人可謂無一例外地,都盡數以為經此一事後,想來皇上對我的一頓懲戒,那定然是在所難免的,畢竟,此事也不可謂之甚小。
然而,正當眾人已然是拿出小板凳,準備着靜候觀看好戲之時,卻不曾想,他蕭祁倒的確是如同預想之中一樣,可謂氣勢洶洶,聲勢浩大地前去棲梧宮中問罪了。
然則,卻也不知那棲梧宮中當日究竟發生了何事,那原本怒氣衝天,暗怒沉隱,大有天子一怒,伏屍千里架勢的皇帝陛下,倒也是不知何故,在見了那傳說中戰鬥力堪稱為負的皇後娘娘蘇慕后,出棲梧宮之時與進那棲梧宮之時相比,那竟可謂完全是天壤之別。
而據其中知情者內報稱,當日陛下出宮之時,那可謂竟是怒意全消,沒有絲毫要發作的意思,然而,想來若是僅僅如此的話,便也就罷了……
卻不曾想,更有甚者,這幾乎要驚呆掉眾人下巴的卻是,想來那一向英明神武,沉穩決然,他們所萬般崇拜的皇帝陛下,據說當日竟直到回到廣明殿之時,都還有些默然不語,怔愣失神,絲毫不知其究竟所想。而除此之外,甚至隱隱地,其身周之人竟還有些感覺到他皇帝陛下,當時,似是,竟有那麼些許的歉疚之意……
當然,對此,坐在小板凳之上的圍觀群眾們紛紛表示絕然不能接受,想來此事定是無中生有,胡說八道之言,估摸着,定是有人謠傳出來以搏眾人眼球的……
畢竟,要知道想來他們如此崇拜的皇帝陛下,又怎麼可能會有怔愣失神的時候,就更別提還有什麼所謂的歉疚之意了!
然而,當好幾天過去了,卻不曾想,原本眾人滿心期盼的對那皇後娘娘的懲戒裁撤,卻絲毫都不見下來……
而除此之外,不知為何,竟還有另外的消息在宮中悄悄地流傳出來……據相關知情者稱,陛下竟是在第二日於煙霞宮內用早膳之時,竟萬年難遇地出言斥責了貴妃娘娘幾句,而其緣由竟是所謂的“御下不嚴”?
這下,圍觀群眾們頓時表示坐不住了,不由得紛紛於心中打起了小鼓,開始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掰完手指掰腳趾地,默默於心中算了起來,這些年以來,自己對皇後娘娘落井下石、逢高踩低之事究竟有多少……
而待到一樁樁,一件件地,一一列舉算出來之後,眾人便不由得冷汗濕透了一身,頓覺人生無望——話說自己當年怎就如此不識好歹地,做了如此多得罪皇後娘娘之事,想來這日後,可如何是好?自己可又如何在這宮中熬下去啊?
要知道這現如今,皇後娘娘是猛獸,皇後娘娘是老虎啊!那個像糯米糰子一樣可堪搓扁,“溫柔善良”的皇後娘娘,早就不知何時,便像大江一般奔流到海不復還了……
現如今,像陛下這般厲害的人,都降不住她這一隻妖魔鬼怪了,像我等這般小魚小蝦,得,還是洗吧洗吧,洗刷乾淨了,認栽罷……
而當然了,這不過是其中一部分人的看法,而除此之外,卻還有另外一部分人——
當一一列舉計算完這些年自己所做的得罪那位皇後娘娘的事情后,隨即又皺着眉頭,於冥思苦想思慮了那麼好一番后,便不由得忽地把手中小算盤那麼一扔,將頭上冷汗那麼一抹,隨即一拍額頭,道:
“咦,我怎麼覺着,這皇後娘娘的勢頭似是要上來了,要不現如今趕緊準備準備,轉向去抱皇後娘娘的大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