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只緣未登最高層
在辰時這樣白晝全開之際,大明宮外朝已經完成了朝參禮儀、開始君臣議事,第三道宮牆后的內廷,反倒是十二個時辰中最為放鬆的時段。
一群這個帝國中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人,剛剛結束了又一個平安無事的長夜,彷彿枕戈待旦的疲卒,需要藉著光明降世、減輕防備的機會,稍事緩解一下頭腦與軀體的壓力。
皇長孫李淳,在清秋的晨風裏,準備穿過太液池西邊的支流,往學士院去。
但他剛出西少陽院,坐在馬上瞧了瞧經歷過夜雨的泥地,便改了主意。
他帶着保姆和衛士們,直奔夾在麟德殿和延英殿之間的左藏庫。
守庫的執事宦官是第一次聽禁軍稟報,皇孫在門口要進來。
已然下馬而立的李淳,不到十歲的小少年,即使刻意挺着身板,依然不到那高大的成年宦官的肩膀。
這不是當跪拜的場景,宦官內心也並不想太以奴婢自認,以免壓不住這從天而降、不知啥來意的皇長孫。
宦官只得費力地躬下腰,令自己的網紗蓋耳冠帽比皇孫殿下的鼻尖還要低些,柔着嗓子問:“殿下,您這是……”
“聖主的千秋節在望,又恰逢邊軍鹽州大捷,本王擬作賦一篇,獻給聖主。聖主甚愛鍾繇的字,本王六歲起即習鐘體小楷,這篇賦自然也當以鐘體寫就。聽聞張相國駕鶴西去后,張家大郎又向內庫送來一些書帖,今日本王便想來看看。”
李淳侃侃而言,就是尋常的既和藹又不失主家氣派的口吻。
宦官一對眼珠子盯着李淳的靴尖,骨碌碌飛轉間,已帶着推辭之意道:“殿下所說,確有其事。只是張侍郎將張府珍藏獻於內庫的那日,特地吩咐奴婢們,古畫古帖最是嬌貴。今歲又不同往年,連雨不知秋至,奴婢們都是下賤出身,哪懂伺候這些上等寶貝,只能先封存在乾燥的內室,待普王殿下回到長安在定度。”
“哦,有理,叔父於此事最為精通。”李淳笑着點頭,卻舉步向門內,要跨進院子。
宦官一急,碎步趨上,一面輕喚:“殿下,殿下……”
李淳回過身來,眼中仍無絲毫森冷慍意,只淺淺笑道:“這位中貴人,大盈乃吾李家私庫,怎麼,本王就在屋外瞧上一瞧,也不許?”
宦官語噎間,李淳已帶着自己的人,呼啦啦進了左庫大院。
他佇立片刻,又來回踱了一會兒,方對面色發僵的執事宦官道:“本王聽說,建中年間朱泚之亂,叛軍湧進長安后,曾搶劫大盈、瓊林二庫,騷略之後還放過火。如今看來,屋宇煥然,渾無受過劫難的跡象。內侍省的人,當真是大明宮中最得力的人吶。”
宦官忙喏喏應謝,說了一番皇恩浩蕩之類的頌聖之語。
出乎他的意料,和柔媚上的話兒還未說到高潮,李淳這得罪不起的第三天子,竟已對他揮揮手,雲淡風輕地道聲:“本王走了。”
宦官怔訥。這就完事了?
到底是小孩兒心性。目送李淳一行的人馬背影折向學士院,宦官方才一顆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漸漸落回胸口。
……
李淳進了學士院,迎面卻見到了一個他厭惡的人。
王叔文。
“殿下。”王叔文作揖見禮。
“王侍讀可是來找韋學士(韋執誼)嗎?”
李淳一字一頓道,仰首投向王叔文的目光里,竟比方才對着左藏庫的宦官時,犀利尖刻得多。
王叔文心頭冰涼。
一晃五年,悲歡離亂。當年自己捨命相救的皇孫殿下,已經從一個只知揪着衣衽拱在自己懷裏發抖的小娃娃,長成了神思敏銳的天家少年。
王叔文當然發現,李淳對於自己的敵意,是從蕭妃被賜死後開始的。起初,王叔文還能感到李淳的彷徨猶豫,能感到他冷漠的眼神中,仍揉雜着几絲不忍。但日復一日,當王叔文與韋執誼頻繁地進出少陽院,陪着太子李誦或者下棋,或者欣賞牛奉儀彈奏箜篌時,李淳的眼神越來越像一塊冰。
“殿下,今日韋學士當值,下官來韋學士處取一本棋譜,送去東少陽院給太子。”
李淳上前兩步,繼續道:“王侍讀,鹽州之戰,普王率二軍大敗蕃寇,想必我父親也從露布上得知了。先頭司天台奏報星徵大異,我父親連着兩日不思飲食,連牛奉儀都敲不開他的門。眼下邊關又飛捷報,王侍讀覺得,我父親莫非還有心情下棋?”
他說這句話時,削刻之意忽地蕩然無存,而是露出一種與年齡更為不相稱的陰森譏誚的笑容。
雖然這笑容也只是一閃即逝,王叔文仍打了個寒戰。
“殿下,太子多有艱辛,殿下不可有此不孝之言!”
王叔文一時血意上涌,終於甩了他素來謹小慎微的面具,直言勸道。
李淳後退幾步,正色道:“王侍讀,你在建中四年救過我,太子便用榮寵極盛來回饋你,你這般潛邸寵臣,待太子登臨大統后,只怕入閣拜相亦是旦夕之間而已。你對我的救命之恩,我李家已還了,你莫以為,你還有資格來做我的老師。本王的老師,聖主說得明明白白,是陸贄陸舍人。”
這未來的天子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本王的第一位師長,是蕭氏。”
少年說完這句,彷彿終得暢快,嘆口氣,不等王叔文回應,轉頭向自己平日由陸贄授業的書齋走去。
他進了書齋,見陸贄雖已坐於茵席之上,手中執書,卻目光空洞地在出神。
李淳正因自己此前在左庫的發現小有興奮,未太在意陸舍人面色有異。
自他依照祖父之令,拜陸贄為師起,他便沒有伴讀。故而此刻,屋中只有師生二人,並兩個伺候筆墨的小監。
“你們去門外候着。”李淳對小監道。
陸贄似醒過來,疑惑地看着李淳。
“陸公,你還記得我向你說過,普王此前進出左庫之事嗎?偏偏左庫又是王希遷兼管。這王希遷從閹奴成了領神策軍右廂的兵馬使,與普王往來,必有蹊蹺。今日我見夜雨過後、一片泥濘,不過忽然發了念頭,便去左庫瞧瞧,竟看到那偌大的院子裏,無數腳印。左庫統共才幾個內侍?禁軍皆在外頭值夜,若無異樣,怎會入院?陸公,陸公……”
李淳兀自說得高昂激越,卻驀地察覺到陸贄仍意興闌珊、仿似沒聽見一般,不免又失落又莫名其妙。
他分明記得,此前他提到對於普王的警覺時,陸舍人的眼神中是洋溢着驚喜的。
“陸公若覺得此跡可疑,不如立刻就隨我去求見聖主?”李淳追問道。
“啪”地一聲,陸贄扔了手中書,撲過來執着李淳的袍袖,壓着嗓子,語氣卻果決:“殿下若信我,若還想做第三天子,便忘了此事。”
……
鹽州城內,刺史杜光彥的宅中。
杜光彥的正妻,手捧朱紅朝服,翻來覆去地檢視了一番,終於滿意地笑了。
就在一個時辰前,她還站在後院正廳門檻前,對着婢女們發火。
“把你們從死人堆里刨出來,養在吾家,何曾虧待過你們,竟是連一件衣服都照看不好!”
杜刺史要隨普王殿下進京接受聖主的召見,論功封賞,這樣激動人心的消息傳來后,杜大娘子命人取出夫君幾年都未曾上過身的那領覲見朝服時,才發現,最關鍵的絲衽邊緣,竟已被蛀得不堪入目。
所幸杜刺史的諸位妾氏中,有針線本事神乎奇技的,又一心立個奇功,二話不說跳將出來,翻遍府中女眷的絲襦,終於比對出了和朝服最接近的顏色,一一將洞給補了。
待得杜刺史從軍府回到家中時,杜大娘子已將朝服和進賢冠都準備停當。
鹽州一戰,杜光彥從地獄到天堂,正是春風得意、看誰都順眼的心情,聽聞這朝服風波,反倒寬容地說起笑話來:“無妨無妨,破了也好,老夫在聖主跟前奏對時,正好以這領子做比,告訴聖主,吾鹽州城的城牆,就和微臣的朝服一般,千瘡百孔。”
杜大娘子一駭,嗔道:“阿郎,世人都說伴君如伴虎,你切莫與聖主說這般頑笑話。便是向朝廷討要修繕鹽州的人和錢,也須找對法子。不如,向普王殿下請教請教?此前家中擺宴,普王屈尊蒞臨,妾瞧着,殿下真是雄姿英發,天神般的人物……”
“行了行了!”杜光彥打斷她,“你莫發痴心妄想,將小九送上去做個王府的媵妾。殿下何等身份,會看得上你我的女兒?”
杜大娘子訕訕道:“你當初,還想將小九送與那皇甫大夫做妾呢。”
杜光彥抹了嬉笑之色,輕輕嘆口氣:“真的到了城頭拼過性命,離閻王爺那般近后,我也想穿了,去高門貴戶家做小,未必快活。小九是老杜我唯一的女兒,我此番去京中領了厚賞,回來給她做嫁妝,全靈鹽什麼人家,她挑不着?”
這個時代,女子的嫁妝是她擁有絕對處置權的財產,因而嫁妝足夠豐厚,便意味着她即使婚後,也有着過硬的傍身之資。
杜光彥此言一出,杜大娘子幾乎要淚盈於睫。
“阿郎,我曉得,我曉得,嫡出的女兒,在你心裏,強過十個庶出的兒子!”
“胡說什麼,都一樣,都一樣。你們都平安喜樂,老杜我,也就覺得這輩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