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雲母屏風燭影深
殷殷上奏、辭去宰相之職的張延賞,突然一病不起。
六十一歲的年紀,照理來講,並不算太老。就在兩個月前,這位坐在內閣首輔位子上的相爺,還是神采奕奕的。
李晟剛剛被削奪了兵權、詔回長安,平涼劫盟也還未發生,張相公的日常,歲月靜好。
歲月靜好的人,往往容易作妖。自己吃着肉,看不到吃糠的人,不算什麼,或者看到了吃糠的人、還對他表演砸吧着嘴嚼肉,也不算什麼。最作妖的是,直接就讓對方連糠都吃不上了……
數月前,張相公便做了這麼一樁事。他見歲初韓滉死後,朝廷財政又捉襟見肘,便向天子建議,裁撤基層官吏,用減官縮俸之舉,來彌補府庫的空虛、軍費的缺口。於是,貞元三年的初夏,朝廷從大面積削減縣一級的官吏入手:“敕……諸縣中等以上,留令一員、尉一員;下縣,令一員。京兆河南府……四赤縣(的)縣丞、縣尉,量留一半……其諸赤及畿縣,每縣留令一員、丞一員。”
縣,是帝國的的血脈網絡,縣制,是王朝運行的基礎,郡縣治,則天下安。大唐的縣令本就事必躬親、十分忙碌,裁撤的詔令一下,底層吏員旦夕間被除職近兩千人,從京畿到邊疆,很快便道路訾謗。
平涼劫盟的突發,令張延賞驟然跌落深淵。他為了自保而不惜當朝鞭撻馬燧。
而馬燧這樣叱吒多年的封疆大吏,又豈是佛心平睦的人物。馬燧被削奪兵權、入朝領侍中之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過來彈劾張延賞媚上欺下、裁員太甚,以致舉國怨嘆、有損聖威。
緊隨着馬燧,京中御史和外州觀察使等官員,關於減員招怨的奏疏亦雪片般飛進含元殿。
消息傳到張延賞耳朵里,這位本就惶惶驚懼的相爺,終於垮了。
德宗皇帝派中使前往張府探望,又親自傳了御醫來,聽御醫字斟句酌地稟報一番,天子的心中有了數。
德宗一直來都覺得自己是重情重義的仁君脾性。當年還是太子時,東宮侍官韋少華陪同出使回紇,受可汗挑釁鞭笞而死,德宗為這事恨了回紇人多少年?又譬如,人人口中都定性為奸相的盧杞,苛捐雜稅恨不得把京兆刨去三尺地皮去,但那是為朝廷籌軍餉吶,德宗就算被其他外相內相們盯在屁股後頭進諫,也捨不得一丈白綾賜了去。
因而,想到奉天之難中,張延賞陸陸續續從蜀地運輸物資的功勞,以及他在除去延光公主一事裏出的大力,況且渾瑊也撿回一命,德宗皇帝不免猶豫,自己便這般將張延賞踢出內閣,會不會薄情了些。
好在張相公病得及時,沒有讓天子在拜將授相這樣的大事上,太過為難。
貞元三年的六月,文武百官上朝時聽詔,鑒於平章事張延賞病危,沉浮四朝、為帝國三代天子殫精竭慮出謀劃策的老臣李泌,時任陝虢觀察使、陝州刺史,終於從黃河邊對峙淮西軍的戰場上,被天子請回長安,封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正式成為大唐帝國的宰相。
……
張延賞是在七月頭上病逝的,德宗皇帝廢朝為此三日。
但禁中除了宦官和內學士們,還有司天台的人可以通行無阻地直接面聖。
與上回星夜搶奏平涼大難不同,這一次,已從靈台郎升遷為司天台少監的裴如玥,選擇的是辰時初求見聖主。
裴如玥出自河東裴氏。這也是個在隋唐名人輩出的家族,尤以政治家與軍事家居多。
高祖時的宰相裴寂,是裴氏一族在本朝飛黃騰達的發軔人物。如果說裴寂的主要功勛,還在於誘使酩酊大醉的高祖李淵睡了隋煬帝在太原晉陽宮的宮人,從而逼得李淵不得不豁出去舉兵,那麼當大唐根基初定后,裴炎、裴行儉等裴氏子弟,則是真正憑着自己縱橫朝堂、馳騁疆場的本事,彪炳史冊。
家族中名卿賢相珠玉在前,自負頗高的裴如玥怎會胸中沒有悸動。
像裴如玥這樣來自著姓、卻屬於庶出的人,對於幸福感的判斷,變得十分明確——他置身於帝國頂層的權力樓闕之下,少年時為自己設計的封侯夢想,越快實現,便越早登臨幸福的彼岸。
在遇到普王李誼的邀約前,裴如玥表面上仍兢兢業業地仰望星空,好像長安城的清流、司天台的謫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如油煎火燒,戚戚的頹喪感幾乎要將好好的一具男兒身湮沒。他進出大明宮與省部台院辦理公務交接時,偶爾看到那些緋衣宦官,甚至都會升騰起一絲羨慕。
而如今,有了一個不必閹割身體、只須閹割精神的方案,並且已然初見成效,裴少監更加堅定了勇往無前的信念。
隨着日益接近那高潮的一刻,裴如玥常常會想起自己的老師。
即使義無反顧地踏入泥淖,裴如玥依然懷念着自己的老師。那位前任靈台郎,是一位君子,他彷彿就是為了與浩渺宇宙對話而生。這位君子或許也有着紅塵男女都會有的情愫糾纏,但當無緣真愛之人後,他便成了一位斷絕塵思、獨行世間的純粹星官。
不可否認,普王李誼是一位犀利的攻心者。
對於舊秩序的攻訐,是開創新基業的心念支持,這種當初招攬皇甫珩時的招數,李誼同樣用到了裴如玥身上。
文臣和武將,讀過多少書、殺過多少人,歸根結蒂有什麼區別呢?因為人心是一樣的。拜李升的扎樁所賜,知曉許多神來之筆般的秘密的李誼,第一次與裴如玥進行隱秘的交談,便提到了裴如玥崇拜的老師的離奇死亡。
不必李誼再往深里說,裴如玥便自動獲得了結論。老師的盛年暴亡,是因為他愛上了應當服從於政治婚姻的宗室女兒。
太妙了,這為裴如玥的背叛主恩,提供了儼然正義的理由。
裴如玥由內侍引領進入紫宸殿時,沒有想到,殿內竟還站着另一個人。
李泌!
但裴少監既然已為自己作了充分的心理建設,意料之外出現的這位重量級老臣,這位彷彿永遠在維護太子、維護少陽院的新任宰相李泌李公,因他的政治立場,反倒激起了新任司天台少監裴如玥的鬥志。
是的,這就是前朝史林比比皆是、後世史家也必將不斷記錄的情形,在這等級森嚴的官場啊,總有甘為爪牙的新人,通過正確的方法,令聖主忽略那些頭面煥然的老臣的意見。
裴如玥低着頭,用分寸微妙的遽然喑默,暗示聖主,他要稟報之事,似乎不合李泌在場。
裴如玥是個年輕的臣子,身上那領剛剛從青色變成紅色的官服,還似乎帶着幾分滑稽的疏離感。他見到李泌時的愕然和無措,教德宗皇帝看得分明。
天子甚至有些滿意這般一再出現於御前的場景,就好像喜歡翰林學士們寫下的應制媚句,以及迷醉於內教坊的伶人們翩翩起舞時欲語還休的低垂眼神。
臣子間不論品階高低都在彼此提防戒備,讀書人則與伶人一樣,用盡所用的頭腦與氣力來揣摩上意,這樣的局面,才配得上朕居於三十三洞天最頂層的地位啊!
加持了這份快感的德宗皇帝,很快就開了腔。
“裴卿欲奏何事,儘管道來,朕聽着便是,裴卿也不必迴避李平章。”
裴如玥聞言,忙跪下奏道:“陛下,臣觀天象,見熒惑犯帝座北,又見歲星與太白合!”
“此徵何解?”天子森然發問。
“帝座北為太子星,熒惑乃刀兵之星,熒惑犯帝座北,本可有兩說,太子領軍征伐蕃虜,或可大獲全勝。然而……”
裴如玥瞄了一眼左前方的李泌,繼續侃侃道:“然而歲星與太白合,是為白衣會,白衣會預示着內亂將起。臣恐,臣恐這白衣會,與太子領河東軍有關。”
他此言一出,站立得更靠近御座的李泌,不出所料地回過頭來,盯着這位從前幾乎沒什麼印象的司天台官員。
紫宸殿中,針落可聞。
良久,德宗皇帝道:“朕知道了,裴卿退下吧。”
……
因廢朝悼念張延賞之故,今日在政事堂中用食的,只有李泌一人。
李泌望着空空蕩蕩的屋子。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是安靜的空間,卻好像有許多人。
禁宮對李泌來講,並不陌生。他在七歲時,就與時任宰相的張九齡一起,陪玄宗皇帝下棋。
但大明宮內的這間政事堂,這間歷任內閣相爺們聚餐會食的屋子,李泌是陌生的。
他在六十五歲的高齡,終於成為宰相,而且是內閣首輔,但他完全沒有喜出望外的感覺。
年輕人看到的是血,老人看到的是雪。
年輕人笑話老人暮氣沉沉的保守,而李泌這樣的老人,只願年輕人莫迷失於權欲和陰謀中。
李泌的目光落在幾張會食的案几上。
大明宮始建於貞觀八年,自高宗皇帝起,天子便離開地勢低洼、略嫌潮濕的西內,來到大明宮處理朝政。
這間政事堂的案幾邊,先後坐過帝國多少任宰相。
李泌想到方才裴如玥走後,天子向自己表明的態度,不由長嘆一聲,舉起筷著,默默地用完午食。
內侍殷勤問道:“李公,小的們用肩輿抬您去下馬橋吧?”
李泌擺擺手:“老夫自己能走。”
他不僅要自己走過三省六部,走過金吾杖院,而且出了丹鳳門,他也會堅持騎馬、而非坐車回府。
但這種不墮氣勢的堅持,並非李泌此刻眼中多麼要緊的事情。
灼灼烈日下,縈繞他腦海的是,不知陸贄那裏,可有什麼進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