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鹽州之謀
鹽州刺史杜光彥做了一個夢。
他終於帶着全家老小,一妻四妾和十幾個孩子,離開了鹽州這個鬼地方,來到長安城。
他們進了金光門,想像中恢弘繁華的上都風景,並沒有如期映入眼帘。
杜刺史在迷濛中,感到自己的馬車怎地忽然沒了四壁,淺灰色的霧霾好像滾滾而來的洶湧波濤,將那些低矮的、比鹽州城中的土房石舍更為破敗的屋宇淹沒了,也裹住了只剩一塊木板的馬車。
很快,杜刺史聽到自己最小的兒子哇哇大哭起來。尖利恐怖的哭聲令杜刺史陡然發現,闔家老小其實是被關在囚籠中,顛簸着一直往東。
而在迷霧略散的道路盡頭,出現的,是陰氣森森的長安獨柳樹刑場。
“啊!”
杜光彥大喊一聲,終於把自己從噩夢中拔了出來。
“阿郎!”
杜光彥的小妾也被驚醒了,噌地坐起來,盯着男主人,見他滿臉豆大的汗珠。
“什麼時辰了?”杜光彥望着撒進屋中的朦朧晨曦問道。
“才卯時,季夏天光亮得忒早,阿郎再睡一會兒?”小妾執起帕子,給杜光彥揩汗。
“睡個屁!我老杜的腦袋,都不知是不是馬上要教聖主給摘了,還有心思睡覺!”
杜光彥在煩躁的嘟囔中離開卧榻,由小妾服侍着穿衣潔面,胡亂進了些朝食,就往鹽州刺史府而去。
“靈州城離我鹽州不到兩百里,怎地驛報過去五六天了,李升還他娘地不滾回來?!”
杜刺史剛在公案后坐下,就對匆匆趕來上職的下屬大發雷霆。
府中的長史正戰戰兢兢不知如何回稟,只聽外頭府吏唱報:“李司馬到。”
杜光彥聞得,面上的躁火驀地滅了六七成。他粗粗吐了幾口氣,整拂整拂袍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以往一樣老成練達、四平八穩。
“杜公!”
李升進得堂來,向杜光彥行禮,風塵僕僕也難掩一股青衫倜儻的風姿。
“李司馬,南邊那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必是聽聞了吧?”杜光彥一邊示意李升落座,一邊直奔主題地問道。
李升雖面無疲態、眼無懼意,卻也並無矯充的從容之色。他的劍眉星目間,亦佈滿凝重的神情。
“杜公莫怪升今日才回到靈州,靈州雖更靠近邊疆,但接到京城的驛報,只怕還比鹽州早些。升耽擱了幾日,恰恰因為,急杜公所急,想杜公所想。”
杜光彥原本最怕李升事到臨頭裝傻充愣,此刻一聽,倒仍還在擔當里。
“李司馬,不瞞你說,老杜我還真是覺得被你害慘了。你說聖主有和蕃之意,讓我不惜與那杜希全翻臉,遣你入京,奏報靈鹽並無幾分敵情,都是邊疆節度使虛生邊事、以圖軍功。你又引了馬燧到我鹽州大吃大喝、休整歇軍,弄得好像我和那馬河東是莫逆之交一般,結果呢……”
“結果平涼劫盟后,張延賞立刻彈劾馬燧,而逃回長安的渾瑊也好,教蕃子放了的中使宦官俱文珍也好,則向聖主告發馬燧似暗通吐蕃、收受財帛。終致馬燧被聖主削奪軍權,召回長安封了個侍中虛銜。”
杜光彥一愣,又訝異又好奇道:“李司馬,某隻知道張延賞當庭彈劾了馬燧,這老狐狸,左右自己是沒好果子吃了,顯見得是要拉着馬燧一起領罰分謗,減輕些自己的罪責。但渾瑊和中使告發馬燧,某倒真不知道。”
李升迎着杜光彥這挂名上司的目光,並無得色,只誠然道:“杜公請想,升在靈州,與誰過從?郭家是何等人家,莫看他們自汾陽王西去后,就彷彿人人成了逍遙神仙般,實際上,大明宮裏頭,豈止宣政殿紫宸殿,恐怕就連延英殿裏的君臣對話,郭家也未必打聽不到。”
杜光彥恍然大悟:“哦,郭鋼。不曾想,他在靈州杜希全的幕府裏頭窩着,倒還惦記着各種風吹草動。”
李升嚴肅的面容中終於現出一絲淡淡的譏誚:“杜公,大好男兒,誰不惦記自己的前程。”
杜光彥正要點頭稱是,遽然想到自己的處境,忙又向李升怨道:“李司馬,當初你說對張延賞投其所好,我老杜便有回京侍主的希望。如今可好,張延賞丟了相位、老夫我還得繼續守這破城也就罷了,萬一聖主因平涼劫盟氣怒以極,追究起力主和談的人來,馬燧畢竟有貞元元年平定李懷光的大功勛護體,削奪軍權已是大懲,那如老夫這般四五品的州官,又沒了杜希全照應,豈非天子最合適的出氣筒?”
杜光彥說到此處,方才的端然鎮定已然綳不住了,肥白面龐上,好像每條褶子裏都散發著擔驚受怕的氣息。
李升倏地起身,來到杜光彥案前,長長一揖:“杜公,升何嘗不是又愧又懼,事到如今,升與杜公可是同進退的吶。但老天當真待升不薄,此番在靈州,升遇到的貴人,或可助杜公與我,不但脫離險境,且逢凶化吉、未必折了前程。”
杜光彥聽他說得話裏有話,冷冷道:“什麼折了前程,不陪上性命就不錯了。李司馬休賣關子,快些與老夫道來。”
李升見杜光彥摒退廳中僕吏后,方進前正色道:“杜公,蕃子一毀盟,唐蕃爭鬥更熾,有一人,從來就力主抗蕃,而眼下御前又無賢相能相,他必然會立刻替代張延賞,成為聖主的首輔。”
“誰?”杜光彥問道。
“李泌。”
杜光彥沉吟道:“李泌素來倒是與朔方故地的將領最是交好,他也喜歡回紇人嘛……但他做宰相,與吾等有何好處?”
李升於是將靈州之行的意外收穫向杜光彥和盤托出。
杜刺史聽着聽着不由驚道:“安西軍?你說安西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