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涇州來人
詐用兵符逃出金光門的一行人中,還有一位軍官和兩位軍士。不必說,他們自是段秀實與皇甫珩極為信任之人。
那軍官是涇原軍中的都虞侯何明禮。
都虞侯一職,乃軍中執法者所領。段秀實原本也是軍中都虞侯,等做了節度使,發現這何明禮簡直就和自己當年號令嚴明、三軍畏懼的做派一模一樣。後來,他因宰相楊炎進讒而被削去兵權、召回長安時,對接替他的朱泚說:“何虞侯軍中君子也,務必留用。”
當時的朱泚,已志不在藩鎮,因此對於這種任免小事,本也懶得大動干戈。後來涇原鎮又走馬燈似地換了幾任節度使,直到姚令言,何明禮一直兢兢業業地維護着軍中戒律。此番被裹挾到突如其來的兵變中,何明禮本想尋個機會離開長安,回涇原投奔馮河清,不料段秀實竟佯附朱泚,暗中尋來這不肯同流合污的虞侯,徑直表明忠唐的心志。何明禮當即起誓唯段元帥馬首是瞻。
何明禮出生在京兆與鳳翔交界處,自幼就對京畿一帶非常熟悉。暗夜中,他引着皇甫珩一行人穿過竹林,涉過一條不寬的溪流,又似乎走上一個地勢和緩的梁原。天色微明時,他們終於來到一處較為平坦的高坡上。
極目遠眺,只見東邊的崤山委蛇峻峭,西方的隴山聳峙雄壯,南邊的終南山綿延起伏,北邊雖已難看到前朝長城的痕迹,卻也是山巒疊嶂直達天際一般。
群山分明之間,是廣袤的關中平原。渭、涇、灃、澇、yu、滈、滻、灞八條河流蜿蜒地淌過京畿地區,最終匯入渭水,向黃河奔流而去。在這片高山麗水的環繞下,長安,那宮殿巍峨、街坊齊整的帝國之都城,顯得格莊嚴華美,氣象遠闊。
阿眉是第一次從一個更高的視角俯瞰消耗了她數載青春年華的長安城。雖然每多過一天,她心頭的哀傷便侵入四肢百骸更多一分,但她在此刻仍然情不自禁地嘆服。中原帝國都城的王者之氣,是她幼年時經常映入眼帘的邏些城所無法企及的。
王叔文和李淳則很有些興奮。他們一個是東宮臣屬,一個是未來帝君,眼前的壯麗景象便好像與他們關係最為緊密似的。李淳甚至仰起臉來帶着驕傲問王叔文:“王侍讀,這就是我李家天下,我乃第三天子。”見他又把這句惹禍的話拿出來嘀咕,王叔文被唬得心中一抖,不由正色道:“殿下自是終有一天會成為大唐帝君,但眼下可千萬莫再提起自己的尊貴身份,以免又起事端。”
李淳無奈地點了點頭,學着他祖父的腔調道:“好吧,就依愛卿所言。”
只有皇甫珩和宋若昭往西面看去。皇甫珩看似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那涇、灃二水之間的便是醴泉”,宋若昭聽了卻是臉又紅了。醴泉,恰是她來長安因迷路而遭劫的地方,也是她和皇甫珩第一次見面之處。不過短短十餘日,她的人生中,從國事到家事,乃至情感際遇,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眾人稍稍定神,吃了些馬車上的肉食,又取出豆餅糧袋餵飽了馬。皇甫珩指着西北方向山谷中的一個村落,對眾人道:“那個地方叫乾崗,我們在那裏分兩路走,我帶着這些軍資等候馮將軍的先鋒到來,何虞侯和兩位軍士則護送郡王前往奉天。”
他停了停,看着宋若昭道:“你若要回澤潞,我也可以想個法子。”
宋若昭沒想到皇甫珩這麼快要與他們分離,心頭竟是沒了主意,愣在那裏。
王叔文沉吟道:“宋家娘子於救主一事上功不可沒,若為宋御史考慮,恐怕恰恰應與我等一同進入奉天,好令聖上和太子知悉。”
在場的都是明白人,一聽便知道王叔文是什麼意思。宋若清的罪責不可饒恕,讓宋若昭跟隨李淳和王叔文去德宗跟前露個臉,假使將來德宗知曉了宋若清之事,至少不會加罪於這姐弟倆的父親,檢校御史宋庭芬。
可皇甫珩隱隱擔憂,奉天在未來也許會面臨更危急的形勢,他不願宋若昭再入險境。
只聽宋若昭點頭道:“王侍讀所言甚是,況且奉天離長安不過百餘里,若時局扭轉,我也可回城去尋若清。”
此時,一旁的阿眉開了口:“宋家娘子自應與我等同往,萬一途中遇到生人打問,王侍讀可與宋家娘子扮作夫妻,否則小殿下一副唐人面貌,總不能喚我這個胡女作母親。”
眾人皆是眉頭一皺,雖然阿眉的話也不無道理,但聽起來總有一種對太子與王良娣不敬的味道,更令王叔文與宋若昭略覺尷尬。
王叔文有婦人之仁,又向來氣量寬宏,他聽阿眉言下之意也願同往,倒是在尷尬之外覺得欣然。阿眉於他有救命之恩,他又知曉阿眉的往事,便有心在動蕩過後為她安排個妥當的去處。
皇甫珩微微慍怒后,也未出言針對。他似乎習慣了阿眉的態度,猜測她既然以身手了得的衛士面貌出現在這樁保護李唐皇裔的大事裏,總有原委。皇孫和若昭能得她護送,自己倒是能稍許心安些。
當下一行人不再耽擱,往乾崗方向走去。
乾崗遠離官道,水土倒豐沛肥沃,原本是個有十幾戶農家的村子。天寶末年安史之亂后,又碰上吐蕃侵入中原,村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好端端一個莊子就此廢棄。不過,乾崗西面是山丘,可作瞭望,崗中屋舍雖殘破失修,臨時躲雨避寒、埋鍋造飯尚堪一用,因此隴西方向來的藩鎮軍隊,常在此處稍作歇整。
皇甫珩等人剛來到崗外的榆林中,忽聞林中有馬嘶鳴,一聲一聲甚是急切,恍如呼救般。
眾人循着馬嘶的方向只走得十餘步,但見大樹下立着一匹高頭大馬,雪青毛髮,體格壯碩,轡頭鞍韉齊整,顯然不是尋常的馱馬。
雪青馬打着響鼻,看似奔波累極,卻時而嘶叫,時而拿鼻子去拱身下泥地上躺着的人。
待看清那人的面孔,皇甫珩和何明禮同時大駭,急步上前,喚道:“姚將軍!”
地上這血跡斑斑之人名叫姚況,是涇州知事,輔佐涇原軍留後馮河清。長安發生涇師之變,馮河清與段秀實、姚令言等及時通謀,一方面要馳援躲在奉天的德宗,一方面要誅殺朱泚。
“馮將軍原本已着我準備好一百餘車兵戈、鎧甲和弩機,正準備發往奉天,卻覺察副將田希鑒和鳳翔鎮兵馬使李楚琳密謀叛變。馮將軍當機立斷,前夜已暗中讓牙將把輜重發往邠寧鎮。為防田希鑒覺察,還特地設宴拖住他,我也在宴飲之所。不料田希鑒趁敬酒之際,驟起作歹,一刀搠死了馮將軍。帳外原來早就埋伏了田希鑒的人,馮將軍的手下拚死抵抗,才換得我逃出來報信,在此地等候皇甫將軍。”
姚況終於等到了皇甫珩,縱然疲憊而傷重,也彷彿續上了氣似的。他肩頭中了刀傷,鮮血幾乎染紅了整個前襟。他的腋下至脖頸處緊緊綁着布條,大約是從軍袍撕下以止血用。
皇甫珩聽了姚況的敘述,猶如當頭一棒。他不曾想到,自己效力多年的涇原軍,怎已複雜到如此境地。如果說姚濬的反叛未被他覺察,是因為自幼兄弟相依的關係迷惑了他,那麼,一直看上去對馮河清忠心耿耿的田希鑒,為何也會叛主。
這時,宋若昭走過來,向姚況行禮后恭敬問道:“姚將軍方才說,馮將軍安排輜重去了邠寧鎮?”
姚況點頭。
宋若昭向皇甫珩道:“這就是了。朱泚大曆年間進京,丟失了幽州的兵權后,曾在朝廷的調任下,做過西北數鎮節度使。這李楚琳原是朱泚擔任鳳翔鎮節度使時的第一牙將,深得朱泚信任,聽說朱泚離開鳳翔時,曾向聖上請奏李楚琳為節度使,朝廷最後卻還是派了中書侍郎張公前往鳳翔鎮守。張公是經學大家,本為文臣,李楚琳這樣的悍將定是心有不甘,早有反叛之意,這次兵變又因涇師而起,李楚琳便趁機聯絡田希鑒歸附朱泚。但邠寧節度使韓游環將軍,原是朔方軍郭公麾下,朔方軍與幽州軍本無瓜葛,邠寧鎮素來聽任朝廷調遣,因此馮將軍情急之下才將輜重發往邠寧。”
宋若昭眉頭微皺,卻侃侃而談,神情間散發出她這個年紀的閨中女子所罕見的從容謀慮。不僅是皇甫珩,連王叔文也大為驚異,這宋家娘子倒像個文臣。
看着大家猶疑的眼神,宋若昭坦然道:“家父做了多年的澤潞鎮幕僚,藩鎮與朝廷間的這些明面上的干係,常說與我聽。”
姚況聞及此言,知曉眼前這年輕清雅的閨秀也是軍鎮子弟,便也不以其是女子而輕視,直言道:“這位娘子看得分明,我涇原鎮留守的三千軍卒現下在田希鑒手中,恐怕既無法馳援奉天,更無法發兵長安與段帥裏應外合。末將正要建議皇甫將軍速速趕往邠寧,聯絡韓將軍等前往奉天救駕。”
皇甫珩沉吟道:“我就算即刻趕去邠寧,韓將軍就算火速馳援,也須三日,奉天小小行營,不知這幾日是否能抵擋得住朱泚派出的那三千叛軍。”
此時,阿眉的目光落到皇甫珩腰間的兵符上,又轉至一旁馬車上的肉食酒水,忽然心中一動。
她做了這多年的暗樁,最是熟悉謀騙之計,凡事遇到困境便想到要使詐。
她收起自己臉上一直帶着的漠然,正色向皇甫珩道:“皇甫將軍,我倒有個法子。可否請何將軍帶着兵符去追發往奉天的叛軍,矯朱泚之令讓叛軍回撤長安。”
不待皇甫珩答話,一旁的何明禮道:“妙計!何況還有牛酒賞賜,叛軍就算原地歇整、吃肉飲酒,也能拖得一日。何某願行此計。”
王叔文則道:“不錯,若叛軍不去圍奉天,我等還能安穩入城。”
皇甫珩卻面有難色,向何明禮道:“何虞侯,段帥此番令你助我出城,本不欲你再返回長安。”
何明禮清楚皇甫珩的話中深意,朗然道:“皇甫將軍不必擔心,大丈夫死何足懼,在下若能詐得那圍城叛軍返師長安,就說這軍符是在下從段帥處偷來的,其餘人等概不知情,朱泚逆賊要殺也只殺我一人。只是,既然計劃有變,須派上一名軍士回長安向段帥報信。”
皇甫珩看他言語沉着磊落,不由大生敬意,心想段秀實果然沒有看錯人,端的是有勇有義的軍中好男兒,自己若再猶豫不決,倒像是小看了他何將軍似的。
眾人當下商定分為四路,皇甫珩和姚況去邠寧找韓游環,何明禮拿着兵符與滿車酒肉去詐圍攻奉天的叛軍,另派一名軍士回長安報信,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則護着廣陵郡王伺機進入奉天城。
姚況在皇甫珩的攙扶下勉力站起,已滿頭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他嘆口氣道:“各位先走吧,在下想是無法馭馬了。”
時辰急迫,但周遭俱是荒野,扔下他就是置他性命於不顧,眾人如何能答應。正無措間,宋若昭拉着自己的啞巴婢子上前來,向姚況道:“將軍不可輕言自棄,我這婢子別看不能說話,家中卻是代代幫着軍營養馬馴馬。她幼時本跟着阿兄做些雜役,因我父親見她性子堅韌,還善於騎馬,便問李帥討了來,跟隨我多年。她可與將軍同乘一匹馬,替將軍挽韁。”
那啞巴婢子感念主人逃險時亦堅持帶着她,於忠誠之外早就又多了一份竭力效勞的心思,不住向皇甫珩和姚況點頭,又做了一個喂水和攙扶的動作,意思是路上自己還可以照顧姚將軍。
姚況喜道:“多謝宋家娘子相助。”
阿眉見狀,從懷中摸出一個葛巾布包,小心的打開,裏頭是一個不起眼的瓷瓶。她將瓶子交給皇甫珩:“這位受傷的將軍還要騎馬趕路,若途中傷口又裂開,可為他敷此藥粉,當能止血。”
皇甫珩接過,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算是謝她細心。這瓶子自阿眉懷中取出,還帶着一分溫熱,這讓皇甫珩覺得有點彆扭。
若論容貌,阿眉實在宋若昭之上,但在皇甫珩看來,這胡女總是讓男子處於一種無法放鬆的警惕之中,似乎不知道她是敵是友、下一步要做什麼。不像宋若昭,雖然性子看上去也有些散淡,卻像一陣徐徐而來的清風,叫人火燒火燎的心即刻能沉靜下來似的。
分別後,王叔文一行避開官道,慢吞吞地往北邊奉天城方向走。昭、珩二人雖一路走來也不過是隻言片語的單獨交談,但皇甫珩目光與口氣上的明顯異樣,早已叫宋若昭確定了心中猜想。此刻忽然與他別離,二人各自的前路亦多艱險,不知再相見於何時,宋若昭縱然素來沉穩冷靜,也不禁有些鬱郁。
宋若昭成長於軍鎮,奈何素喜參研時務和詩賦,不怎麼會騎馬。王叔文護着李淳騎了一匹馬,她便戰戰兢兢地抓着阿眉騎了另一匹。阿眉是何等來歷,吐蕃娃娃還不會走路便能騎馬,牽着韁繩如履平地一般。她見宋若昭身形僵硬的模樣,於是多有小心,左牽右掣,十分注意引着馬蹄避開坑窪。如此行得一會兒,阿眉感到肩頭宋若昭的手掌漸漸放鬆下來,側頭問道:“阿姊可還習慣?”
她這幾日始終“宋家娘子”地喚來喚去,忽然改了稱呼,倒讓宋若昭一愣。
“甚好,多謝阿眉照拂,我確實,於這馬背行路之事,歷來發怵。”
“唔,正如我等胡人,雖知你們唐人的詩賦文章聽來美妙,讀來也能領會得意思,自己卻是做不出來。”阿眉道,漫不經心的語氣卻誠懇溫和。
停了一會兒,阿眉又道:“我來中原,聽人說河北出美人,阿姊的外家和王良娣是一族,想必母親也如畫上仙子一樣好看。”
宋若昭嘆了一聲:“我母親確實美麗溫雅,在我看來,世上再無女子能及得,只是我年未及笄,她便過身了。”
阿眉肩頭一顫,嗓音也低下來:“我的母親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便盼着夜間多夢,夢裏能和她說說話。”
宋若昭想起那日自己去向阿眉報警時、看到她酣睡中淚水滿面的樣子,眼下聽來,方知是思念至親所致。舐犢情深之事本最能引起共鳴,二人雖未再多言,彼此心內的籬障卻似又拆去了一層。
他們依着何明禮指的山谷間小道趕路。雖是近冬季節,時有冷嗖嗖的朔風撲面而來,所幸天氣晴朗,午初一過,碧空頂上的日頭暖烘烘地曬着大地,令人周身寒意頓消,猶如泡在溫湯中般舒服。
天邊流雲飄渺,山間鳥鳴陣陣,連枯萎的草木所散發出的氣息都似乎有種乾淨的香味。宋若昭於此山色空明之境中,不由想起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喃喃地念了出來。
“阿姊念的,可是王右丞的詩?”阿眉道。
“正是,你也喜歡?”宋若昭驚喜道。
“阿眉哪裏懂,都是聽王侍讀談論而已。”
前邊騎着馬的王叔文聽見,回過頭笑道:“那也是阿眉記性驚人,我只在你酒肆中偶然念幾句,你便記得了。”
他忽然想起酒肆主人薩罕已死於阿眉之手,正好趁此機會問問阿眉的打算:“那日你自宋宅外出打探,可回酒肆看過?”
阿眉道:“自然已有其他影士發覺不對,但估摸一時也不得要領。薩罕是吐蕃勇士,向來對我不薄,但那日殺他,我亦不後悔。待得護送殿下入得奉天,我自會回到邏些城,聽憑贊普處置。待到那時,於大唐,於吐蕃,於薩罕,我都不虧欠了。”
她語氣又恢復了冰冷淡漠,但語意決絕。王叔文和宋若昭俱是心頭一凜,誰都不敢再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