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江湖裏最精妙的一劍
讀高一的那段日子,甬杭一中實行雙休,鹿正康每個周五放學后都要乘軌道車,去國藝附中南門外,一個名叫“南豆小屋”的飲品鋪子,他在這裏等蘇湘離。
經營飲品鋪子的是一對年輕情侶,不過常常不見人影,真正運作南豆小屋的是智能機械人“阿T哥”和“紅圓妹”,一台是海藍色噴漆,一台是粉紅色噴漆,設定的性格都很開朗,而且機主設計了很多場景對話,能和客人聊許多店主情侶的故事。
蘇湘離放學晚,結束專業舞蹈課後,還得補文化課,拖堂也是常有的。進了高中后,她對自己的學校生活並不滿意,很多牢騷話都留給鹿正康了。
鹿正康不厭煩聽她發牢騷,蘇湘離說話時表情很豐富,抱怨某某的時候,總是以“我跟你說哦”開頭,這時候若是她不喜歡那個某某,就會壓低聲音,這就是要背地裏說壞話了,她也覺得不好意思,所以神情裏帶點內疚,露出羞赧的笑,不過若是壞話說得戳到了癢處,她又會眉飛色舞了。
因為是南豆小屋的常客,鹿正康一進門,阿T哥與紅圓妹就會開開心心地喊一聲:“歡迎光臨!”然後紅圓妹問他:“今天還是一樣嗎?”鹿正康點點頭,紅圓妹的頭部顯示屏放了一個大大的彩色電子煙花,然後雙手捧心,對后廚的阿T哥說:“一杯紅豆抹茶加冰,一杯芋泥南瓜熱飲!”
那會兒入冬了,鹿正康一年四季都喝冷飲,而蘇湘離的冬天一定是離不開熱飲的。
等待飲品的小憩里,鹿正康就從落地窗觀察鎮江區的街道。國藝附中南門外常有私人的懸浮車往來,接送那些大戶人家的子弟,城市的燈流淌在茶色玻璃上,彷彿幾百座粼粼的湖泊,一霎又都流去天穹里了。這一帶有許多賣美術文具的小店,店主也多是文藝青年,不論招牌還是門面裝飾,都有獨特的風格氣質,在別處很少見。
冬天爬山虎枯萎,國藝附中靠近南門的知景樓在這個時節,外牆就是枯黃深棕的藤蔓,這棟樓里都是音樂教室,下午四點左右,還能聽到學校交響樂隊的練習,不過鹿正康每次趕到這兒的時候都快下午六點了,只有留下練習的住宿生演奏零星的樂器聲,偶爾幾個學聲樂的,引吭高歌幾段,在這沒有飛禽駐足的鋼與鐵的城市密林,這聲音也彷彿是一種雀鳥的啼鳴。
蘇湘離的父親有懸浮車,不過她還是選兩條腿的鹿正康來接送。
鹿正康喜歡南豆小屋的一個理由是,智能機械人阿T哥手腳麻利,從不會讓顧客苦等。通常這個時間段,學生出校,客流增加,訂單充足的情況下,鹿正康最多也只需要等兩分鐘。而這兩分鐘時間,差不多是蘇湘離坐校內輕軌從東校區趕到南門的時間,等她快步跑進店裏,鹿正康在櫃枱取餐,轉身就能遞給她。時間上的巧合總能讓人暗爽,這也是他喜歡南豆小屋的另一個理由。
“諾。”鹿正康把吸管和熱飲遞給她,自己已經開始喝上了。
“你又不等我!”蘇湘離總是哼一聲,然後捉起鹿正康的手腕,把他帶出南豆小屋。
“下次再來哦!”阿T哥與紅圓妹在身後熱情歡送。
南門外的街道,六點的冬天已經黑沉下去,街燈漸次亮起,寥落的城市夜晚雖不算寒冷,但也讓人感到刺骨的微涼。蘇湘離不是個怕黑的人,但她怕孤獨,坐在懸浮車溫暖的後座,也遠不如跟鹿正康一塊兒用腳步丈量回家的路。
還不到十二月,蘇湘離就開始密切關注國家氣候天氣調控系統的公告了,鹿正康知道她在盼着下雪。鎮海區往年的降雪日期都安排在十二月至三月,也都是零零散散的,最多只有一兩寸積雪,不影響生產生活。
整個江浙市的冬天都大差不差,每年下雪,蘇湘離就要拉着鹿正康四處看景。她尤其喜歡落雪的冬夜,有時候還會在寂靜無人的街上踮腳轉幾圈,在別人家院子的籬笆上堆微型雪人,在空軌白蒙蒙的窗戶上寫字。這種事隨着她年齡增長,慢慢的就少見了,不過她依舊喜歡飛雪從黑暗夜幕里無端飄落的景象,那些在街燈籠罩里的雪很明亮,吹過街道的風,使雪花呼嘯在燈光里,如獵獵作響的銀亮旌旗。
“哇,今年降雪會提早兩天欸!”蘇湘離仰頭深吸一口氣初冬的空氣,像是已經站在十二月里用臉龐迎接雪花了。
“嗯?為什麼提前?”
“公告上說太平洋水汽堆積,所以今年冬天安排的降水要更多。”
“哦,積雨雲也要調休啊。真可憐。”鹿正康笑嘻嘻的。
“降雪多的話,到時候會有義務掃雪吧?社區掃雪的時候,你要記得來找我,知道了嗎?”
學校和居民社區都會安排一些義務勞動,作為這個時代的社交活動,真正重體力的勞動是交給智能機械人的,它們會負責清掃城市主幹道,而人類就只需要打掃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徑和岔路。這些工作也基本是交給年輕人來打理,高中三個年級,負責掃雪的就是高一。以前在寧湖初中部的時候,鹿正康和蘇湘離還能一起掃雪,現在想要重溫舊時光,就只能等社區活動了。
從南門外的綠屏街道向東走,到空軌站的一里路,他們已經走過許多回,這段路經過一個大型的購物廣場,新建不久,開學那段日子來,能看到搬運建築廢料的智能機械人和停靠路邊的渣土車。現在入冬,還有幾個年輕的建築工人坐在商鋪外的腳手架上給門面刷漆,冬夜裏,他們坐在激光隔離帶的那一頭稍作小憩,藍牙耳機亮起彩色微光,各自對着手機交談,神情里多半是欣喜的笑,也有些木訥的靦腆。
“他們在和誰聊天呢?”蘇湘離把吸管嘬得吱吱作響,杯底剩下的飲料也不能浪費。
“我覺得是情侶吧。”鹿正康熟悉這些建築工人臉上的笑容。
“他們六個人,不可能每個都是和對象聊天的。”
鹿正康眯起眼睛仔細觀察,隨後搖搖頭,“沒錯的,就是和情侶聊天。”
“現在戀愛率這麼高了嗎?”
“誰知道呢。”
歇班的年輕建築工人拎着漆桶走向工程車,在這安靜無雪的冬夜,耳畔溫柔的電子聲彷彿火焰,跳動在這個城市,這個國家,這個世界無數個寂寞的心靈身邊。
夜班空軌客流稀少,往往整節車廂只有二三人。
蘇湘離喝完熱飲,神情振奮起來,聊起今天的見聞。鹿正康回想起學生時代,乃至整個兩世的人生,最留戀的記憶,就是放學的日暮,和媽媽傾訴在學校的經歷。從幼兒園到初中,鹿正康與蘇湘離都在同一個學校,彼此知根知底,在學校的日常沒什麼好說的,到了高中分別後,見面的話就多了起來。
現在他們不再向父母傾訴,每個孩子都這樣,這也是成長的過程。蘇湘離把自己所有心裏話都說給鹿正康聽,回到家就沉默寡言了,而鹿正康,他的心事總是留給自己。
高中的學習生活讓蘇湘離覺得疲憊,同時維持舞蹈專業和文化課是一件讓人操心的事,她在這兩項里都還算名列前茅,只是各自都沒有做到出類拔萃,整個年級里,比她優秀的同學也有那麼十來個。蘇湘離想要成為全校第一,似乎是要更努力一些,但這個結果又像是永遠無法企及。
蘇湘離埋怨着,突然轉移話題,“喂,我記得你們班上有一個人,中考全市第一,叫什麼來着?”
“姜瑾。”
“對,是個女生吧?她長得好看嗎?”
“別問這麼無聊的問題。”
“那就是好看咯!”
“沒有你好看。”
“我知道。我關心你嘛。伱跟她比起來,誰更厲害一點?”
鹿正康比劃了個不分伯仲的手勢,“一半一半。她學習很用功。”
“哈哈,總算有人把你比下去了!”蘇湘離為此高興,“你爸媽有沒有催你去爭第一名啊?”
“沒有,他們現在只關心老二老三。不管我死活的。”鹿正康裝可憐,“要是我無家可歸,你記得要收養我哦。”
“趕明兒我就把家裏的狗窩擴建一下。到時候你就拎包入住吧!”蘇湘離爆發狡黠的笑。
空軌到四明公園站暫停,走進來一個背挎包的女高中生,個子矮小,身材纖瘦,穿黑色短款棉質風衣,黑色加絨長褲,黑色漆面低幫皮靴,戴着玳瑁色的方框眼睛,臉頰粉白,嘴唇上幾乎沒有血色。一身黑衣,偏偏皮膚蒼白,對比度很鮮明,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文靜女孩。
她低着頭進門,在就近的空位坐下,這節車廂里現在是三個人。鹿正康盯着那個女學生看了一會兒,湊到蘇湘離耳邊悄悄說:“巧了,那人就是姜瑾。”
“她也回家嗎?”蘇湘離連忙把盤坐的腿放下,做出淑女的模樣。
“書包換了。我估計是去圖書館自習的。”
空軌的底噪就像舒緩的蜂鳴,把他們的竊竊私語混淆成低沉的咕噥,不過有人的耳朵很靈,抬頭瞥了瞥鹿正康二人,隨後遲疑地抬起手,半是羞怯,半是勉強地打個招呼。
鹿正康笑嘻嘻地大力揮手,蘇湘離也笑嘻嘻地揮手。
六點半的這一班空軌,自高一開學以來,就總是能接到他們三人,只不過,直到這一次才湊巧碰到了同一個車廂。
往後的幾周,姜瑾與他們二人又有幾次偶遇,鹿正康與她同班,不過在學校里,二人見面也從沒談起這事。
今年江浙市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因為天氣系統出了點差錯,導致部分地區短期降雪量過大,鎮江區的學校放了半天假。原先這天安排了期中考試,也推遲到了第二天,這場及時雪被狂喜的同學們稱作“瑞雪”。
鹿正康收到學校停課通知的郵件時,還窩在寢室床上,他看完消息,隔壁幾個室友的歡呼就傳了過來。他們上躥下跳,穿好衣服,興沖沖地準備出門看雪。鹿正康蠕動着從被窩裏升起,讓智能系統把窗戶調成透明,屋外亮麗的雪色就沖了進來,寢室樓后的行知湖畔,楊柳與松柏都已裹素,幾個早起去湖邊背書的卷王同學正踩着鵝卵石小徑一圈圈漫步,留下一長串腳印。
張英軒跑來敲門,幾個室友都已經整裝待發,出門挨凍這種好事是絕對忘不了鹿正康的。
一行人走到宿舍樓門口,許多同學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椅上看景。室內溫暖愜意,躲着寒風觀雪也是個好選擇。
新雪鬆軟,踩上去咯吱作響。鹿正康收到了蘇湘離發來的郵件。
7:16“蘇湘離:[圖片.jpg][齜牙.emoji]好看嗎?”(已讀)
圖片里,蘇湘離站在雪地,穿了一身卡其色仿呢子長款風衣,半張臉頰埋在一條素白針織圍巾里,睫毛上粘了幾粒雪花,眼眸中全是裝酷的冷峻。
室友湊過來看圖片,酸溜溜地稱讚,“我怎麼就找不到這麼漂亮的女朋友!老天爺你個beyond,不公平啊!”
蘇湘離發給鹿正康的自拍照基本都不露全臉,有時候是背影和側影,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給讀者以豐富的想像空間。不過鹿正康知道,她其實是對自己的牙齒不自信,上初中的時候,她戴過一段時間的矯正器,後來她的牙齒整齊美觀,笑得大方爽朗,不過自拍還保留着遮嘴的習慣。
因為鹿正康時不時會翻看這些照片,他的同學也都知道有這麼個人。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鹿正康的女友都快成校園傳說了。
下午的課程正常進行,午餐后大家就要去教室集合,所以這短暫的上午就格外讓人戀戀不捨。
鹿正康和他的三個室友在學校里亂逛,東區的田徑場有學生在打雪仗,吸引了許多湊熱鬧的人,鹿正康對此不感興趣,而張英軒擔心弄髒校服,所以他們兩個就和室友分別。
“去哪兒逛?”張英軒不怎麼拿主意,他是個從眾的人。
鹿正康想了想,落雪的日子裏,南區的羲之亭估計是個好去處,那地方有許多碑文字帖,有一塊“快雪時晴帖”在這個時候看一定很湊趣。所以他們坐上校內輕軌,兩站路到常林湖,再步行一分鐘也就到了湖東的亭榭。
不巧的是,一群女學生已經佔領了羲之亭,她們準備在這裏吃午餐,石桌上鋪了張綠色格子餐布,擺了許多零食飲料。張英軒一看到女孩子聚集的地方,腳後跟馬上就轉到前邊去了,那真是二話不說就走。
“停!”鹿正康急忙攔住他,“怎麼,處男之魂讓你對女人過敏啊?”
張英軒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不過還是被鹿正康拉着走到了游廊,在路過羲之亭的時候,那些女同學裏有認識他倆的,開心地舉手打招呼。大約這個年紀的女同學都知道,男生是不敢和一群女孩聊天的,所以這也是很簡單的捉弄方式。
張英軒點點頭,不說話裝高手,屬於是依然范特西。鹿正康大力揮手,熱情地交流了兩句,屬於是依然笑嘻嘻。
鹿正康逗留的時間稍久,張英軒的臉都快發綠了。他見狀也是趕緊道別,二人勾肩搭背地走開去。
等稍微遠離那群女學生后,這小子總算平靜下來。鹿正康正想嘲笑,就看到不遠處坐在游廊欄杆邊靠背長椅上的姜瑾。年級第一的高手,不出意外地捧着書。
張英軒:“她好努力啊。”
鹿正康表示贊同,他說起這幾周都在空軌遇見姜瑾。張英軒倒是有些疑惑,“我還以為她會坐膠囊車,更省時間。”
姜瑾的耳朵依舊很好使,即便看書很用心,依舊捕捉到了他們的竊竊私語,像是個能一心二用的機敏人物。
她抬頭,遠遠地朝張英軒望了一眼。
小張同學連忙閉嘴。
隨後姜瑾站了起來,朝他們走來。
鹿正康抬手招呼:“好巧哦。”
“嗯。”姜瑾點點頭,略猶豫地對張英軒解釋,“吃完飯坐膠囊車,我會不舒服。還有,傍晚的空軌很適合看風景。”
鹿正康想起來,姜瑾坐在空軌里,總是時不時抬頭眺望窗外。那時候他還以為姜瑾是趕時間,而蘇湘離說她是在看風景。
穿行在冬夜寂寂的城市上空,那些高樓的在黯淡的夕照里像錯落的方形墓碑,燈光靜默地綴在地表,城市的街道像是倒映星空的湖面,而天穹里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張英軒點點頭,半句話也不多說。
姜瑾又看向鹿正康,他們都是年級第一的有力競爭者。這場面就像兩位江湖頂尖的武林高手相會,在落雪的湖畔游廊,風吹動他們蓬鬆肥大的冬款校服,就似捲動英雄的戰旌。張英軒無端感到寒意,那是高手對峙時從眼角泄露的刀光劍影。他默默後退半步,準備看戲。
“鹿正康,明天期中考。”
“怎麼,有說法?”
“沒有。”姜瑾猶豫了一下,“十二月七號有個數學競賽,你報名嗎?”
“不報呢。”
“學校的考試太簡單,競賽的話,會有意思一點。”
鹿正康搖搖頭,“沒必要啊,我不喜歡考試。”
姜瑾稍稍急切,“那、那你平時喜歡什麼?”
“打遊戲咯。”鹿正康笑眯眯的,“除了學習,我什麼都感興趣捏。”
好學生聽到他的說辭也是啞口無言,姜瑾就像個出招慎重的老派劍客,面對一個掄王八拳,力大磚飛的莽漢,再怎麼把劍使得眼花繚亂,也只能敗下陣來。
“你平時不自學嗎?”
“嗯。”
姜瑾深吸一口氣,臉上漲起了一點稀薄的血色,就像褪色的桃花瓣一樣,她很嚴肅地說:“你不該浪費天賦的,不論是對你自己,還是對這個世界,你都應該認真一點。對你來說,好像什麼事情都可以隨隨便便,但別人做到這些是要花很多力氣和心思的。”
鹿正康很認真地回答:“我很認真。”
“你撒謊了。”姜瑾說完,沒有等鹿正康的回答,她只是給出了江湖中最羚羊掛角,精妙絕倫的一劍,隨後轉身離開。莽夫鹿正康留在原地,好友張英軒急忙上前探查傷情,他說自己完好無損,但張英軒分明看到他的領口上有一道劍痕。
“沒事吧?”
“怎麼會有事?”
張英軒分明瞧見,鹿正康轉頭的時候,略微皺着眉。